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煌的陵園
2024-10-06 04:43:46
作者: 岳南、楊仕
定陵建成四百年後,世人走進這座陵園,得到的第一感覺是它的輝煌壯麗。面對一塊塊雕刻精美的巨石和華麗壯觀的地下宮殿,不免對當初的建造者如此精湛的技藝感到驚詫——它幾乎囊括了中國古代陵寑建築風格與藝術之精髓,無疑地屬於中華建築史上不可多得的傑作。
興建定陵的建築物料,主要為城磚、巨石、楠木與琉璃製品。由於陵墓規模宏大,工藝要求十分精細,對建築物料的選擇就顯得格外嚴格。
以當時記載的工程史料觀之,定陵用料最多的當屬城磚,其產地主要來自山東臨清。這裡地處黃河下游,又是京杭大運河的必經之路,土質優良豐厚,交通便利,是制磚和運輸最為理想的地方。
黃土高原流失下來的黏土,經過千里浪淘淤積到臨清後,已經變得質純無沙、細膩無比,以之製成的磚,也就成為舉世無雙的優質品。至於為皇家制磚的具體過程,工部有嚴格規章制度。首先將泥土挖出,經過冬季冷凍,春天化開晾曬,然後過濾,長期漿泡、摔打、制坯等多種工序,最後才入窯高溫燒制。以現代度量衡計算,磚長0.49米,寬0.24米,厚0.12米,重24公斤。其特點是光滑度好,結構緊密,抗壓係數大,耐酸度高,吸水率低,在常溫下不易氧化,不易被介質污染,經得起千百年的風雨剝蝕。由於臨清燒制的窯磚色灰稍白,故稱「白城磚」。
為便於檢驗,每塊磚上都打有窯戶、作頭匠人、年月等標記。查驗不合格者,一看標記便知出自何窯、何人之手。這一方法與制度,早在萬曆二年(1574年)四月,即開始施行。那時,雖然朝廷方面沒有大的工程項目,但已開始諭令臨清各窯,每年為皇家燒造白城磚一百二十萬塊,用於普通建築的興建或修補。
除臨清外,河北省武清縣(今屬天津)也曾燒制白城磚。史載,武清燒制白城磚始於萬曆二年(1574年)九月,時有一個叫王勇的官吏上奏:「今有武清地方,土脈堅膠不異臨清。去京僅一百三十餘里,較臨清近兩千餘里,一改興作,不但糧船、民船不苦煩勞,抑且為國節省,生財實效。」經工部校議,令武清每年燒造三十萬塊以供朝廷使用。定陵動工後,臨清與武清兩地的燒造數量自然要大幅度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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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白城磚以外,另有供殿堂鋪地用的鋪地方磚,產地為江南蘇州,其燒造工藝比之白城磚更為複雜。泥土必須久經漿泡、篩籮,猶如河中淘金,故有「金磚」之稱。其質地之細膩,磚面之光滑,為世之罕見。可惜清朝中後期工藝漸趨失傳,後人再也無法燒制了。
磚料的運輸,多採用獄中囚犯專職從事。此一方法,文獻記載最早見於永樂七年(1409年)六月。由於連年出征漠北,俘虜了大量的瓦剌軍人,他們被帶到關內之後,大多做搬運之類的苦力,城磚的運輸便是一項重要內容。除此之外,來往於大運河中的糧船、商船,也義務為工地帶運。在當時的京杭大運河內,無論是專職為皇家運糧的漕船,還是商賈民人的私船,只要通過蘇州和臨清,都要為皇家帶運一定數量的磚料。到達京東通州以後,再由車戶走旱路運往昌平天壽山陵區。萬曆十二年(1584年)十二月,工部郎中何起鳴,陳請在夏季水漲季節,將磚料直接運往小湯山以南,或沙河朝宗橋以東。如此一來,船隊運輸就將京杭大運河的北端,一直伸延到了沙河鞏華城下。
定陵的興建,給京杭大運河中的船工商賈帶來沉重的負擔,從而引起這些人的不滿與怨恨,紛紛要求停止無償運輸城磚。萬曆十五年(1587年),也就是定陵動工三年之後,工部陳奏萬曆皇帝,請求船隻減免載磚事宜。萬曆沒有允可,只是做了一些補充規定:「至於帶磚一節,壽宮用磚方急,理應照舊,待落成之日,每船量減四十塊,以二百塊著為定例。蘇州、松江、常州三府各有白銀,其免稅帶磚及減派船價。」
事實上,定陵完工後,這種載磚方式仍沒有取消,並一直為後來的大清帝國所沿用。
定陵之所以構成如此輝煌的整體,與所採用的巨石有著極其重要的關係,正是由於這些天然巨石的運進,才使定陵陵寑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建築風格和磅礴厚重的氣派。紅牆、黃瓦、青松,三色相互映襯,在群山環抱、流水飛瀑中形成了一道壯麗的風景,給世人以藝術享受的同時,不禁又令人生發出對塵世煩勞與人生終極意義的思索。
至於定陵所用巨石,大部分來自北京南部的房山大石窩,《房山縣誌》載:「大石窩在房山西南六十里黃龍山下,前產青白石,後產白玉石,小者數丈,大者數十丈,宮殿建築,多采於此。」這裡石材開採、雕刻歷史可追溯到漢代,自隋末雲居寺刻經開始,歷經金、元、明、清幾個朝代,其石材為皇家修建宮廷、園林、陵墓等工程所採用。從河南、河北、山西、陝西等地,調來大批石匠藝人達上萬人在此定居,逐漸形成自然村落。
定陵修建,於大石窩所採石料主要為青石、白石、漢白玉等數種,在幾十萬塊大石中,最重的可達上百噸。如此巨石,給運輸帶來極大的困難。因大石窩周邊並無河流湖泊,只能採取旱路運輸。嘉靖以前,其法一為滾木,二為由旱冰船伴以人工拽運。第一種方法因路途較遠,效率低下,很少採用。第二種方法成為運輸的主體,但需在冬天施行。每當嚴寒的冬季來臨,軍役、民夫等便於房山大石窩至京師一段,每隔一里之遙,在地下鑿一深井,將水打出,潑在路面,凍成冰被。如此連潑十餘日,冰被厚達數寸,且連成一線。巨石以繩牽引,沿冰路滑行,數十日後可到京師。
此一方法說來容易,真正落到實處則大不易。史載,從大石窩往京師運送長三丈、寬一丈、厚五尺的一塊巨石,就需要民夫二萬人,用時二十八天,耗銀十一萬兩。如果運往北京以北的昌平陵區,其人力、時間、耗資還需增加一倍左右。嘉靖十六年(1537年),工部尚書毛伯溫針對旱冰船拽運耗財、費時、費力又受季節和氣溫限制的弱點,特地令工匠試製出八輪馬車。此車不僅可以用騾馬代替人力,節省財力和時間,而且相當安全可靠。到萬曆年間,工部郎中賀盛瑞又在八輪大車的基礎上,進一步研製出十六輪大車,運輸效率進一步提高。儘管如此,就其開採運輸之艱難,仍為世之罕見。
由於定陵屢遭焚燒,大殿蕩然無存,清代中後期的研究與觀光者,已無法從中領略木料的珍貴與風采。但從長陵祾恩殿仍然矗立的六十根楠木柱中,便可想像定陵初建之時,所用木料該是何等氣度。
歷史留下的記錄是,定陵大殿採用金絲楠木,主要產地在湖廣、雲貴和四川諸省。此木料質地堅硬,耐腐蝕且有香味,是明代皇家建造宮殿的主要用料。紫禁城皇宮大殿的主要木料,也大多來自這裡。楠木的貴重除上述特點外,主要還在於它的稀少和成長的緩慢。在朝廷大量採伐之初,這種樹木零星地散見於原始森林,隨著採伐量的逐漸增加,能夠利用的楠木大都只剩在「窮崖絕壑,人跡罕至之地」了。定陵所用木料,大都在雲貴高原與四川山中「窮崖絕壑」中開採。這些「人跡罕至之地」,不僅難於攀登,且有毒蛇猛獸、瘴氣蚊蟲為害,砍伐極為困難。
萬曆年間的工科給事中王德完、御史況上進,就曾對四川人民的采木之苦,有過這樣一段詳細的陳奏:「採運之夫,歷險而渡瀘(水),觸瘴死者積屍遍野。」「木夫就道,子婦啼哭,畏死貪生如赴湯火。」「風嵐煙瘴地區,木夫一觸,輒僵溝壑,屍流水塞,積骨成山。其偷生而回者,又皆黃膽臃腫之夫。」「一縣計木夫之死,約近千人,合省不下十萬。」
定陵陵寑所用的楠材大木,共計萬餘根,最粗的直徑可達1.4米以上。要採伐一根大木,所付出的代價可想而知。
當木夫將山壑間的楠木砍倒之後,要沿著行進路線先行修路,然後由人工將巨木拖到江河之濱,待水漲季節,將木掀於江河,讓其漂流而下。在這漩渦急流、驚濤駭浪之中,又不知有多少人為之喪生。明嘉靖二十年(1541年)五月,當時的禮部尚書嚴嵩,就曾對大木的運輸情況做過如此陳奏:「今獨材木為難。蓋巨木產自湖廣、四川窮崖絕壑,人跡罕至之地。斧斤伐之,凡幾轉歷,而後可達水次,又溯江萬里而後達京師。水陸運轉歲月難計。」
從嚴嵩的奏疏中,足見採伐之難,運輸之險,民夫之不易。正如當時民謠謂:伐木者「入山一千,出山五百」,其悽苦悲慘之狀,不忍聽聞。
與磚石、木料相比,琉璃品的製作和運輸最為省力和方便。定陵所需用的琉璃製品,比其他陵墓的數量為多。出於建築藝術的需要,城牆與殿宇除常用的琉璃瓦、脊獸等外,陵門、享殿等重要建築,全部用帶有山水、花卉、龍鳳、麒麟、海馬、龜蛇等圖案的琉璃磚進行裝飾。此舉不僅使各處建築輝煌壯觀,而且比其他陵園又增添了一份瑰麗和華美。
史載,琉璃製品主要產在京師,製作過程相當複雜,先把陶料粉碎,經過篩籮、和泥、制坯、烘乾、上釉,最後以高溫燒制而成。元代時,北京就建成了專門燒制琉璃品的廠窯。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以前,又在此處設廠,專為皇家燒造琉璃製品。這個廠址和名稱,一直流傳至今。
定陵雖然按照嘉靖皇帝永陵的規制建造,但在總體上卻超過了永陵。除整個陵園顯得比永陵更為壯觀深邃外,花斑石的用量及裝飾都大大超過永陵。定陵從外城的第一道陵門,至後邊寶城城牆垛口,其神道、牆基、殿台很多為花斑紋石鋪砌。而永陵只在後寶城外沿的垛口處,鋪砌了少量的花斑紋石。從永陵與定陵兩個祾恩殿殘存的柱礎分析比較,定陵使用的楠木大柱,比永陵使用的要粗大得多。就定陵梁椽之堅固,砌石之重厚,做工之精細,裝飾之精美,不僅永陵無法比擬,就是在整個明代的陵墓中也無與之匹敵者。
明定陵建成後的地上建築,除部分地段的神路以外,其主體建築,均在大峪山與蟒山兩山主峰之間的中軸連線上。這一獨特的建築風格,令後人讚嘆不已,堪稱中國建築史上極具特色的傑作。
據梁份《帝陵圖說》載:定陵陵寑位於大峪山前,座西北略偏東南。陵寑有朱門三道。外羅城牆門,即為定陵的第一道門。重檐黃瓦,雄偉壯闊。牆上鑲琢山水、花卉、龍鳳、麒麟、海馬等圖像,登高觀之,山明水淨,花艷葉翠,龍飛鳳舞,馬躍麟騰,構成了一幅天然的風情畫廊。
第二道門,即為祾恩門。祾恩門實則是一座大殿,共由五間組成,清初毀於八旗軍之手,乾隆時重修,在原來的基座上縮為三間。民國時期遭到大火焚燒,大殿蕩然無存。祾恩門兩山接於宮牆,左右各置掖門。宮牆以西與第二道門之間,構成陵園的第一個院落。
進入祾恩門之後,為陵園的第二個院落。院落正中為祾恩殿,即為祭祀陵寢的宮殿,這是陵園前部的中心建築。祾恩殿原為七間,亦毀於清初。乾隆時雖重修,但在原來的基座上,縮小為五間,後再度損毀,僅存殿座及石欄板。
定陵祾恩殿與成祖朱棣的長陵祾恩殿大小相同,座前亦有月台,月台兩側各有石階一道,台前有石階三道。階中丹陛雕龍雲紋,刀法凌厲,形象逼真,堪稱石刻藝術之精品。
祾恩殿之後為欞星門,其狀如牌樓,故有「牌樓門」之稱。門兩側高聳長方形漢白玉柱各一根,柱頂雕石獸,兩柱之間為門樓,樓上覆蓋黃瓦。每當紅日初照,欞星門燦爛輝煌,如空中樓閣,引人遐思。
明樓與寶城看似分離,實則是一個完整的整體。明樓建於寶城前的方城之上,方城兩側與寶城城牆相接。方城正中,即為明樓,明樓全部為磚石結構。樓上額枋正中,榜書塗金「定陵」二字。樓四周為平台,內豎石碑一座,碑額刻篆書「大明」,碑身則用楷書雕刻「神宗顯皇帝之陵」七字。皇帝死後,有「廟號」「諡號」,為嗣皇帝所尊封,「神宗」即廟號,「顯」即諡號。碑座上窄下寬,四周雕雲龍紋飾。整座明樓在追求藝術效果的同時,也含有宗教色彩。
最顯赫的寶城,則是陵園的墳冢部分。由城牆圍成圓圈形,城牆外側置垛口,內置矮牆,頂部鋪磚為道。如此建造除追求逼真的藝術效果外,還有在牆上屯兵,對付外敵入侵的考慮。每隔一定距離,於城牆外側設石螭首伸於牆外。每逢雨季,城牆上的雨水便可通過螭首之口流出,以保城牆的乾燥。城牆外側底部,再置散水道,將水排入下水溝中,寶城之內用黃土填實,其中心點用黃土加白灰夯實隆起,形成堅固的「寶頂」。寶城之內,滿植蒼松翠柏,在保持古代禮儀的同時,亦有皇帝及朱家江山萬年長存之意。
只是,天不遂人願。定陵的修建,給大明帝國與治下的臣民,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和災難,並成為天下大亂、家破國亡的導火索。此點,早在萬曆十四年(1586年),定陵興建不足三年時,首輔申時行、工科給事中孫世禎,即在奏疏中提醒過萬曆皇帝,其大意是說:「數年以來,或見征、帶徵並督於一年;或本色、折色並征於一時。因而造成平民生息休養之無術。而所受的鞭笞棰楚之苦,卻日有所聞。平民之生計,真可謂艱難至極……國費有經,民力有限,人之負擔,歷任百斤者,不能勝任一石。近年以來,賦稅漸有所增。如戶部草料之加增,工部燒造之加增,金花銀內供之加增。反覆加增,造成財詘民窮。平民百姓對正常賦稅尚不能完納,而額外之加增又怎麼能負擔呢?……近來問刑及盤查官吏,多濫受詞訟,羅織罪名。有一詞而破數家人者,有一事而累數十人者。甚至立斃杖下,瘐死獄中,無辜之民倍受其害。」又言:「今歲以來,水災異常,到處有流離死亡之徒。」又言:「山西、陝西、河南,赤地千里,大江南北廬舍漂流。民窮生亂,勢所必然。今陝西有四夷流劫之亂,山西有礦徒聚攏之亂,河南有餓民搶麥之亂,直隸有樹旗剽掠之亂。有謂『做賊死,不做賊亦死』而號召聚眾起來造反者……」
世間亂象和臣僚的提醒,萬曆不但沒有令陵寑工程停止,反而諭令文武百官捐助工銀:「壽宮工程浩大,未有次第,聞嘉靖年間,朝殿等工,撫按官各進有助工贓罰銀兩,是否可行,令工部議。」
工部接旨,一向馴服的臣僚,面對全國百姓饑寒交迫的慘狀,抗旨不遵:「查議助工之旨言,各處民窮,誅求已遍,今一旦以助工之詔傳之四方,撫按諸臣不得不責之有司,有司未必皆賢,萬一奉行未善,借言明旨,公肆科罰,株連波及,逮系急追,累累道路,竊恐大工未必濟而且重遺萬姓閒也。」
萬曆皇帝見此法不通,接著又實行「開納事例」,不惜以賣官籌金。凡是肯按標準出錢者,不論出身、資歷、才學如何,都可買到相應職位的官銜。而這些官銜大都被鄉紳、土豪、無賴等買去。待這些人買到官銜之後,便瘋狂欺壓百姓、掠奪私人和國家財富。其結果,造成明末吏治嚴重不純,民眾怨聲載道,嚴重干擾了國家的正常運轉。但此時的萬曆皇帝為了興建自己的陵寑,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經過萬曆皇帝的四處搜刮和群臣東拼西湊,定陵總算於萬曆十八年(1590年)六月建成。整個工程總耗銀八百萬兩,相當於大明王朝兩年國庫的全部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