兩個女人
2024-10-06 04:44:14
作者: 岳南、楊仕
萬曆六年(1578年)早春,禮部奉慈聖皇太后旨意,選得錦衣衛指揮使王偉的長女王氏為皇后,在一個黃道吉日——二月十九日,由張居正主持,完成了皇帝大婚典禮。
這次大婚,16歲的萬曆皇帝並未感到是一件了不起,或具有標誌性的大事,無論是對他本人還是明帝國,都是如此。因為他與當朝聲威顯赫的王氏家族年僅13歲的少女成婚,並非出自個人意願,乃母后慈聖的傑作。太后年事漸高,盼望兒子成年成婚,自己抱孫子的願望越來越強烈,便有此一系列看起來順理成章的操作。在這位經歷過世事滄桑的女人心中,孫子越早出生越好,且越多越好,如此才顯得人丁興旺,國祚也才能萬世不休。然不知何故,萬曆大婚後,王皇后一直未有生育。按照祖制,皇后一經冊立,皇帝再冊立其他妃嬪即為合理合法,這是歷朝的規章制度,也是增加皇室後代的必經之道。新冊立的妃嬪,在未來的歲月里,將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為當朝皇帝的傳宗接代,窮儘自己的智慧和力氣。
明代欽安殿祈求聖嗣相
三年後的萬曆九年(1581年)八月,已是19歲的青年皇帝派文書官傳達太后意見:「命專選淑女,以備侍御。」正當選妃計劃緊鑼密鼓地籌謀,萬曆躺在御榻上偷笑之時,當年十二月,皇后王氏如得天助產下一女,成為萬曆皇帝人生中第一個孩子,號稱長公主。
有些遺憾的是,女孩畢竟不能傳宗接代,要延續朱明王朝的血脈和國祚,必須是男子才有資格擔當。因而,急迫等待中的慈聖皇太后召令時任首輔大臣的張居正,把選妃之事納入朝廷的快速運作軌道,並賦予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的重任。心領神會且辦事老到的張居正,深知內中況味且自有主張,乃啟奏道:今皇上仰承宗廟社稷之重,遠為身世長久之圖,而內職未備,儲嗣未蕃,這也是臣等日夜懸切之事。但選用宮女事體太輕,恐怕名門淑女不樂意應選,不如參照嘉靖九年(1530年)選九嬪事例,上請太后恩准。慈聖太后是信賴張居正的,閱罷,立即照准。
史載,明代應選妃嬪的條件包括:相貌端正,眉目清秀,耳鼻周正,牙齒整齊,鬢髮明潤,身無疤痕,性資絕美,言動中禮。在眾多條件中,候選人的容貌美麗固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更不是唯一標準,是否入選,由多個方面疊加在一起進行權衡,有幸者方可入宮。既有成例在前,幾天後,萬曆根據太后意旨,命禮部查照嘉靖九年世宗皇帝選冊九嬪事例,先於京城內外出榜曉諭,然後會同巡城御史專訪民間女子,凡年在14歲以上、16歲以下,容儀端淑,禮教素嫻,以及父母身家無過者,慎加選擇,陸續送諸王館。北直隸、河南、山東等處,另差司官前往選取。
孝端皇后像
詔令頒下,朝野上下掀起了選妃熱潮,這股熱潮如同秋後的野火,隨著綽綽人影以及相伴的雞飛狗跳,在京畿四周大街小巷流竄,驚喜交加者、悲欣交集者、以頭觸地者、仰天大笑者,各色人物在野火中激烈碰撞。如此這般一頓操作,通衢大道騰起的煙塵,終於隨著積雪的融化四散飄落,路邊溝壑的枯草吐出了尖尖綠角,一個陽光明媚、暖風浩蕩、萬紫千紅的春天到來了。此刻,春風駘蕩,草長鶯飛,正是成就好事的時候。萬曆十年(1582年)三月,年輕的皇帝在皇極殿宣布冊封以下九嬪:周氏為端嬪,鄭氏為淑嬪,王氏為安嬪,邵氏為敬嬪,李氏為德嬪,梁氏為和嬪,素氏為榮嬪,張氏為順嬪,魏氏為慎嬪。
萬曆皇帝之父、明穆宗皇帝朱載垕像
就在朝廷內外大張旗鼓冊選九嬪之時,一個平常又隱晦的契機悄然來到萬曆的眼前。這天早上,他精心打扮一番,興致勃勃地來到慈寧宮拜見母親慈聖太后,而太后恰巧不在宮中。在等待還是退卻的猶豫間,一個獻茶的宮女挪著小步婷婷裊裊走了進來。萬曆一見,怔愣了一下。一問,對方姓王,年方十七,正是含苞待放的好時候。青年皇帝懷揣一顆怦怦跳動的心,在殿內轉了一圈,眼睛不斷瞟向這位體態豐腴、情竇初開的妙齡女子,慾火燒灼中,最終決定不再顧及面子,一舉拿下。於是,萬曆皇帝把這位王姓宮女拉入偏房,翻雲覆雨一番。未幾,跟隨的內宦開始善意提醒,他才驀地意識到,此處不是自己放縱撒野的地方,慌忙整衣束帶、氣喘未定地出門開溜。
明代宮女的入選標準有別於妃嬪。宮女大都來自北京和周圍省份的平民家庭,凡年在十三四歲,或者再小一點的女孩都可作為候選人,但其父母必須是素有家教、善良有德之人。宮女入選的標準比妃嬪略低,特別是政治與門第方面的標準,更是不能同妃嬪同日而語。而恰恰因不太注重政治與門第等方面,入選的範圍更廣、人數更多,選出的宮女在容貌、身材、脾氣、待人接物及語言表達等方面,較之一般妃嬪更勝一籌,也更討人喜歡。在經過各級官員多次挑選後,入選者便被女轎夫抬進宮中,從此再難跨出宮門一步。這些可憐的宮女,唯有在騷人墨客筆下,其容貌、生活才顯得美麗而極富浪漫色彩。實際上,陰沉幽閉的皇宮儲藏的幾千名宮女,都歸皇帝一人所有,絕大多數只能在奴婢生活中度過一生,個別「幸運者」,也只在無限期等待中消磨時光。明末一首宮體詩對宮女生活曾有這樣的描述:
六宮深鎖萬嬌嬈,
多半韶華怨里消。
燈影獅龍娛永夜,
君王何暇伴纖腰。
宮女們的最後結局也不盡相同,有的可能到中年時被皇帝恩賜給某個宦官,與之結為「夫妻」,即所謂「答應」或「對食」。有的則被送到罪臣之婦幹活的浣衣局去洗衣打雜。倘皇帝一時興致所至,也會把一些人放出宮去,這些大多是皇帝不能「臨幸」的前朝老年宮女。留在宮中的,倘若在繁重的勞動、森嚴的禮節、不時的凌辱中支持不住而得病,不能找御醫醫治。明太祖朱元璋在洪武五年(1372年)六月制定宮廷禮儀時,要求「宮嬪以下有疾,醫者不得入宮,以症取藥」。所謂「以症取藥」,就是嬪妃生病求醫時,醫者只能根據近侍轉述的病情開藥。轉述者若出現描述不准、語焉不詳,甚至刻意隱瞞等狀況,則極易導致醫者誤判。宮嬪尚且如此,官女自不待言。宮女死後的待遇更是悲慘至極,她們要和內監的死葬一樣,送到北京西直門外進行火葬,骨灰則被放在枯井中,即所謂「宮人斜」,其待遇之低下,連一塊平民入葬的棺材板都得不到,更無須說家人在靈前憑棺一慟了。
王恭妃像
明代皇儲誕生內殿掛彩簪花相
既然現實制度無法改變,被投入宮內的女人,就要想方設法、竭盡全力得到皇帝的青睞和親近,唯此,才有可能得到機會予以翻盤,悲慘的命運才能有所改變,並可能因此逆襲而帶來意想不到的崇高地位和榮耀。這一點並非蓬萊仙閣,可望而不可即,在萬曆母親慈聖太后身上,就曾得到鮮活的印證。史載,慈聖太后李氏,父親李偉是通州永樂店人。李氏初入宮,屬被稱作「都人」,即一般宮女,後被分到裕王府侍奉嘉靖皇帝的第三子朱載垕。李氏聰明伶俐,善察言觀色又善解人意,被裕王看中,於是暗房私幸,李氏有了身孕。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生下一個男孩朱翊鈞,即明神宗萬曆皇帝。如此,李宮女才平步青雲,最終登上了夢寐以求的太后寶座。
有其父必有其子,其父當年血液中流淌的基因,一不留神就傳承給他的後代。對這個至關重要的傳承入口需要加以說明的是,按大明朝的內庭規矩,萬曆皇帝臨幸宮女之後,應當場賞賜一物件予對方,作為臨幸的憑證,跟隨在一側的文書房內宦,要把這一切完完全全地記入《內起居注》,以備查考——皇帝的子孫是要嚴格記錄、不允許有贗品的。然而,萬曆在慾火難耐中臨幸的這位王氏,畢竟是母親宮中的宮女。這一點,萬曆是頗有些忌諱的,雖然這個忌諱隱於當朝規章制度之中,沒人會因此事公開站出來指責年輕皇帝行為不軌,但在年輕的萬曆心中,還是感到此事不大光彩。在萬曆心中,既然神不知鬼不覺,那麼一切終將隱入塵煙,再也無痕可查了。
然而,事情並不如此簡單。幾個月後,宮女王氏因體型變化,被慈聖太后猜破並盤問出來。太后吃驚之餘,想起自己作為宮女時的苦難與辛酸,對王氏的隱情表示理解,同時也為自己有抱孫子的可能而大為高興。幾年前,這位號稱慈聖的太后為保朱家香火不斷,精挑細選給兒子立了皇后,然只生出一位公主。復又一日而娶九嬪,想以廣種多收之法達到目的。遺憾的是,有心栽花花不開,這一群妃嬪絲毫沒有生育的徵兆。宮女王氏暗結珠(朱)胎,恰似久旱逢甘霖,太后自然暗自為之慶幸。為表達心中的歡喜,當天,她擺下酒宴,派人把萬曆找來侍酒慶賀。
席間,太后悄悄向兒子問及此事。年輕皇帝一聽,頓時面紅耳赤,驚恐萬狀,支支吾吾一陣後,予以否認。她一看兒子這副敢做不敢為的做派,不禁怒火中燒,立即命左右太監取來《內起居注》,令萬曆自己翻看。平時遊手好閒、穿梭於眾多宮女妃嬪之中隨意行事的萬曆皇帝,哪裡會料到這一出?白紙黑字,不容狡辯。鐵證面前,萬曆只得如實承認發生的一切。慈聖太后望著兒子失魂落魄的窘迫樣子,心一軟,收斂怒氣,轉而好言相勸:「吾老矣,猶未有孫。果男者,宗社福也。母以子貴,寧分差等耶?!」
萬曆十年(1582年)六月,在慈聖太后力主下,宮女王氏被冊封為恭妃。同年八月,王恭妃不負太后所望,果然生下一個男孩,這便是一生遭萬曆冷遇和歧視的短命皇帝——朱常洛。
皇帝首次有子,無論是大明王朝、朱氏家族,還是普天之下的臣民,都認為是一件順天應民的大喜事。皇帝下詔全國減稅免刑,派使節通知和本朝關係友好的域外邦國,以示朱明江山相傳有人,國祚久遠……然而,這個時候,無論是朱氏家族的慈聖太后,還是大明王朝的臣僚閣輔,甚至包括萬曆皇帝本人,都沒有預料到,這看似是一場喜劇,實際卻是一場悲劇,而導致這場以喜劇開始,以悲劇結束的根源,是萬曆遇到了另一個女人,即在此前被冊封的九嬪之一、排名第二的淑嬪鄭氏。這位長得乖巧玲瓏的小家碧玉,雖姿色出眾,但15歲進宮時並未引起皇帝的特別關注,一年之後,才鶴立雞群,受到皇帝的殊寵。這位淑嬪鄭氏一經進入萬曆的生活,就使年輕的皇帝把新立不久的恭妃王氏視如敝屣。紫禁城內,鄭淑嬪不但一鳴驚人,且驚得所有臣僚都冷汗漣漣。於是,一場圍繞皇帝與鄭淑嬪,即後來的鄭貴妃相守相愛、密謀立儲的阻擊戰,在大明帝國晚鐘敲響的前夜正式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