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廈崩潰
2024-10-06 04:43:07
作者: 岳南、楊仕
進退維谷
晚年張居正像
萬曆十年(1582年)初夏,大明帝國朝廷上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權傾朝野、叱吒風雲的一代首輔張居正溘然長逝。
隆慶六年(1572年),當張居正獨自擔負起輔弼萬曆皇帝和內閣首輔的雙重重任時,便開始了他悲壯的人生之旅。這位由「神童」獲譽,一路高歌猛進,於翰林道上成長、發展、壯大起來的首輔政治家,立志要把自己的一生獻給壯麗的事業——為大明帝國的復興而奮鬥。上任後,張居正壯懷激烈,豪情萬丈,苦心孤詣地輔導聖學,主持改革,協調官府關係,日理萬機,一年四季繁忙至極。如此這般操勞到萬曆三年(1575年),張居正便感到身心俱疲,有點撐不住了,在給山東巡撫李漸庵寫的信中談到自己的狀況:「自受事以來,晝作夜思。寢不寐,食不甘,以憂國家之事……每日戴星而入,朝不遑食,夕不遑息,形神俱瘁,心力並竭。」這一年是1575年,張居正生於1525年,時年50周歲,按我國傳統的虛歲算法是51歲。如此沉重的負擔,對一個年過半百的人而言,必然心力交瘁,難以承繼。
果然未出所料,張居正在輔佐萬曆皇帝整整十載的萬曆十年(1582年)二月,也就是他58虛歲的時候,終於一病不起了。
從張居正與朋友通信中可知,十年之前,他就患有痔瘡,因無暇醫治,導致日後成為頑疾,久治不愈。其間,他曾四處求醫治療,但收效甚微。有一個時期,他從家鄉江陵請來一位名醫,做過手術後雖得到根除,但從此血氣虧損,脾胃虛弱,不思飲食,不久便寸步難移,臥床不起。萬般無奈中,張居正只得再次要求致仕。兩年前,18歲的萬曆皇帝相繼舉行了耕獵禮和謁陵禮,這是皇帝本人已經成年並能獨立治理朝政的標誌,頭腦尚不算糊塗的張居正,適時地以《歸政乞休疏》上奏皇帝,以「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提出「乞休」。儘管這是一篇官樣文章,但內里不乏真情實感以及張氏本人對帝國前景的深深憂慮:
臣一介草茅,行能淺薄,不自意遭際先皇,拔之侍從之班,畀以論思之任,壬申之事(即隆慶六年穆宗顧命之事),又親揚末命,以皇上為托。臣受事以來,夙夜兢懼,恆恐付託不效,有累先帝之明。又不自意特荷聖慈眷禮優崇,信任專篤,臣亦遂忘其愚陋,畢智竭力,圖報國恩。嫌怨有所弗避,勞瘁有所弗辭,蓋九年於茲矣。每自思惟,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然不敢遽爾乞身者,以時未可爾。今賴天地祖宗洪佑,中外安寧……以皇上之明聖,令諸臣得佐下風,以致昇平,保鴻業無難也。臣於是乃敢拜手稽首而歸政焉……
張居正作為一個深受儒學教化的政治家,畢竟非同常人,雖然幾乎每個人對權位都有不同程度的嚮往和貪戀之心,但他尚知節制。何況他此時位極人臣,功高權重,面對四面八方射來的目光,無論是諂媚,還是詭譎,或是媚中夾帶刀槍棍棒,他都極其警覺和小心,同時經常對自己的言行,以及伴君如伴虎的歷史教訓予以反思。他甚至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實際主持的「萬曆新政」改革,任重事繁,壓力如山。他現已年過半百,多病的身體進入垂垂暮年,在政治旋渦中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難以應付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和新政的重重阻力,尤其是面對高官大吏、豪門巨賈結成的勢力集團,只要動了他們的既得利益,無論改革多麼迫在眉睫,多麼光明正大,多麼理由充足,利益集團中人都會想方設法予以阻擊,甚至不惜魚死網破,或鋌而走險加以報復。面對這樣一個險惡局面,稍有不慎,即導致家破人亡的嚴重後果。且仕宦升沉無定,朝堂之上多風波險阻,行之於上,如處大海潮中,與其斷桅翻船,不如急流勇退。於是,張居正在正確的時間和節點上,向萬曆皇帝提出「乞休」請求,並希望皇帝「賜臣骸骨生還故鄉,庶臣節得以終全」。遺憾的是,他的「乞休」疏沒有得到允可,萬曆皇帝毫不猶豫地降旨挽留:「卿受遺先帝,為朕元輔,忠勤匪懈,勳績日隆。朕垂拱受成,依毗正切,豈得一日離朕!如何遽以歸改乞休為請,使朕惻然不寧。卿宜思先帝叮嚀顧托之意,以社稷為重,永圖襄贊,用慰朕懷,慎無再辭。」
張居正書法
錦衣衛印。明代錦衣衛原為護衛皇宮的親軍,明中葉後與東西廠並列,成為可直接取旨行事,專司監察的特務機構
面對皇帝言辭懇切的挽留,張居正並不罷休。兩天後,即萬曆八年(1580年)三月二十二日,又上《再乞休致疏》,堅請「乞休」,內有「今臣之乞去,亦非敢為決計長往也,但乞數年之間,暫停鞭策,少休足力。倘未即填溝壑,國家或有大事,皇上幸而召臣,朝發命而夕就道,雖執殳荷戈,效死疆場,亦所弗避,是臣之愛身,亦所以愛國也」之言。
從行文語氣看,這次好像是動了真的。萬曆看罷,躊躇起來:難道這老傢伙真心實意想退出歷史舞台不成?還是繼續耍布袋戲以迷惑於朕?在拿捏不準的兩難中,萬曆決定向皇太后請示。意想不到的是,皇太后挽留張居正的態度比萬曆還要堅決:「待輔爾到三十歲,那時再做商量。」
萬曆眼見太后的態度,自然不便違逆,只好順杆攀爬,提筆寫了一道手諭,把太后的諭旨原原本本告訴張。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張居正除了感激涕零,頓首稱頌皇恩浩蕩外,再無理由提及「乞休」之事了。
張居正不能「乞休」,表面看起來確是皇家的恩寵,但他卻清晰地認識到,皇家的恩寵與臣僚之間的感情並不在一條線上。張居正的官職再大,爵位再高,權勢再強,也只是皇家的一個奴僕,用四百年之後的話說,就是一個為皇家打理內外事務的打工仔或包工頭兒,主僕之間是否有恩情友誼本就值得懷疑,即使有,也是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關鍵看雙方的利益是否一致。一旦利益產生矛盾或衝突,他這個權臣將被無情地拋棄,成為皇帝本人或曰帝國利益的犧牲品。張居正對自己推動的改革之難,得罪權貴豪門之多,心中是有數的。他每前進一步都伴隨著阻力和憂慮,並深知總有一天,那些政敵會反攻倒算。為了新的利益和轉嫁矛盾,自己極有可能被皇帝當作擋箭牌,再一腳踢出圈外,以不忠不孝等罪名碾壓於歷史的垃圾堆中,其結局無疑是悲慘的。因而,張居正在給自己的親家、刑部尚書王之浩的信中,將這種如臨深淵的擔憂明確地表露出來:「弟德薄享厚,日夕慄慄,懼顛躋之遄及耳。頃者乞歸,實揣分虞危,萬非得已。且欲因而啟主上以新政,期君臣於有終。乃不克如願,而委任愈篤,負戴愈重,孱弱之軀終不知所稅駕矣。奈何!奈何!」
位於江陵的張居正墓前石碑
長期苦心焦思、敝精勞神,導致張居正心力交瘁,體質日趨衰弱。而無形的恐懼與憂患,又加快了他生命的衰竭,直至一病不起。
在此情形中,張居正只得再次要求致仕,但這個要求仍然沒能得到允許,皇帝只命他在家中安心調理。因張居正把持朝政已久,用他自己的話說,名曰宰輔,實則攝政也,內閣其他輔臣對重要朝政大事不敢裁決,故每天還有十幾本,甚至幾十本奏章源源不斷送上門來。張居正只得強打精神在病榻上批閱。到了六月一日,張居正身體更加虛弱,整個肌體羸弱,僅存皮骨,起臥翻身都需要別人幫扶。萬般無奈中,再次上疏「乞休」。
此時的萬曆皇帝包括慈聖太后,對張的關愛、恩寵還是真實真心的。史載,張居正發病和治病期間,萬曆對其病情表現出特別的關心,一度寢食難安。除召名醫、賞金銀、賜珍食等等一連串慰問安撫,甚至為張的病久治不愈而傷心落淚。這次萬曆接到張居正最後一本奏章,仍下詔慰留。詔旨極為親切感人:「朕久不見卿,朝夕殊念,方計日待出,如何遽有此奏?朕覽之,惕然不寧,仍准給假調理。卿亦安心靜攝,痊可即出輔理,用慰朕懷。」
張居正故居
六月十二日,朝廷聞報,遼東鎮夷堡明軍反擊敵軍獲得大捷,萬曆諭令論功,晉張居正為太師,並將其任錦衣衛指揮僉事的兒子升為同知。而此時的張居正已經人事不省,對萬曆的獎賞再也無法上疏謝卻了。
六月十八日,張居正處於迴光返照階段,頭腦暫時有些清醒。萬曆聞知,立即派司禮監太監持手敕前去慰問,同時授意讓張居正留下遺囑。張居正將未來內閣、六部人選做了最後一次薦舉。延至六月二十日,終於放下手中的權柄,遺下70餘歲的老母,以及相守三十餘年的妻子、六個兒子、六個孫子,離開了人世。
張居正去世,朝野內外許多人感到突然和遺憾,畢竟他才只有58歲。然而,蒼天悠悠,人生苦短,由不得這個不世出的天才、人傑,手握重權、再展宏圖了。所幸的是,張居正畢竟在有生之年,基本實現了作為一個偉大政治家的抱負,在蒼天賦予天時、地利、人和的交叉點上,張居正推行改革,整頓吏治,反腐倡廉,發展經濟,鞏固邊防,終於使衰落的大明帝國重新煥發了燦然生機,出現了「海內肅清,四夷讋服,太倉粟可支數年,冏寺積金四百餘萬」的輝煌業績。
當然,就在他初步完成了這輝煌基業,並使自己躋身於中國歷史的名相之列,因而有可能名傳千古之時,也必然地受到同時代舊勢力的攻擊和誹謗。當此之時,朝野議論最盛的是張居正的死因。據張居正本人對外的說法,屬於身患痔瘡而最終不起,而這些說法多是他致好友信札中所提及,作為朝廷編撰的正史記載卻極為簡單,《神宗本紀》只用了一個「卒」字。《明史·張居正傳》則說:「亡何,居正病。帝頻頒敕諭問疾,大出金帛為醫藥資。四閱月不愈,百官並齋醮為祈禱。南都、秦、晉、楚、豫諸大吏,亡不建醮。帝令四維等理閣中細務,大事即家令居正平章。居正始自力,後憊甚,不能遍閱,及病革,乞歸。及卒……」至於什麼死因,沒有提及。然而,隨著張居正一暝不視,各種死因之說充斥朝野,有痔瘡致死說,有砒霜中毒說,有縱慾過度說等等,有的說法顯然帶有抹黑、誹謗之嫌疑。[1]
對有些不懷好意的攻擊與詆毀,張居正生前似乎早有感知和思想準備。多少年後,世人從他《答河漕按院林雲源言為事任怨》中可以看到:「孤數年以來,所結怨於天下者不少矣!憸夫惡黨,顯排陰嗾,何嘗一日忘於孤哉!」
雖然,張居正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乃忠君愛國的表現,並無大的過錯,因而無所畏懼:「念己既已忘家殉國,遑恤其他!雖機阱滿前,眾鏃攢體,孤不畏也!」但時間一久,他對自己的前途命運也未免有所擔憂。萬曆八年(1580年)以後,張居正屢屢上疏堅退。由於慈聖太后和萬曆皇帝本人堅留,以及由他自己所造成的長期獨自當國的政治局面,要想中途隱退是根本辦不到的。而越是不能隱退,心中就越發焦慮不安、憂鬱,甚至懊悔不止。萬曆九年(1581年),張居正在給已退休的前首輔徐階寫信時,進一步談到了這種進退維谷、騎虎難下的局面。他說:「正膺重任九年於茲,恆恐不得保首領以辱國家。乞不肖之身,歸伏隴畝,以明進退之節。自是羈紲愈堅,憂危愈重矣!」
結局不幸被言中,張居正這座燈塔的悄然寂滅,使帝國真正的舵手——萬曆皇帝在航行中竟一頭霧水,難辨方向。繼之而起的「國本之爭」和朝廷爭鬥愈演愈烈,張居正改革的遺產敗了個精光,「萬曆新政」帶給大明王朝最後的餘暉散盡消亡,最終導致這個龐大老朽的帝國迅速撞向冰山深淵。而趕在這一歷史大悲劇之前到來的,則是張居正舉家罹難的厄運。
注釋:
[1]歷史學家多傾向於張居正死於痔瘡發作。然亦有另外幾種說法,如張居正死於砒霜中毒說。據云,中毒原因是長時間大量使用枯痔散,目的是要根除痔瘡。枯痔散主要由砒霜等含有天然毒素的成分組成,因而長期大量使用會導致中毒身亡。後世有論者按現代醫學觀點分析,砒霜中毒的症狀有兩大類:一類是急性胃腸炎表現,一類是神經系統損傷表現。小劑量反覆攝入者表現類似,但症狀較輕且起病較為緩慢。張居正死前「脾胃虛弱,不思飲食,四肢無力,寸步難移」,符合砒霜中毒的症狀。 張居正在《答上師相徐存齋三十四》中說:「賤恙實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近得貴府醫官趙裕治之,果拔其根。但衰老之人,痔根雖去,元氣大損,脾胃虛弱,不能飲食,幾於不起。日來漸次平復,今秋定為乞骸計矣。」後世研究者根據此一說法論斷:痔瘡不至於致命,但手術卻可能致命,依當時的醫學外科水平,風險確實很大。亦有人據此懷疑,張居正可能死於直腸癌,但也僅是猜想而已,具體證據缺考。 另,當時最盛行的一種說法是,張居正死於縱慾過度。張居正既得大權,鬥志昂揚,生活也越來越奢靡,尤其是「奪情」事件之後,更是恣意妄為。史載:「自奪情後,益偏恣。」據朝中臣僚對人云,居正有姬妾四十餘位,每日行房事數起,有幾姬妾裸身並排床前,同供居正行雲雨之事者,而數位胡姬為薊州總兵官戚繼光所獻。因居正身體日衰,體力不及,乃大吃春藥。與張居正同一時代的文壇領袖王世貞,寫過一部《嘉靖以來首輔傳》,涉及張居正病因時,認為張死於美色和壯陽藥:「(張)得之多御內而不給,則日餌房中藥,發強陽而燥,則又飲寒劑泄之,其下成痔。而脾胃不能進食。」戚繼光為討好扶持、栽培自己的老上司,「時時購千金姬進之居正」,終致居正陽氣泄盡,一命嗚呼。另據萬曆四十六年(1618年)中舉的沈德符所著《萬曆野獲編》卷二十一云:「宇宙間真何所不有,媚藥中又有膃肭臍,俗名海狗腎,其效不減昚恤膠,然百中無一真者,試之,用牝犬牽伏其上,則枯臘皮間陽莖挺舉,方為真物,出山東登州海中。昔張江陵相,末年以姬侍多,不能遍及,專取以劑藥,蓋薊帥戚繼光所歲獻,戚即登之文登人也。藥雖奇驗,終以熱發,至嚴冬不能戴貂帽。百官冬月雖承命賜爰耳,無一人敢御,張竟以此病亡。」據說,張居正死時「皮膚燥裂,如炙魚然」,即為縱慾而亡的症狀。此一說法,認同者較多。明朝中葉,朝野上下確是縱慾成風,且引為時髦。弘治之後的幾位皇帝,如正德、嘉靖、隆慶,包括萬曆,把服紅丸、淫幼女引為時尚。致使大明帝國禮崩樂壞,淫風浩蕩,群臣官吏上行下效,世風日下,一部《金瓶梅》即這一歷史大背景的真實寫照。 當然,也有史學家認為,王世貞對張居正以挾私仇傾筆端,所述未免太誣。王世貞曾任湖廣按察使、廣西右布政使、鄖陽巡撫,因與張居正不對調兒,被罷官歸故里閒居。張居正死後,王世貞起復為應天府尹、南京兵部侍郎,累官至南京刑部尚書,卒贈太子少保。王氏提到張居正患有痔瘡,死前脾胃不能進食,應該是可信的。至於其他的數十位美女、胡姬侍奉與吞食海狗腎以壯其陽具之類,想像的成分和文學筆墨似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