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錘定音

2024-10-06 04:43:43 作者: 岳南、楊仕

  萬曆十二年(1584年)十月初六,卯時,大明萬曆皇帝朱翊鈞的壽宮,正式在大峪山下破土動工。

  興建陵寢是本朝頭等大事,有司職責所系,組成了一個專門機構。成員有尚書三人,司禮監太監和高級軍官數人,定國公徐文璧、內閣首輔申時行總營建造事宜。軍官之所以參加這個機構,是由於大量的土木工程,需要體力相對健壯的軍隊官兵和成建制的團隊參與,方能順利進行。徐文璧是開國勛臣徐達之後,各種重要的禮儀都少不了由他領銜指點,而全部的籌劃經營,無疑還要閣老申時行一人承擔。

  在這之前,新晉升的禮部尚書陳經邦[1],曾按照萬曆皇帝的意圖上疏奏請:山陵依永陵規制營建,「規制盡美,福祚無疆」。

  所謂依照永陵規制,就是占地面積要寬廣。地下玄宮仿九重法宮之制,同時規定,陵寑明樓用預製石件構成,寶城垛口、殿堂、方城、地面等處,均用花斑石鋪砌。寶城之外,再築一道外羅城。大木、磚石等物料,必須按照標準嚴格選驗。

  永陵為萬曆祖父嘉靖皇帝朱厚熜的壽宮。他在位長達四十五年,陵寢在生前預建,即有明一代,繼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之後,第三個生前建造陵墓的皇帝。永陵規模較大,地面建築僅次於成祖朱棣的長陵,比其他皇帝陵墓華麗壯觀。經後世文物考古學家測量,永陵院內長度為289.2米,寬149米;寶城墳冢面積為51,687.2平方米;陵院面積為41,170.8平方米;不計外羅城內的總面積為92,858平方米。而萬曆皇帝的定陵,院內長度為317.5米,寬150.3米;寶城墳冢面積為41,526.5平方米;陵院面積為42,935.9平方米;不計外羅城內的總面積為84,462.4平方米。

  永陵寶城垛口花斑石

  永陵全景

  永陵的總面積雖比定陵大8395.6平方米,但定陵的陵院面積卻比永陵大1765.1平方米。因而,後世的觀光者假如有心把永、定二陵做一比較,就會發現,定陵比永陵顯得更為寬大深邃。這充分反映出萬曆皇帝對自己壽宮建造要求之精之細,也顯示出定陵設計者匠心獨具的聰明才智。假如把定陵和僅隔一里之地的萬曆父親穆宗的昭陵相比,就更顯出定陵的博大宏偉與昭陵的渺小拘謹。這一點,在定陵預建初期就為群臣所察覺,並引起一陣爭議。當時的侍讀講官朱賡曾向萬曆諫奏:「昭陵在望,制過之,非所安。」大意是:你一抬頭,就能看到父親的陵墓。定陵陵園興建得比你老子的陵園龐大得多,你這個做兒子的,於心能安嗎?對這個「自以為忠」的諫阻,萬曆皇帝依然不予理睬,仍諭令工部按原計劃修建。

  明祖陵神道(位於江蘇省盱眙縣境內,石像原沉於洪澤湖底三百餘年,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因旱災湖底乾涸被重新發現)

  所謂九重法宮之制,是指我國古代帝王居住和祭祀的宮殿規制。它以縱橫各三,形成一個棋盤型的九宮平面圖。在九宮當中,中央一宮稱太廟太室,中上稱玄堂太廟,中下稱明堂太廟,中左稱總章太廟,中右稱青陽太廟,四角四殿稱作個室。定陵建成三百多年後,從考古發掘的地下宮殿看,雖然它的個室已經省略,但其基本規制依然是九重法宮的格局,即由前、中、後、左、右,共五座石結構殿宇組成,其頂部均為條石拱券,斷面呈尖頂、兩弧相交的「鍋底券」形制。

  

  北京昌平十三陵區,除永、定二陵以外,其餘諸陵明樓的樓頂部分,全是木質結構,因此經不起風雨剝蝕,損壞速度自然既快又嚴重。後世人看到的長、景、獻三陵明樓,乃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修繕而成。而唯獨永、定二明樓,雖歷經四百餘年而安然無恙。究其原因,則是因為整個明樓頂部,包括額枋、斗拱、飛子、檐椽,以及又寬又長的角柱,全是由白石雕琢的預製石件組成,這種由預製石件建造的明樓,在明朝的所有陵墓中,僅此兩座而已。

  按照嘉靖皇帝的永陵建制,花斑紋石自不可少,寶城垛口、明樓地面全為花斑石輔陳。此石由多種顏色的鵝卵石經過地殼變動,受到高溫高壓以後,再生而成,當時僅在河南的濬縣能夠採到。為達到這一目標,朝廷不惜花費巨大人力、財力,派人到濬縣採挖,不遠千里,運來應用。這種岩石,雖然五顏六色、光彩奪目,但卻沒有紋理,質地堅硬,雕琢十分困難。開採時,只能按最大尺寸開成毛材,然後用手工反覆研磨,其費工耗時,可以想像。據《帝陵圖說》載:定陵所用的花斑紋石做工極細,「滑澤如新,微塵不能染」,「光焰灼人」。

  明朝諸陵,在永陵之前都沒有外羅城而只設寶城。永陵建成後,嘉靖皇帝前去巡察,對陵園建築不太滿意,便問工部尚書:「此陵完工否?」工部尚書打了個激靈,頓悟皇帝的用心,隨機應變道:「尚有外羅城一道未建。」

  嘉靖回朝後,工部立即命人在寶城之外,又補加一道外城牆,名曰外羅城。自此,這道外羅城便成為一個標誌性建築,為嘉靖的皇孫萬曆所效仿。定陵的外羅城和永陵的一樣,略呈橢圓形,城牆高厚而堅固。四百年後,世人仍能從城牆的遺址,看到當初的雄姿風采。

  定陵自萬曆十二年(1584年)十月六日開工,每天直接進入現場施工的軍民夫役、瓦木石匠,多達兩三萬人。經過一年的緊張施工,陵園工程已有相當進展。意想不到的是,萬曆十三年(1585年)八月初,太僕寺少卿李植、光祿寺少卿江東之、尚寶司少卿羊可立三位大臣,又橫生枝節,突然上奏萬曆皇帝:

  大峪山非吉壤。時行與故尚書徐學謨昵,故贊其成。憾尚書陳經邦異議,故致其去,以傾閣臣……

  三位少卿素與申時行不合,想藉此機會,給申時行難堪,並替因反對申時行而被貶職的陳經邦鳴冤。面對此情,老謀深算的申時行自然不會相讓,立即向皇帝陳疏自己的觀點,使剛要偏向於三位少卿的皇帝,不得不轉變風向,矛頭對準三少卿:

  閣臣職在佐理,豈責以堪輿伎耶!奪三臣俸半年。傳諭內閣:大峪佳美毓秀,出朕親定,又奉兩宮聖母閱視,原無與卿事。李植等亦在扈行,初無一言,今吉典方興,輒敢狂肆誣詬。朕志已定,不必另擇,卿其安心輔理。

  此前,少卿李植、江東之、羊可立三人,曾在參奏張居正和馮保中受到萬曆皇帝的寵幸,並得到首輔張四維的青睞。正當他們青雲直上之時,遇到了以前的勁敵申時行。李、江、羊三人心中都十分清楚,不扳倒申時行,不但前程無望,後果亦不堪設想。正是出於這種考慮,三人才聯合起來,冒險進諫,想不到制敵未成,反遭敵擊。對這次的失敗,上述三人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既然陣勢已公然擺開,就必須殺個魚死網破。他們蟄伏在衙門之內,機警地關注、打探著朝廷中樞的消息,悄悄等待時機。

  時機終於到來了。

  八月二十七日,在定陵寶城西北角的地下發現了大石塊。這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如果說上次的疏奏過於直白,那麼現在證據在握,正是扳倒申時行的絕好時機。於是,李植、江東之、羊可立三人,會同與申時行發生利益衝突的欽天監張邦垣,立即向皇帝陳奏實情,謂:「壽宮有石數十丈如屏風,其下皆石,恐寶座將置於石上」,並提議寶城地址前移,以躲過「青白頑石」,破邪顯正。

  萬曆閱奏,大為震驚,急令徐文璧、申時行前去察看。

  八月二十九日,徐、申二人察檢回京,向萬曆陳奏:「寶城西北地下確有石頭,陵址是否前移,請皇上酌定。」

  萬曆心急如火,急於看個究竟。情急之下,再也不以行秋祭禮為藉口前往,而是直截了當地傳旨說:「朕閏九月六日,再閱壽宮。」

  閏九月八日,萬曆皇帝草率拜謁完長、永、昭三陵,即去大峪山閱視自己的壽宮。

  此時,定陵興工已整整一年,除重要的物料堆存在昭陵神馬房和西井兩廡之外,其他磚石物料,在壽宮現場堆積如山。在這種情況下,假如萬曆在閃念間諭令更改陵址,將會造成巨大的人力和物力浪費。更為嚴重的是,山陵選在大峪山,徐文璧和申時行起了關鍵作用,如果更改陵址,意味著他們嚴重失職,也進一步給李植等人提供把柄,後果可想而知。徐文璧、申時行不愧是「班首重臣」,政壇老手,在這緊急關頭,立即串通禮、工二部尚書,一齊向萬曆陳請,不必再更改陵址。但萬曆對此卻不予理睬,形勢進一步惡化。

  第二天,萬曆皇帝在黃山嶺、寶山、平崗地、大峪山之間,親自往返閱視兩次,仍下不了決心。申時行察言觀色,心中忐忑不安,眼看事情已熬到沸點,不能再有半點猶豫,遂拿出看家本領,壯起膽子,再次向皇帝陳請,不必再改陵址,並針對三人上疏中的「青白頑石」之事辯駁道:「李植等說青白頑石,大不是。大凡石也,麻頑或帶黃黑者,方為之頑。若色青白滋潤,便有生氣,不得謂之頑矣。」萬曆琢磨再三,終於同意了申時行的說辭,並傳諭旨:

  朕遍覽諸山,惟寶山與大峪山相等。但寶山在二祖(明英宗裕陵、明憲宗茂陵——作者注)之間,朕不敢僭越,還用大峪山。傳與所司,興工事無輒改。

  申時行、徐文璧一聽「無輒改」,心中的千斤巨石才砰然落地。也正是由於申時行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才使他和他的官僚集團,在政治風浪中再次站穩了腳跟。

  李植等人見皇帝明確表示「無輒改」,垂頭喪氣又不甘心自己的失敗,決定孤注一擲,冒死再向次陳請,以扳回最後一局,疏奏直指核心:「玄宮後鑿石橫闊數十丈如屏風,其下便如石地,今欲用之,則寶座安砌石上,實不吉利。」

  而當朝御史柯挺等人,見皇帝表明態度,李植團伙大勢已去,遂見風使舵,由先前上疏寶山最吉,立即改為:「大峪之山萬馬奔騰,四勢完美。殆天秘真龍以待陛下。」

  面對各色人等與政治團伙如此紛繁的角逐,且反覆無常,前後不一的表白,萬曆心煩意亂,十分惱火,詔申時行至行殿問道:「茲事朕自主張,而紛紛者何?」

  申時行以解釋為名,趁機向反對派的背後猛刺了一刀:「以陵址選於己,沽名釣譽,以示於後。」

  萬曆一氣之下,諭令李植調外地任職,柯挺奪俸三個月,張邦垣因對地下有石塊大驚小怪,奪俸四個月。

  為避免群臣再度紛爭,萬曆傳諭:

  今廷臣爭言堪輿。彼秦始皇葬驪山,亦求吉地,未幾遭禍。由此觀之,選擇何益?朕志定矣,當不為群言所惑。

  自萬曆十一年(1583年)二月四日,祠祭署員外郎陳述嶺等人開始踏勘,至萬曆十三年(1585年)閏九月九日,萬曆諭令陵址「無輒改」為止,歷經兩年半的吵鬧紛爭,終於得到平息,定陵陵址就此確定下來。

  注釋:

  [1]陳經邦:字公望,號肅庵,福建莆田人。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進士,選庶吉士,後授編修,累官至禮部尚書兼學士。萬曆皇帝為太子時,陳經邦選任東宮講讀官。萬曆即位,陳氏進講經義,「明白懇切,音吐洪亮」,「儀度莊雅,進退雍容」。另,陳氏應制詩賦頗受萬曆稱讚,並親書「責難陳善」四個大字賜陳。 萬曆十一年(1583年),陳經邦繼徐學謨之後升禮部尚書兼學士。在其任上,部事大治,並參與指導了定陵營建計劃和實際興建工程。萬曆十三年(1585年),因與權臣申時行等論事不合,疏請罷歸。 陳經邦家居三十年,萬曆時常派人問候,然因申時行等臣僚所阻,終不得召。於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卒,終年79歲,贈太子少保。 明史載,陳經邦工於詩,人稱其詩「質而不浮,麗而有則」,有《群玉山房詩集》一卷。文章結集為《陳尚書疏議》二卷,《東宮講章》《經筵講章》各十五卷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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