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星西隕

  張居正去世不久，反對派在倒張的同時，連帶著秘密提醒萬曆皇帝：戚繼光是伏在宮門外的一頭猛獸，他只聽從張居正的調遣，別人無法節制，倘不提防，極有可能使其謀反。而作為手握重兵，捍衛京都門戶的「戚家軍」一旦謀反作亂，後果不堪設想。

  戚繼光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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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曆聞聽，深以為然。為防後患，他當機立斷，把駐守華北重鎮、京都門戶薊州的總兵官戚繼光調往廣東任總兵官。因為一時還抓不到戚繼光謀反的把柄，又怕過激處置引起兵變，萬曆及反張派都認為這樣做是最好的權宜之計。戚繼光隻身赴廣東上任，官職依舊，但實際上已經失去了捍衛京都的重要地位，也失去了朝廷的信任。這一點，戚繼光與他的同僚好友洞若觀火，明白無誤。因而，調往廣東之後的戚繼光，處境尷尬，如同一隻猛虎被趕進了鬆軟的沙灘，很難再有大顯身手的機會。但這時的戚繼光作為一員武將，只是在精神上感到消沉鬱悶，並未完全意識到處境的嚴峻，直到清算張居正達到高潮的第二年，他才猛悟到局勢的嚴重程度已關係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受幕府策士指點，為避殺身之禍，戚繼光很快向朝廷呈交了離職疏文，實指望早日交出兵權，以絕朝廷及反對派對自己的猜忌。遺憾的是，迅速發展的時局已不允許他做出如此聰明的選擇，既然他被視為張居正的同黨和朝廷的心腹之患，等待他的自然是一場悲劇。很快，戚繼光作為張居正的黨羽而受到參劾，萬曆皇帝見奏，毫不留情地將其革職，並將他的部下將領胡守仁、朱鈺、金科等人，或革職或發戍邊疆，以此斬草除根，斷其後患。

  戚繼光編著的《紀效新書》與《練兵實紀》書影

  戚繼光落得這個結局，當朝官宦沒有人感到奇怪。既然這顆將星是由於張居正的庇護和支持得以冉冉升起的，並由此照亮了大明王朝的邊陲，那麼，在張居正營築的權力大廈崩潰之時，他就理所當然地摔落下來，是謂傾巢之下豈有完卵？用四百年後的時髦話說：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戚繼光設計的軍旗，上面運用了星占學和民間傳說中的符號與動物圖案，意在激勵這支由農民和礦工組成的軍隊的士氣

  當然，這位「一劍橫空星斗寒」的名將突遭革職，也有正直的朝臣表示出內心的不平和同情，尤其對「戚家軍」的解體，表示出極大的憂慮：這曾是一支怎樣的鋼鐵部隊，它在抗倭和捍衛京師的風風雨雨中，為飄搖的大明王朝立下了何等的戰功？贏得了多麼顯赫的聲名？一支帝國最優秀的軍事力量，就這樣隨著戚繼光的革職而土崩瓦解，實在令人不舍和寒心。從戚繼光留下的軍事著作《紀效新書》中，不難看到他是怎樣建立起這支鐵軍的。這位自小生長於山東沿海的武舉人，在移駐浙江並經歷了一連串同倭寇的作戰之後，終於做出了具有歷史性的決策——創建「戚家軍」。從戚繼光宣布招兵辦法、規定月餉數字、擬訂分配兵員職務原則、明確官兵職責，到設置隊、哨、馬的各級組織，以及統一武器規格、頒發旗幟金鼓等一系列措施和方略來看，這位年輕的將軍具有極高的軍事修養和以身示範的獻身精神。而他創立的「鴛鴦陣」「兩才陣」「三才陣」以及「連坐法」，又使這種軍事天才發揮到極致，並賦予這支軍隊以鋼鐵的紀律和戰無不勝的氣概。

  戚繼光生逢其時，使他能夠在明朝中晚期沒有大的戰事爆發的情況下，確立了他在中國歷史上赫赫名將的地位，並為此留下了不朽的聲名。對時勢的造就，朝廷以及地方官員的支持，戚繼光總是感激不已。「戚家軍」成立不久，戚繼光對士兵訓話，總是以樸實的語言，兄長般對軍士們娓娓道來：「你們當兵之日，雖颳風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這銀錢分毫都是官府征派你的地方百姓辦納來的。你們在家哪個不是耕種的百姓？你們思量在家種田時辦納的苦楚艱難，即當思想今日食銀之不易。不用你耕種勞作，養你一生，不過望你一二陣殺勝。你不肯殺賊保障他們，養你何用？就是軍法漏網，天也假手於人殺死你們！」

  道德、義務、職責、軍法，點點滴滴的教誨、啟迪、滲透，使戚繼光得以在所招募的新兵中，很快建立起一支識大體、顧大局、遵紀守法、勇往直前的鋼鐵隊伍。這一點，從直浙總督胡宗憲[1]檢閱新軍的場景中可以看出。

  史載，當戚繼光將招募的新軍練好，等待上級胡宗憲檢閱的那天上午，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胡宗憲乘坐油布蓋頂的大轎趕到校場。只見偌大的校場中央，一排排盔甲鮮明的將士筆直地站在瓢潑大雨之中，猶如雕塑般一動不動。前面正中站著一位銀盔銀甲的將軍，正是年方34歲的戚繼光。胡宗憲深為感動，下得轎來，步上檢閱台開始檢閱。在戚繼光率領下，隊伍一個分隊一個分隊地從台前走過。雨越下越大，道道水柱從將士的頭盔、戰袍上淌下，但將士們一個個精神抖擻，步伐整齊，號聲響亮，雖然隊伍只有三千餘人，但整個校場卻像卷過千軍萬馬，氣貫天地。胡宗憲對這支軍隊讚嘆不已，他為擁有戚繼光這位軍事天才而慶幸，更為「戚家軍」雄壯的軍威所折服。待閱兵完畢，胡總督不無感慨地對戚繼光說：「今戚將軍所建新軍，頗有虎狼之勢，若用之於戰，當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何愁倭寇之患？」

  胡宗憲回到衙門，立即下令將原有的軍隊退回原地駐守，將「戚家軍」作為機動主力迎擊倭寇。戚繼光與「戚家軍」不負所望，從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開始，這支部隊在倭寇活動最為猖獗的浙江前沿，屢次攻堅、解圍、迎戰、追擊，在戰鬥中顯示了強悍的威力，使倭寇聞風喪膽，望風而逃，不得不先後撤出浙江，轉而攻掠福建。而在胡宗憲支持下，已擴編到六千餘人的「戚家軍」，又奉命進入福建前沿，轉戰千里，連打勝仗。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戚繼光率師再下廣東，肅清了廣東境內的殘倭。至此，明代中晚期猖獗了二十餘年的沿海倭患，基本得以平定。這個頗令人欣慰的結局，除部隊本身的戰鬥力外，主帥戚繼光卓越的軍事指揮和組織才能，更是決定戰鬥勝利不可或缺的因素。因而，戚繼光作為東南邊陲一顆冉冉升起的將星，很快引起朝堂臣僚的關注。

  戚繼光編制的騎兵陣形，是一個由鹿砦和偏廂車組成的防禦方陣

  戚繼光詩文墨跡

  此詩手稿照片，現藏蓬萊檔案館，原是從一堆廢舊檔籍中發現的，不知來自何處。今傳清光緒刊本戚繼光詩文集《止止堂集》五卷，內《橫槊稿》上、中、下三卷，上卷為詩集，惜該集未收此作。現經摹寫放大，懸展於蓬萊水城新修之太平樓廳壁。原稿為：「叱馬過幽州，橫行北海頭。朔風喧露鼓，飛電激蛇矛。奮臂千山振，英聲是戰留。天威揚萬里，不必侈封侯。」

  蓬萊水城戚家軍所用鐵炮

  嘉靖皇帝駕崩後的隆慶二年（1568年），在內閣學士張居正竭力推薦、支持下，戚繼光調任薊州總兵，總管全區部隊的指揮調度之權。薊州為華北重鎮，防區為北京昌平至山海關一帶，此處情形和南方截然不同，其威脅來自邊外的遊牧民族。每當遇到乾旱，蒙古（韃靼）騎兵部隊，就會按照他們的成例掠奪中原財產，其軍事特點在於流動性和迅猛的衝擊力量。騎兵發動攻勢後，如同山洪傾瀉而下，勢不可當。戚繼光的到來，正是為迎擊這一股股強悍的敵軍而充當帝國屏障的。

  傳戚繼光發明並使用的「一窩蜂」火箭發射車（資料圖）

  「一窩蜂」火箭發射示意圖

  竭力支持戚家軍的張居正，在戚繼光北調的前幾個月才出任內閣大學士，作為一個具有戰略眼光的政治家，早在他入閣之初就有重整軍備的雄心，此點，從他給隆慶皇帝《陳六事疏》中即可看到。既然東南沿海的倭寇已除，而薊州戰區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他所關注的焦點。戚繼光上任後，根據北方地域形勢與軍隊現狀，下決心要改變軍容、軍紀與落後的武器裝備，以擔當得起衛國長城的責任。上疏到達朝廷內閣，大明一朝最能決定帝國安危的兩個人物，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他們之間的友誼就此建立。

  戚繼光部隊配置使用的「一窩蜂」火箭單體發射器。幾十支火箭放在一個大竹筒里，點燃後幾十支火箭齊放，好似群蜂出巢，故稱「一窩蜂」。這是世界上最早的多彈頭火箭。通長171厘米，直徑48.5厘米

  有了張居正的支持，薊州軍隊按照戚繼光的意志開始了新的旅程。戚繼光先把他在浙江訓練的一部分士兵調至薊州，最初為三千人，以後擴充為六千人，最後到達兩萬之眾。為使戚繼光的整軍改革順利進行，張居正設法把薊州轄境內的其他高級將領調往別處，以免遇事掣肘。在以後的幾年中，凡是和戚繼光為難的當地文官，都被張居正不露聲色地陸續調遷。當薊州軍漸為戚繼光所控制後，整訓也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在張居正全力支持下，萬曆皇帝也愛屋及烏地對這支軍隊給予特別關愛。戚繼光利用朝廷撥付的優厚財政資本，從塞外買進大量軍馬，並製造出大批火器及戰車等超強裝備，不到三年，就使他的軍隊再度展起江南「戚家軍」的雄風。其裝備之精良、軍紀之嚴明、戰術之精湛、作戰之勇猛，為本朝其他軍隊所未有，成為一支聲名顯赫、威震華北的名副其實的鐵軍。正是懾於他的強大軍事力量，北方的蒙古部族才主動放棄了騷擾中原的策略，並立誓不再進犯，同時約束所有的北方部落，以作為接受大明王朝津貼和互市的條件。

  戚繼光部隊配置使用的「神火飛鴉」發射火箭器，長56厘米，器身翅長64厘米。以扎制風箏的形式，結合火箭推動的原理髮明的燃燒彈。用竹篾紮成烏鴉形狀，內裝火藥，由4支火箭推動，可飛行300餘米，多用於火戰

  多少年後，史家黃仁宇認為，與戚繼光同時代的將領，沒有人能夠建立如此輝煌的功業，戚繼光得到了他那個時代武官所能得到的一切榮譽。他之所以取得如此偉大的業績，關鍵在於他沒有把張居正的支持和自己的才華，當成投機取巧和升官發財的本錢，而只是作為建立新軍和保衛國家的手段。正是鑑於他的輝煌偉業和高貴人格，在後人眼中，戚將軍晚年的遭際就更顯得悲壯和令人同情。當然，張居正的做法，在給予戚繼光支持的同時，也加劇了其他各鎮文武官員的嫉恨和猜忌。因而，張居正死後，反對他的人不但詆毀他死於美色和春藥，還更進一步提出薊州駐軍，是張氏培植私人武裝的政治資本，並攻擊戚繼光是伏在宮門之外的一頭猛獸。

  戚繼光部隊配置使用的「火龍出水」發射器，長153厘米，頭部直徑20厘米，尾寬32.5厘米。火龍出水是世界上最早的二級火箭。用竹筒做成龍形，龍的兩側各扎火藥筒，點燃後，將龍身推動飛行，這是第一級。在龍腹中裝有火箭，待龍飛入敵陣時，腹中的火箭被點燃，從龍口中發射出去以命中敵方，為第二級。因多從船上發射，故稱「火龍出水」

  史載，戚繼光被革職後，家居三年，他的結髮妻子毫不留情地拋棄了他。鼎盛時期的戚繼光，曾統率十萬大軍，素以慷慨直爽著稱，對朋友更是熱情相助，肝膽相照。可是在家閒居的日子，只有很少幾個朋友和他來往。戚繼光叱吒風雲之時，沒有過多的積蓄，以致在革職之後，落得一貧如洗，醫藥無資。英雄末路，令人扼腕嘆息。有一位叫傅光宅的御史，認為戚氏實為忠勇善戰的將軍，乃大著膽子上疏萬曆皇帝，請求重新起用。然舉薦未成，自己反而遭到剝奪俸祿的處分，戚繼光聞知，抑鬱而逝。

  此時的萬曆皇帝與朝堂之上的群臣尚未意識到，在張居正墓有宿草、將星戚繼光西隕之際，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已經準備出征英國。三十年後，本朝的官兵和努爾哈赤的鐵騎不可避免地交鋒，因明軍缺乏「戚家軍」苦心訓練的戰術和嚴明的紀律，結果潰不成軍，一敗塗地。茲後八旗軍作為一股新生力量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無敵的鐵騎越過山海雄關，踏碎了中原大地，一個以清代明的新時代馬上就要到來。

  注釋：

  [1]胡宗憲：1512—1565年，祖籍安徽績溪龍川，嘉靖十七年（1538年）進士，嘉靖十九年（1540年）被授官為山東青州府益都縣縣令。累官至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又加浙直總督（總督浙江、南直隸和福建等處兵務）。因抗倭有功，晉升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死後追諡襄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