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篝火
2024-10-06 04:43:27
作者: 岳南、楊仕
1957年的元旦節到來了。
清晨,工作隊員們從屋裡出來,驚訝地發現陵園裡鋪滿了一層厚厚的白雪。蒼松翠柏,樓閣殿宇,寶城寶頂都穿上了一層素白的銀裝。太陽悄悄地從東方的虎峪山探出頭來,滿面羞容地窺視著這個寧靜寬廣的世界。陽光如絲,穿過茂密的松隙,透射到雪地上,散發出金黃色的光芒,金輝銀光映襯著朱紅色的寶城,使這座皇家陵園分外旖旎與壯美,置身其中,仿佛進入一個童話的世界。
這是上帝與大自然的雙重饋贈,這是千百年來人類探尋和幻想的夢中樂園!
民工們踏著積雪,三三兩兩地來到陵園,聚集到木板房前。那一張張黧黑憨厚的面龐,蕩漾著很少有過的激動與歡笑。工作隊決定,元旦放假一天,上午集體會餐,下午自由活動。這樣的假日生活,對常年匍匐在土地上的農民來說,也許是第一次享受。
請記住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那個曾經在定陵發掘中鏟下第一鍬土的民工隊長王啟發,滿頭冒著熱汗,把飲用水從二里多地的九龍池挑進陵園伙房。他穿一件半舊的棉襖,腰扎一根稻草繩,褲管用麻繩系住,顯得格外幹練和精神。兩個水桶一前一後,動中有靜,輕鬆和諧。隨著扁擔在肩上悠悠起伏,兩個用兔子皮製成的棉帽耳也不停地扇動,整個身體的輕鬆與和諧,恰似一個雜技演員在鋼絲繩上表演絕技,逗得民工們和工作隊員個個捧腹大笑。正午的陽光照得雪地刺人雙眼,每個人的心中都涌盪著一股暖流。伙房前大棚下的一溜長石條上,擺著酒菜,濃郁的香氣在這清淨的空間瀰漫,鑽進大家的鼻孔,不喝自有三分醉意和激情。趙其昌舉起碗中的白酒,望著一張張粗糙而充滿激情的臉,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門說道:「各位前輩和兄弟,大家為發掘定陵聚到一起。半年來,起早貪黑泡在泥水中,克服了技術上和生活中的困難……」趙其昌突然聲音發哽,不再說話,接著眼裡含滿了淚水,大家驚訝、不解地望著趙公這個莫名其妙的舉動。現場一片寂靜。他們怎麼能夠想到,此時的趙其昌已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憶之中……
每天中午,民工們都是自帶飯菜,在陵園就餐。柴鍋上架著的蒸籠一打開,便露出一包包用地瓜葉、蘿蔔纓、豆葉摻和著少許的玉米面、地瓜粉做成的菜團。每當他看到民工們拖著疲乏的身子,滿臉泥水地走到籠屜前,抓起菜團狼吞虎咽般的情景,心中便一陣陣痛楚。共和國已經建立七八年了,作為新中國的主人,仍然要以吃糠咽菜維持生命,這不能不說是一大悲哀。而更讓他心酸和不安的正是這樣一群破衣爛履的農民,毫無怨言,耿耿忠心地從事新中國第一座皇陵的發掘工作,儘管他們並不清楚地了解發掘的真正意義和價值。也正是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伏臥在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上,用血肉之軀擔起共和國的重負,一步一步地艱難前行,儘管他們尚不明白這苦難的淵源和自己付出的代價。但是,面對這行進路上的斑斑血汗,我們的共和國應該知道!白萬玉見趙其昌說不出話,便端起碗接著講下去:「感謝各位兄弟的支持,我們的發掘工作才終於有了眉目。下一步困難將會更大,甚至要有生命危險,還望兄弟們像從前一樣咬咬牙挺過去。來,大家干!」眾人起身,端碗在胸,相互對望片刻,一昂頭,一飲而盡。
王啟發臉上翻起淡淡的紅潤,剛才的滑稽蕩然無存。他端起第二碗酒,緩緩站起身,面容嚴肅,神情激動:「以前我們隊裡的民工,包括我自己在內,曾受鬼神之說的迷惑,做了些不該做的事,給發掘隊的同志帶來麻煩,也耽誤了工程進度。事情過後,大家都很難過,想和趙隊長、白老在一塊說和說和,又覺得不好意思。今天,我代表大家說出來,並保證今後的發掘無論出現啥事,我們豁出命,也要完成……」「叭!叭!叭!」趙其昌帶頭鼓掌。怎麼也想不到,今天的聚會彼此溝通如此融洽,如此心心相印。大家喝下的已不是高粱與酵母混合而成的液體,而是一種力量,一種信念,一種情感交融的生命的甘泉。
夕陽西下,夜幕悄悄降臨。民工們回到了自己家中,陵園裡又顯得肅靜孤寂起來。木板房前的雪地上,架起了乾柴,工作隊員的篝火晚會隨著烈焰的升騰而喧鬧起來。
幾個年輕人吵吵嚷嚷你推我讓地指著對方出節目。還是白老自告奮勇:「我出個對聯,大家來對。誰對上了就給誰一大塊烤地瓜。」
「好主意!」大家一片喊叫著。
白萬玉先是用手搓了把紅紅的臉膛,沉思片刻,充滿自信地吟念道:「凍雨灑窗,東兩點,西三點。」
劉精義眨眨眼睛,把手向空中一舉,大聲喊道:「我來對——喝酒論碗,你四碗,我五碗!」
「轟——」大家一齊笑起來。17歲的冼自強譏諷道:「劉精義,你就想著喝酒,死後非變成一個酒鬼不可。」趙其昌趕忙站起來說:「這不只是對聯,是文字遊戲,把『凍』『灑』二字拆開,『東』有兩點,『西』有三點,其實也好對,『切瓜分片,豎七刀,橫八刀』。把『切』和『分』也拆一下看!」大家一陣喝彩:「對得好!對得好!」白老不顧大家的喧鬧,繼續說:「還沒完呢,你們聽好——天上月圓,人間月半,月月月圓逢月半。」
這次沒人舉手叫喊了,大家都抬頭望著夜空,默默地想著下聯。白萬玉不無得意地摸著下巴的鬍子,用挑逗的眼光掃視著大夥。
「今歲年尾,明朝年頭,年年年尾接年頭。」
趙其昌一口氣對完,站起來圍著篝火轉了一圈。「好——」大家再度歡呼起來,白萬玉望著趙其昌不服氣地說:「好小子,沒白喝了墨水啊,我再出一個,若再被對上,我就認輸了。上聯是: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添一歲。」
白萬玉甩出最後的撒手鐧,盛氣未消地注視著大家,像一隻紅臉公雞,做出格鬥的準備。劉精義捅捅趙其昌:「怎麼樣,就看你的了,你要不行,我就出馬。」
「你出『炮』也不行。」隊員李樹興實實在在地將了劉精義一軍。趙其昌笑笑,用手輕輕拍拍腦門,胸有成竹地說:「看來我是贏定了。大家把耳朵挖一挖,好好聽著——家家戶戶,說說笑笑、歡歡喜喜,同過新年。」「噢——」隊員們都跳了起來。隊員王傑捅了捅冼自強、曹國鑒,他們撿塊石頭,偷偷扔進火堆,一股火星騰空而起,撲到大家身上。白老向後一退,「撲通」一聲被一塊木柴絆倒在雪地上。眾人見狀,忙止住喧鬧,龐中威趕忙上前扶起老人,幫他拍打著身上的雪粒。白老搖搖頭,嘴裡嘟噥著:「你這孩子,你這孩子……」
喧鬧過後,篝火漸漸熄滅,天氣越發寒冷,隊員們不得不回到屋裡,圍住火爐取暖。大家都感到意猶未盡,餘興未了。於是,劉精義鼓動白老講故事——「考古雜談」。
白萬玉沒有推辭,借著酒興,聲情並茂地講起西域探險的奇特經歷。也許他這時才感到,只有這段經歷才讓他不會在這幫小伙子面前「失敗」。這是他一生最為輝煌的時期,也是只有他才獨有的「傳統節目」。
「我跟安特生來到羅布泊,這個世界著名的湖泊早已乾枯,湖底翻著白花花的鹽鹼,找不到一滴水,大家有些絕望了。在這之前,我們穿過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從英庫勒北行,跨過孔雀河,在那裡重新備足水後,沿庫魯克干河床來到羅布泊。這時大家的水已用光,每個人都口乾舌燥,筋疲力盡。忽然,大家發現有一個人遠遠地躺在沙灘旁,跑過去一看,這人的兩隻胳膊深深地插在沙土中,整個身體已變成僵硬的木乃伊了。大家不由地嚇出一身冷汗,默默地站了許久,才用沙土把他埋掉。那時,我們都在心中暗想,這個木乃伊會不會就是自己不久的歸宿呢?」
「大過年的,別盡講些死屍嚇唬人,還是講點好聽的吧。」沒等白老說完,劉精義他們又叫喊起來。白萬玉看了劉精義一眼,默默地點點頭,狠勁地吸著煙,隨著噴出的濃霧說道:「今天過節,就依你們了。講點好聽的。」
「大約是二十年代,我跟隨安特生來到甘肅,在民勤縣發掘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址,出土了不少完整的彩陶罐。正在得意之際,不想突然來了幾位彪形大漢,二話沒說把我按倒在地,拳打腳踢,狠打一頓,還罵罵咧咧。當地的口音我也聽不懂,還是僱傭的發掘工人悄悄地告訴我是因為挖了他們的祖墳,不僅打,還要送我去見官,入大獄。」
「你挖人家祖墳可不就入獄唄?」不知是誰說了句。
白老急了:「幾千年前的遺址哪裡是祖墳!是誰的祖墳?何況根本又沒有墳頭。黃河上游,要說是祖墳該是中華民族的祖墳!……咱們接著講,我被五花大綁裝在牛車上送往縣城,在縣城街上一過,一下子震驚了全城,男女老少,滿街滿巷,爭看捉來的『盜墓賊』。」白老一興奮,站起來雙手比畫著什麼叫「五花大綁」,躺在牛車上的姿勢……
這麼一來,曹國鑒樂了,笑著插嘴說:「嘿!白老可風光了!一生中沒見過這麼大場面吧!」
白老接著說:「什麼?還風光呢!差一點打死我,就仗著當時年輕。要說場面可真不小,足有上萬人!……說來也巧,正巧被人群中的郵政局長看見了,一見是我白蘊山——那是我的字,那時對外我常用這名字,他趕緊出面制止,立刻找到縣長,在縣大堂前的院子裡把我放了……安特生給我寄發掘經費時,幾百元現洋可是大數目,取錢郵局要證明。我找到郵政局,說明情況,認識了郵政局長,晚上沒事,還一起打過麻將牌。外國人安特生派我考古的事,縣長也知道,人是放了,他也怕惹出麻煩,又由縣長出面擺了酒席,為我『壓驚』,表示歉意。」
從城裡趕到工地來過節的高德本,越聽越興奮,趕緊遞給白老一支香菸,笑眯眯地說:「白老!人家曹國鑒沒有說錯!縣長請客還不風光?」白老接過煙,點燃,還沒吸便擺擺手說:「德本,打了個半死,我哪裡吃得下喝得下呀!再說,你哪知道,縣長出面,名義是為我『壓驚』,是我掏錢請人家呀!」
大家一聽,頓時都大笑起來,情緒越來越高,吵吵嚷嚷:「講下去!接著講!」不知又是誰說了句:「白老!你考古中有花花事嗎?」一聽「花花事」,白老可真來勁了:「有!有哇!聽著!那年,在甘肅酒泉附近的一個村莊住下,想不到隔壁鄰居是一個年輕的寡婦,她不但人長得漂亮,心地也好。見我大冬天還穿著薄薄的夾襖,就偷偷縫了棉襖、棉褲送給我。出於感激,我就送她些在野外發掘中撿到的稀奇古怪的小東西,有時還給她一些錢,日子長了,就產生了感情。我們兩個經常在一塊談天說地,感情越來越深,最後都覺得難捨難離了。但是,最後還是分手了,因為我還要隨安特生西行。分別的那天早晨,天下著毛毛雨,她站在門口依依不捨哭成了淚人兒……」說到這裡,白老的眼裡溢出渾濁的淚水。他無限深情地嘆口氣:「唉,一別幾十年,也不知現在那個小寡婦咋樣了,興許早已離開人世了。」
屋裡極靜,大家都沉浸在故事之中,似乎隨同白萬玉一同回到了西去大漠的歲月,咀嚼著難忘的痛苦,回憶著那歡樂的時刻——愛情的回憶,永遠是一朵玫瑰色的彩雲。即便是痛苦的回憶也覺得有一絲甘甜!趙其昌望著白萬玉老人的淚眼,極其深情地向大家建議:「來,咱們也像電影上那樣,唱一支歌,為白老那段美好的愛情祝福吧。」
「對,唱一支歌。」劉精義抬起淚眼,隨聲附和。「唱什麼歌?」冼自強問。
「唱《我的祖國》咋樣?」劉精義激動地站起身。
「就唱《我的祖國》。」趙其昌說著,也站起身,領頭唱道——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
姑娘好像花兒一樣,
小伙兒心胸多寬廣。
為了開闢新天地,
喚醒了沉睡的高山,
讓那河流改變了模樣。
…………
歌聲由弱變強,越來越大,穿過木板房,在幽深淒涼的皇家陵園迴蕩。
「丁零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歌聲戛然而止,大家驚異地望著屋裡嶄新的電話機,誰也沒有去接。這部電話自昨天安好,還沒通過一次話。是誰有這麼快的信息,得知定陵工地已安裝了電話?
驚愣片刻,趙其昌上前抓起話筒。一個高亢洪亮的聲音傳來:
「是定陵工地吧?我是吳晗。」「啊,是吳副市長的電話!」趙其昌一把捂住話筒,轉身對大家說著。屋裡的人都驚奇地圍上來。
「今天剛聽電信局的同志講,電話安好了,這是個盛事啊!這大過年的你們堅守在工地,夠辛苦的!你告訴大家,我向他們問好。告訴白老,祝他身體健康。」
「是,我一定轉達您的問候。」趙其昌帶著輕微的顫音回答。
「你那個當中學教師的姑娘怎麼樣了?」吳晗的話音再次傳來。趙其昌緊攥話筒,沒有立即回答。他自北大畢業不久,便結識了一個中學教師。姑娘很美,也很有才華,兩人甚是談得來。自從趙其昌來到定陵後,關係逐漸疏遠,終於在一個月前,趙其昌收到了姑娘的絕交信,理由是:「你經常從事野外工作,將來對家庭不利。」
趙其昌嘴唇嚅動了幾下,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的抽搐,壓低嗓門說道:「吹啦——!」
那邊沉默了片刻,又傳來爽朗的聲音:「以後到定陵幫助工作的單位越來越多,我估計肯定有漂亮的姑娘,你可不要錯過時機啊!」
趙其昌臉上泛起玫瑰色的彩雲,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一笑。之後,白萬玉、劉精義和其他隊員分別和吳晗通話,相互問候、祝願和慰勉。
這一夜,小木屋裡的爐火一直燃到東方欲曉,雀唱雞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