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家罹難
2024-10-06 04:43:10
作者: 岳南、楊仕
張居正死後,可謂哀榮備至。《明史·張居正傳》載:「及卒,帝為輟朝,諭祭九壇,視國公兼師傅者……至是,贈上柱國,諡『文忠』,命四品京卿、錦衣堂上官、司禮太監護喪歸葬。」如此恩寵有加,在萬曆一朝無出其右者。
然而,正所謂盛極必衰,月滿則虧,榮耀與華麗遮蓋的,是即將彈鞘而出的刀劍,刺向屍骨的冷槍。到了萬曆十年(1582年)十月,也就是張居正死後僅三個多月,那些代表舊勢力的「憸夫惡黨」,開始集中力量向張居正反攻倒算了。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張居正生前的反對派,山東道監察御史江東之、江西道御史李植,從太監口中得知,張居正病故以後,皇帝特別厭惡馮保,遂決定先從馮保身上下手,撕開一道口子,然後看萬曆的態度,再決定是否做清算張居正的計劃。為慎重起見,首先由言官江東之上疏彈劾馮保的親信徐爵,結果一試成功,徐爵很快被逮入獄論死——萬曆痛惡馮保的態度得到了證實。於是,反對派決定一鼓作氣,拿下馮保。萬曆十年(1582年)十二月八日,由李植出面上疏,直接彈劾馮保十二大罪狀。早想擺脫馮保控制的萬曆皇帝覽奏,大喜,曰:「吾待此疏久矣!」立降馮保到南京閒住。司禮監太監張誠和張鯨見馮保勢危,乘機落井下石,在萬曆面前攻擊馮保,說馮家資產富饒勝過皇上云云。這一誘惑,馬上激起了萬曆的貪財好奇之心,立即下令逮捕馮保及其侄子馮邦寧等人,並籍沒其家產。結果抄得金銀一百餘萬兩,珍珠寶玩無以計數。自此始,萬曆嘗到了抄家籍產、發財致富的甜頭,一發而不可收,日後對臣下抄家籍產,成為必列節目和家常便飯。萬曆十一年(1583年)一月,歷侍三朝,大體上還能保持名節的馮保和他的侄子馮邦寧瘐死獄中。
這些「憸夫惡黨」,沒費多大氣力就將馮保扳倒,心中狂喜,決定乘勝追擊,直搗黃龍。在箭鏃射向張居正這尊死去的大神之前,先除掉左右小鬼。御史雷士幀等七名言官,聯合彈劾張居正臨終之前所推薦的潘晟、梁夢龍、王篆等人,結果這一批後進之輩,無一例外地被逼致仕。眼看萬曆皇帝對張居正的態度急轉直下,他們的劍鋒便直指張居正的死屍。這伙「憸夫惡黨」按照攻擊馮保的成例,以此對付張居正,即先由吏科給事中陳與郊上疏彈劾張居正的家奴游七(游守禮),結果游七很快被逮入獄。繼之陝西道御史楊四知,趁機上疏彈劾張居正欺君蔽主,奢僭侈專、招權樹黨等「十四大罪」。萬曆覽奏,諭旨:「居正不思盡忠報國,顧怙寵行私,殊負恩眷。」此時的萬曆還沒有完全從張居正巨大陰影和功績籠罩中擺脫出來,心中還有一絲眷念之情,因而「念系皇考付託,侍朕沖齡,有十年輔理之功。……姑貸不究,以全終始」,並諭令廷臣:各省修職業,對張居正,不必再追論往事。
如果此時廷臣能夠按照萬曆諭旨行事,張居正還可能做到「以全終始」。但這些「憸夫惡黨」既以得勢,對張居正的攻擊豈能就此罷休?劍鋒已經出鞘,看天下誰與爭雄?必須想盡一切辦法除掉張居正的陰影,清理其生前的「罪孽」。到了萬曆十一年(1583年)三月,大理寺把游七等人屈招污指張居正的獄辭呈上朝堂。萬曆覽閱,大怒,諭令追奪張居正贈官,兒子除名,游七等人論死,其餘人遠戍。同年八月,再追奪張居正諡號。到了此時,以前加封於張居正的「太師」「文忠」等等尊稱全部沒人再提了,就只剩下一個普普通通的張居正,或者隔壁老張、張老頭兒。
然而,這並不算最終的了結,到了萬曆十二年(1584年)四月九日,江陵的遼莊王次妃王氏,又進一步上疏鳴冤,說張居正當年陷害親王,強占江陵遼府祖業,同時謊報遼府萬計金寶,盡入張居正家中。萬曆一見「萬計金寶」四字,好奇嗜利之心頓起,立即產生籍沒其家產的欲望。這個欲望尚未實施,令萬曆更加憤怒的隱情大事又被揭露出來。當年張居正回老家奔喪時,戚繼光為拍其馬屁,也為了報答張居正的提攜護持之恩,委派了一支鳥銃隊作為衛士助威。於是,有人便借題發揮,告發張居正有謀反之心,而總兵戚繼光就是他謀大逆依侍的後盾。為證實這個推論確信無疑,告發者還舉出兩件事作為證據。一是有一次應天府鄉試,試官出的題目是「舜亦以命禹」。這個題目可解釋為: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即皇帝應該像舜那樣,禪位於德才兼備的張居正。題目如此居心險惡,是為張氏篡位做輿論準備的鐵證。二是張居正曾在有人奉承他有「人主之風」時,竟含笑不語。張居正的狼子野心,在他回家奔喪時,所帶的戚繼光的鳥銑手大顯威風中亦可看出……
正在這刀光劍影、張氏家族性命難保的緊要關頭,前首輔高拱的《病榻遺言》幾經周折,輾轉數十人,終於傳到了萬曆手中。這本小冊子的傳來,猶如一把利劍深深刺痛了萬曆皇帝的心,並使他對張太師的回憶,連勉強保留下來的一絲敬愛和憐憫也化為烏有。他似有所悟,自己當初和母后誤信張居正的所作所為,是出於保障皇位的穩定和帝國盛旺,而現在看來,張居正不過是出於卑鄙的動機而賣友求榮,純粹是一個玩弄陰謀與權術的小人。借著這個「頓悟」聯想下去,萬曆憶起了若干年前張居正與母親、馮保合夥,逼他向群臣下「罪己詔」的尷尬場面;憶起了張居正當著群臣之面,大聲呵斥「當讀作勃」,讓自己無地自容的痛苦的求學歷程……一樁樁、一件件,往事涌心頭,淚水肚中流。張居正高大偉岸正直的身影,在萬曆腦海中越來越渺小,直矮到茫遠的塵埃中去了。既然張居正已被剝去畫皮,成了一個心懷妄念、刻毒無恥的奸佞,就沒有什麼情誼和憐憫可言,籍沒家產自是理所當然。於是,萬曆皇帝立即諭令司禮監太監張誠、刑部右侍郎邱橓、錦衣衛指揮賈應魁帶領一干人馬,火速趕赴江陵籍沒張居正家產,並查抄其在京寓所。
萬曆十二年(1584年)四月二十一日,籍沒張居正家產的諭旨傳至荊州。當年為張居正回家奔喪出盡大力、表過無數次忠心的荊州知府和江陵知縣,搖身一變成為倒張急先鋒。為了搶得頭功,知府與知縣各帶一批衙役、嘍囉,立即打馬飛奔張府封門,將張宅內的男女老少全部關進空房,不供食水,不許走動。直到五月五日,張誠等人才到達江陵。待打開房門一看,已餓死十餘人。張誠等置死人於不顧,馬上命令吏卒抄掠財物。經過搜查拷問和挖地撬石,共搜出黃金一萬餘兩,白銀十萬餘兩。五月七日,開始審訊張居正的嫡子張敬修,對其黑巾蒙首,嚴施酷刑。五月十日,又將張氏全部家人一一隔離,分別拷打審問。審訊當中,懾以非刑,悲慘之狀目不忍睹,啼哭哀號之聲震天動地。張敬修不堪忍受殘酷折磨,懸樑自盡。張居正三子張懋修投井未死,絕食不亡,幸保一命。
張府被抄,家產籍沒,張敬修自縊,張宅餓死十餘口的消息傳至京師,滿朝大嘩。良知未泯的內閣重臣申時行、左都御史趙錦,認為此事太過,上疏求情,萬曆皇帝考慮再三,方詔准給張居正家留空宅一所,田地十頃,用以贍養張的老母。
「張居正事件」的發生與發展,標誌著萬曆皇帝那種出於壓抑心理的復仇,以及清理舊臣,擺脫羈絆,自己正式執掌朝權的開始,亦為皇帝本人和帝國政治所需。但如此明火執仗、大殺大砍的血腥暴力惡行,明顯犯了偏聽偏信、用力過猛、處置失當的大錯。因了這一事件的爆發,朝野驚恐,人人自危,各色人物懷揣各自的目的,相互懷疑攻擊、排擠陷害,朝堂之上出現了「群指為躍冶,合喙以攻之,大臣與小臣水火矣。又有奔走權門,甘心吠堯者,小臣復與小臣水火矣」的混亂局面。
在這一混亂局面中,受各種人事或案件牽連者,不計其數。而渾水摸魚,得到便宜升官發財者,不勝枚舉。如在查抄張府的過程中,刑部尚書潘季馴等人曾在奏疏中提及張府餓死多人。對這一情節,萬曆皇帝極為不快,下詔命司禮太監張誠查明。作為此次抄家的主管太監,自然不敢如實稟報,便回奏稱:「只二人」,迴避了餓死多少人這一事實。江西道御史李植,以獨特的政治敏感與嗅覺,上疏彈劾潘季馴,說潘「無中生有,欺皇上於今日矣」。於是,潘季馴很快被降旨革職為民。而李植以及先前彈劾張居正有功的江東之、羊可立等三人,以「盡忠言事,揭發大奸有功」的名義,分別晉升為太僕寺少卿、光祿寺少卿和尚寶司少卿。這三個以整人發跡的政治暴發戶,驟然成了萬曆皇帝心中的紅人。而抄家有功的張誠很快升為司禮監掌印太監,併兼管東廠及內官監,取代並蓋過了當年炙手可熱的人物——馮保。
坐在朝堂之上的萬曆皇帝,眼看「張居正事件」引發了如此多的亂象與紛爭,心中自是忐忑不安,但事已既成,無法退縮,更不能承認自己犯有過錯。但若進一步追殺下去,說張居正謀逆篡位,要當皇帝,一則缺乏證據,二則對皇室與大明王朝也無裨益。謀逆篡位既不成立,其他罪過業已清算,應對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有個交代,以便儘快結束這個案子,以及由此案引發的恐怖氣氛。於是,在抄家四個月之後,萬曆皇帝正式對張居正宣布了總結性的罪狀和處置措施:「誣衊親藩、侵奪王府墳地、鉗制言官、蔽塞朕聰……專政擅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本當斬棺戮屍,念勤勞有年,姑免盡法。」
李贄畫像
張居正患病臥床的時候,北京的部、院及大部分省、府官員,紛紛為他建齋祈禱,保佑他平安無恙,讚揚之聲充滿朝廷內外,很少有人指責他的缺點。待張居正病故,萬曆追論其罪過之時,又蜂擁而上,千夫亂指,誹謗、誣陷之詞充滿朝廷,幾乎沒有人為其說一句公道話。只有當時拒官隱退的大思想家、學者李贄,以高貴的人格和文化良知,勇敢地站出來替張居正奔走呼號,大鳴不平,公開稱頌張是「宰相之傑」「膽如天大」云云。
當然,那些「憸夫惡黨」以及萬曆皇帝本人,不會因為李贄的呼號而改變對張居正的看法和判詞。與此相反的是,在抽掉張居正這根帝國政治支柱的同時,又在謀劃抽掉另一根軍事支柱,直到這座帝國大廈徹底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