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來去的「嘉爾曼」
2024-10-06 04:43:30
作者: 岳南、楊仕
有一次,夏鼐病了,住在昌平小湯山療養院,趙其昌去看他。閒談中趙其昌問:「梅里美這傢伙是干考古的嗎?」夏鼐一愣,接著笑了:「怎麼,你在看《嘉爾曼》?那你上了大當了!我早年看過原文版。」趙其昌漲紅著臉,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原來,《嘉爾曼》是法國作家梅里美以考古學家自居,採用第一人稱寫的一部愛情小說,男主人公唐·育才是一個強盜。女主人公嘉爾曼是一個吉卜賽姑娘,嬌美而粗野,冷峻又多情,在趙其昌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自從讀了這部作品,他便渴望在活生生的現實中,有一個嘉爾曼向自己走過來。
他在默默地等待著這個機遇。元旦過後,定陵發掘工地又加緊了工作進度。為了儘快打開隧道大門進入地宮,發掘委員會決定把人力運土改為機械化搬運,將傳統的考古方法和現代化設施相結合,闖出一條考古發掘的新路子。
在材料和設備運來之前,又必須先修道路。發掘委員會和交通部門協商,對定陵前的土路、石橋進行修整和建造,並鋪設北京通往昌平縣城的柏油馬路。這個建議很快得到了交通部的支持,部長章伯鈞大筆一揮「速辦」,並指定整個工程由交通部公路總局負責施工。
定陵前的漫水橋剛一建成,一車車的機械設備便運往發掘工地。北京市房屋建築工程公司派出技術人員,來現場安裝機械設備,在探溝兩側打下木樁,立起木架後,把柴油機和卷揚機安裝停當,再把兩道小型鐵軌從寶頂伸向探溝旁,由鐵斗把探溝內填土提取出來,倒入礦車,再由翻斗礦車把土運出。這個龐大的安裝工程,直到3月底才得以完成。
發掘人員在陵內鋪設軌道運土
4月4日,機械化出土正式開始。當柴油機發出隆隆的轟響,卷揚機載著濕漉漉的黃土送出探溝時,工地上立即沸騰起來。以此種方法進行陵墓發掘,是世界考古史上未曾有過的先例。
與此同時,北京市文物調查研究組主任朱欣陶也來到工地,協助發掘隊的工作並著手籌建定陵博物館。隊伍在不斷壯大,工作量日日加大。在進行定陵發掘的同時,發掘隊又買來一台林哈夫牌高級相機,開始系統地拍攝有關十三陵的照片,以備日後博物館採用。
一天,趙其昌正在寶頂一側檢查運出的土質,突然身後傳來一聲銀鈴般的聲音:「請問您是考古隊長趙其昌嗎?」
趙其昌站起身,順聲望去,話沒說出,臉卻騰地漲紅起來。
左起:朱欣陶、鄭振鐸、羅哲文在十三陵合影
面前站著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齊耳的短髮,遮掩著白皙而略帶紅潤的臉龐,小巧的鼻子、薄薄的紅唇恰到好處地鑲嵌在面龐上,更顯出她的風采與神韻。一件夾克式上衣裹住勻稱的身材,樸素中透出大方,文靜中顯出靈氣……趙其昌呆愣著,粗黑的臉上火一般地發燙,心在怦怦地跳動,脈管里的血液在劇烈地流動奔涌……眼前的姑娘不正是他心中嚮往已久的「嘉爾曼」嗎?今天,她正微笑著,神話般地走來了。「你是……」趙其昌按捺住內心的激動,儘量不露聲色地問。
「我是公路局工程隊的技術員,學公路的,負責技術指導。現在我們正在鋪修定陵門前的公路,想找你們考古隊一塊研究一下具體施工方案。」姑娘說完,淡淡地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您看什麼時間合適?
趙其昌想想:「晚上吧!我帶幾個人去找你。」
「不用了,還是我找你們吧。」
姑娘說完,又如一朵彩雲,飄然而去……
在考古隊,趙其昌不能不算一個怪人,從性格到愛好,有時真叫人難於捉摸。他生就的一副好身體,個子不小,粗黑又健壯,中學時就踢足球,大學裡又參加了校籃球隊,一高興就馱上沙袋圍著大操場跑上兩圈,汗也不擦又走進圖書館,扎在書本里,聚精會神,一坐就是三個鐘頭。這種矛盾的性格到定陵又有了發展,為了啃完一部厚大的線裝書,他能從早到晚足不出戶,中午隨便抓起一張大餅抹上芝麻醬、辣椒麵,邊吃邊讀,通宵達旦,次日一早又去爬山了。他寧肯從山崖上抽幾根灌木條來編一個兔子窩,弄幾棵小草去戲耍兔子小崽兒,也不去睡上一小覺。他說:「勞動是休息,爬山也是休息。」這一切都被姑娘聽說了,看到了,使她迷惑不解。城市的姑娘,自然有她的理想,她只想把公路鋪得平平的,修得長長的,給千萬人帶來方便。但是今天,她已遠遠不滿足於這一點了,她想探索一下這匹野馬的本性,有時還試著想制服它,或者騎上它在平坦的公路上奔馳,天涯海角地跑下去,有時甚至夢想參加他們的考古隊。
一個陰雨天,姑娘突然跑到趙其昌的小木屋,雨衣一甩,把他手中的書本奪過來一扔,就嚷嚷起來:「白老的探險我聽膩了,今天休息,你得給我講講你!你的流亡生涯,講不好我不走……」有點撒嬌,卻又一本正經的。
其實,趙其昌的年齡並不大,經歷也並不複雜,道路倒是充滿了曲折。他出生在河北省號稱「藥都」的祁州(安國)鄉下,祁州的「藥王廟」聞名遐邇,又和元曲大家關漢卿有鄉曲之誼。日本鬼子來了,學堂上不了,書念不成,受了點封建詩書家教。他經歷過「五一大掃蕩」「三光政策」,見到過日本鬼子用刺刀殺人,一片血淋淋,可把他嚇壞了,隨著藥材商人跑到了國統區的洛陽,去尋找在國民黨部隊當軍官的父親,在那裡考入了河北省立流亡中學。第二年日本進攻洛陽,他又隨著流亡學校西遷,開始了流亡生活。
畢業不久的趙其昌(前排右坐者)與北大考古專業部分師生
只要一提到他那流亡學生時代的生活,趙其昌還總是那麼一往情深。他把討吃、要吃,有時是搶吃的叫花子式的生活比作詩、比作畫,那饑寒勞頓早已忘光了。他認為一生中也許只有這一段生活值得回味,瀟灑、愜意,無憂無慮,無拘無束……今天面對這位短髮女郎的提問,他像是回到了童年,一派天真,回答問題又嚴肅得像幼兒園考試。
「你到過洛陽吧?日本鬼子一進攻,我們是一溜煙逃出這九朝故都的,最初還帶著書本,背著行李,最後都扔光了。沿著伊水西行,踏上伏牛山羊腸小徑,又穿過『藍關』天險,步行三個多月才到達古城長安,就是現在的西安,沒過多久,又沿著左宗棠西征的驛路到達甘肅,穿過天水,在秦安縣泰山廟才安定下來,結束流亡生活,補習荒疏將近一年的初中功課。剛逃出洛陽,路過伊川縣,我懷著崇敬的心情,瞻仰了宋代大儒『二程夫子』的家廟,又在白楊古鎮卦攤算了個卦,卜卦先生說我命運不好,一生坎坷,我不信他的胡謅。向我要卦禮,『卦禮』就是要錢,我沒有,把歷史課本丟給他了,讓他學點歷史知識,開開竅。說到坎坷,那山路才真坎坷,不過風景可美極了。美術教師翟先生,沿途不住地寫生作畫,讓國民黨大兵給了兩耳光,說是特務畫地圖,同學們圍著大兵起鬨,大兵急了,要開槍動武,差點闖出大禍。在龍門大石佛前,我真想過出家,可是那裡只有石窟造像,飛天、力士、佛祖、菩薩,沒有廟,也沒有和尚。在甘肅天水,我登過麥積山,不過我們的一位好同學登山失足,滾進了深淵,從此我對這佛教聖地失去了敬意。在秦安縣城發現了一塊刻石,刻著『羲皇故里』,這裡是先祖伏羲的老家。我高興極了,原來我們的祖先在這裡發跡!就深深鞠了三躬,仍不盡意,又磕了一個頭,算是對華夏祖先赤誠的崇敬。當地還傳說《三國演義》中馬謖失去的『街亭』就是當地的『街泉鎮』……」
姑娘聽得不耐煩,忽然站起來,大聲說:「什麼故里、古蹟,我沒去過,不愛聽!你太高興了,我生氣!講你的痛苦,痛苦!你痛苦,我才高興!」
趙其昌一怔,半天不語。過了一會兒,低著頭念叨:「痛苦!痛苦是有的!不過不是那個時候,而是後來,直到現在……」
抗日戰爭時期的流亡學校是公費,而公費生絕大多數都參加「三青團」,趙其昌也在其內。他功課在全年級排第一,得過獎學金,當過服務生,刻蠟版,打工餬口,參加過夏令營,當過小頭目,上高中還當選過一任學生自治會主席。新中國成立後的歷次運動,這些都要交代,再聯繫到家庭、父親等等歷史問題,處在反革命邊沿上,就是推一推拉一拉的問題了。所以這一段流亡,並不是詩,也不是畫,更沒有那麼多詩情畫意,而是現實,一次一次說不完的痛苦現實。
「課堂上講不完的舊石器、新石器、陶片瓦片,它距離現實又太遠了。有時候我後悔,還不如考個地質系去做一名地質隊員,山南海北、大漠沙荒去找礦,找不到金礦銀礦石油礦,就登上高山斷崖,雙眼一閉,身體向前一傾,一了百了!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今天,趙其昌的情緒很不穩定,有時激動,有時消沉,談起話來雜亂無章,有時夾雜幾句粗俗的比喻。姑娘緊閉雙目,無心再聽下去,偶爾眼角滾出幾滴淚珠。小木屋一片寂靜,外面那惱人的雨,淅淅瀝瀝,卻越下越大起來。
三個月後,姑娘不再來木板房了。朱欣陶老人問發生了什麼事,趙其昌眼含淚水回答:「我把家庭歷史問題都告訴了她……」
1957年是個多事之秋,全面徹底地清理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的號角已在中華大地吹響。這是一個滋生政治激情的時代。對他們的分手,似乎沒有人表示不理解,分手是正常的,不分手才是不可思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