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的歲月
2024-10-06 04:43:24
作者: 岳南、楊仕
嚴酷的冬天到來了,雪花不停地在陵園飄灑,凜冽的寒風在北國空曠的原野上縱橫穿梭。木板房內生起了爐火,探溝內的濕泥被凍成堅硬的土塊,大家的衣服都在加厚。
考古人員的住房
寒冷的天氣,給發掘工作和大家的生活帶來了困難。每天清晨,民工們要費很大的勁把溝內的凍土層鑿開,凜冽的北風像小刀一樣扎在臉上,苦痛難耐。由於整天工作在潮濕的泥土中,民工的手腳都開始皴裂,工程進度明顯緩慢下來。每到晚上,民工們各自回家,發掘隊的六七個人,卻在木板房裡苦度寒夜。小小的爐火畢竟抵不住強大寒流的侵襲,況且,這爐火給大家帶來的溫暖也是短暫的,一旦火焰熄滅,曠野的寒風就像報復一樣向木板房發起連續的攻擊。朔風咆哮,枯樹搖撼,鳥獸哀鳴,使這古老神秘的皇家陵園更加陰森、恐怖與蒼涼。這是一個生者與死者、陽間與陰間交融的世界,這是一個恍惚縹緲於塵世之外的幽秘的生息空間,是對人類生存本能所具有的最大張力與韌力的檢驗場。在這裡,幾乎每個發掘隊員都在咬緊牙關,使出渾身解數艱難地對抗著。唯獨有一個人例外,面對眼前的一切,仍像平時一樣談笑風生,來去自如。他就是白萬玉老人。
事實上,目前的十三陵和無垠的西域大漠怎能相提並論。在那更為酷烈的環境中,他以失去兩個手指的代價,經受了大自然的考驗,展示了人類頑強的生命力,在廣袤的大漠深處,用雙腳踩出了一個大寫的人字。
1914年,瑞典著名的地質學家安特生來到中國西部,進行礦產資源的調查和開發。當他行至察哈爾龍關縣(今屬河北赤城)時,感到人手短缺,決定在當地招收幾個青壯年,協助工作。白萬玉自幼家境貧寒,在外國人辦的教堂里做雜工的父親,得知消息,便讓年僅15歲的兒子前去報名。聰明老練的安特生,面對一個個身材幹瘦的窮家子弟,極不放心地進行了一次別具一格的考試。他讓參試者每人拿一桿小旗,插到指定的小山頂上。一切準備就緒,安特生喊了一聲「開始——」,孩子們撒開雙腳,向山頂奔去。白萬玉一馬當先,第一個將旗插上山尖。安特生滿意地點點頭,收下了白萬玉和另外兩名十六七歲的孩子。
自此,白萬玉跟隨安特生走進西域戈壁大漠,開始了遙遠的探險途程。當他們一行穿過拉瓦克沙漠向古樓蘭行進時,闖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一座座天然的城堡構成了神秘莫測的迷宮。此種地形當地百姓稱之為「雅丹」,也就是地理學上的「風蝕土台群」。
安特生在赴仰韶村考察途中留影
安特生等考察人員騎馬經過中國北方的一個村莊。(引自安特生Children of the Yellow Earth)
白萬玉隨安特生跋涉在這神奇複雜的雅丹地帶上,看到地面上覆蓋著一層層很厚的灰白色鹽殼,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響,有時還會撲哧撲哧地陷腳。駱駝和馬匹走在這堅硬如石的鹽鹼地上,蹄子不時地被磨出血來,從而發生嚴重的潰瘍,無法騎用。安特生不得不下令將駱駝和馬匹扔掉,率隊在沙漠中用自己的雙腿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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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特生率隊在西北地區發掘古墓。(引自安特生Children of the Yellow Earth)
此時已進入10月,曠古幽深的西部大漠,寒風刺骨,沙石飛揚,進入夜晚,氣溫降到零下三十多度。隊員們咬緊牙關,跋涉半個多月,終於走出雅丹地帶。也就在這時,白萬玉的手指被凍壞,最後不得不將兩個已無法醫治的手指割下,以保全其他手指。
近三年的大漠生涯,使白萬玉學會了騎射、考察方法、發掘要領和繪畫、照相、保護古物等具體的事宜,同時大漠風沙也把他錘鍊成了一條堅硬的血性漢子。1927年,白萬玉再度跟隨瑞典考古學家斯文·赫定去西域考察探險。這時的他已經趨於成熟,並在考察發掘中,發揮了巨大作用。正是從這時起,他作為中國第一代考古工作者,註定要在《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卷》中留下他的名字。
1927年,由中國學者徐炳昶和瑞典學者斯文·赫定分別擔任中外方團長,主要以中國、瑞典、德國、丹麥等國人員組成的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在北京成立並出征考察。此為考察團離開內蒙古包頭營地前,考察團中的中國學者在一起留影。左起:丁道衡、黃文弼、詹蕃勛、袁復禮、徐炳昶、白萬玉、崔鶴峰、莊永成
正是得益於青少年時代這段非凡的經歷和豐富的發掘經驗,才使定陵的發掘工作在他的具體安排下,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他對定陵發掘所起的重要作用,在開始時並沒有引起特別的注意,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工程的進展,才越來越明顯地表現出來,並被大家所認識。
在定陵工地開掘的三道探溝中,每一道探溝的兩壁都按他的要求,做成70°的斜坡,上下每隔兩米做一台階,每隔五六米長,再留出一道豎立的牆垛,使20多米深的探溝形成一個階梯式結構。這種做法,完全是來自他青年時代形成的經驗。
那是1934年,他跟隨蘇秉琦教授在陝西寶雞附近發掘一座王侯墓。由於坡度太小,加上土坡的台階之間距離過大,「轟隆」一聲,土方塌陷下來,把一個民工埋在溝里。當把人從土中扒出來時,他已經停止了呼吸。這一次把當時「中央研究院」撥的發掘經費全部賠償了,發掘工作沒有經費無法繼續進行。這個教訓,非常深刻,老人始終不能忘懷,並且經常念叨。趙其昌曾經問過他最後是怎麼解決的,他說:「後來的事嘛!簡直令人意想不到!」說著他吸著煙,又蹺起大拇指,「你知道蘇先生是哪裡人?」趙其昌說:「這個我可清楚,蘇老師是河北省高陽縣人,離我們老家不遠,家庭是民族資本家,生產的名牌『雙龍珠』棉布,專門抵制外國的『洋布』,遠近聞名。」白老得意地笑起來:「對啦!他們家西安也有紡織廠,是他的兄長秉璋先生經營。寶雞工地出了事,發掘費沒有了,蘇先生叫我去西安。我帶了一個民工,連夜奔到西安,見了他大哥,送上信函,他看了信當然明白,我又補了句『二先生叫我來取錢』。大先生非常客氣,說:『明白!你們先吃飯吧!』沒等我們吃完飯,五百塊銀圓已經包好,分裝在兩個麻袋裡,我們沒敢耽擱,背著它又趕回了寶雞。」白老真的有點激動了,漲紅的臉,手捻著紙菸頭:「趙公!五百塊銀圓現在合多少錢?當時也能買幾百袋白面!你也許說以後再還帳!其實,誰還?還誰呀!這就算舍己奉公,補助了發掘費!我經手我知道,我不說誰知道?這就是考古學家的風格!」白老再次激動起來,蹺起拇指又意味深長地晃了兩下。
那是一座小墓,工程出土量自然不能和定陵相比。正因為如此,白萬玉老人才格外慎重,每天都要對土層進行詳細檢查,做到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