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爺」的傳說
2024-10-06 04:43:01
作者: 嶽南、楊仕
探溝的積水終於一桶桶排完了,下一步怎麼辦?
8月11日,吳晗副市長召集有關人員在北京西郊公園開了個氣氛沉悶的會議。趙其昌向各位領導做了匯報,夏鼐和吳晗的意見又發生了分歧。一個主張把所有資料記錄、整理好,存封起來,改變計劃,發掘獻陵;一個堅持不改變原定計劃。兩人似乎都有充足的理由。夏鼐提出改掘獻陵,其根據是獻陵規模小,明樓下面有自然通道可直達寶城前的地宮入口;而且對獻陵詳細地勘察過,借鑑兩個月來的發掘經驗,在獻陵找到地宮將不會有太大的困難。
吳晗的意見卻恰恰相反,他堅持認為既然定陵發現了磚隧道,肯定了入葬時的入口,那就應該按這條線索繼續找下去,這比到獻陵重新尋找入口要容易得多。各有其理,又各不相讓。夏鼐了解吳晗的犟脾氣,望著他那張堅定的面孔,最後做了讓步。會議再次決定,按已有的線索,繼續發掘定陵。時光過去多少年之後,與會者回首前塵才真正領悟到夏鼐的苦心,也許那時他就已經預感到在以後的歲月中發生的種種悲劇了。正是出於一個學者對文明的愛戀及為避免更大的悲劇,他才提出如此方案。要不,作為一個國際級考古大師,是不會棄定陵而改掘獻陵的。
如果說發掘工作遇到了重重困難,那麼工作隊的生活更是讓人感到困苦不堪。定陵發掘完成的三十年後,我們採訪當年的發掘人員,他們在紛繁複雜的人生旅程中,印象最深的仍是這段生活。
陵區的8月,天氣悶熱,山村裏蠅蚊成群,寂寞難耐。白天忙著工地的發掘,晚上幾個人擠在一盞煤油燈下,看文獻、記筆記、寫簡報,或者相互打趣、逗樂,以排除心中的煩悶與寂寞。在這段日子裡,大家時常看到趙其昌揮動一把大斧「咚咚」地劈著木柴,似乎那鬱悶的心情隻有通過這高強度的勞動和沿著脊背淌的汗水才得以排遣。要不他就和幾個人擡陵院內的大石頭,三個人在一頭,他獨自一頭,擡著大石無目的地繞院子轉。白萬玉老人總愛叼一支煙,找個不顯眼的屋角蹲下,獨自品嘗箇中滋味,陣陣白霧從他的口鼻噴出,彌散在整個木闆小屋,使人越發感到壓抑和沉悶。
在他們中,唯獨23歲的劉精義生活別具一格。他整天嘮嘮叨叨地說一些無聊而略帶幽默的話:「天又下雨了,真討厭!」「蒼蠅這麼多,真哄(混)蛋。」「路這麼難走,真討厭。」這「討厭」和「哄(混)蛋」構成了他語言的主旋律。或許,從這些無聊而簡單的話語中,可以窺視到年輕的劉精義,此時的心境也是怎樣的煩悶。
三十多年後,數以萬計的遊人,每天在北京乘上汽車,沿著水平如鏡的柏油馬路,可直達定陵門前的廣場。此時的遊客也許並不知道當年發掘定陵時是怎樣的一種景況:沒有公路,隻有殘橋;沒有公共汽車,要進一次北京,就得步行十幾裏到長陵去搭運輸公司的卡車。劉精義第一次來定陵,就是背著自己的行李,從北京西直門坐火車到南口下車,一路打聽、詢問,翻越了兩個山口,經由銀泉山,一步步走了四十多裏,才找到這裡的。他在接受採訪時,又說出了這樣一段逸事。
進入6月,山水積滿河溝,工作隊的於樹功從北京回來,走到定陵前面的小石橋時,發現大雨後的山洪把橋面淹沒了,水深齊胸,水流湍急,無法通過。他隻得在對岸大聲呼叫,一個小時後才被工地民工發現。民工們解下擡筐的繩子,扔給於樹功,讓他綁住身子,這邊連拉帶拽,終於使他越過洪水。爬上岸,他全身的衣服已經濕透了……
西郊公園會議之後,夏鼐來到了工地。他和趙其昌在探溝裏仔細觀察土層、辨認土質後,確定夯土遺蹟。這就是說自然土被掘過之後,再度埋到原有位置,而後夯實。趙其昌說出「寬度不夠,才沒有發現磚隧道」的看法,並得到夏鼐的贊同。二人決定,加寬探溝。
民工的情緒依然低落,幹起活來松鬆散散,工作隊望著大家,急得手足無措。在壓抑煩悶的氣氛中,趙其昌倒是偶爾來點略帶詼諧的小插曲。比如一次在飯桌上,他見又是一大盤野菜拌豆腐,便說:「我看這個盤子像古瓷,你們說是哪朝的?」眾人不解,他伸出粗大的竹筷子,把菜使勁夾到自己碗裡,然後笑道:「這是『嘉靖』的,『嘉靖』『嘉靖』,一『夾』就『淨』。」劉精義會意,立刻端起大湯碗往自己碗裡一倒,然後翻過碗底說:「這個是『道光』,一『倒』就『光』!」管夥食的龐中威送來一大盆熬倭瓜,也接上話:「我光給你們續菜,這個盆準是『光緒』!」曹國鑒見白萬玉端著白瓷碗盛飯去了,低聲對冼自強說:「白瓷、白瓷,白老要改名『白吃』了!」不料被白老聽見,分辯道:「我怎麼白吃……」一陣捧腹大笑之後,方才各自低頭吃起飯來。一大盆倭瓜,一會兒就吃光了。
這天夜裡,天氣悶熱,趙其昌檢查過大家的工作日誌之後,又和大夥聊起了閒話。他說,甲申年三月,李自成大軍圍了北京,朝野頓時大亂,文武百官四散逃命,崇禎皇帝猛敲景陽鍾,百官沒一人前來,隻有太監王承恩侍奉左右。崇禎慌不擇路地出得皇宮,來到街上,見一卦攤,就上前問個兇吉。先生說:「我是梅花測字,你說個字,我憑解字定吉兇。」崇禎順口說了個「友」字,想看看這時刻有沒有人來幫一把。不料先生面帶難色,說:「此字犯忌,是『反』字出頭,造反的來了,正應了當前時局。」崇禎立即改口說:「不是那個『友』,是有無之『有』。」先生大驚:「此字更是大忌,『有』字拆開是『大』字一半,『明』字一半,這不是大明江山丟了一半嗎?」崇禎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悲痛,有氣無力地說:「是時辰上酉時之『酉』。」先生頓時掩面哭泣:「哎呀呀,不好!此乃不祥之兆:『尊』者無首無腳,預示貴人將有殺身之禍,速避速避!」這時京城九門已被攻破,殺聲震天。崇禎在王承恩攙扶下,倉皇登上煤山,回首宮中,迷迷茫茫、亂亂紛紛,長嘆一聲「大明江山氣數已盡」,解下白綾長帶,在一棵歪脖子槐樹上上吊,自知是亡國之君羞於見到祖先,遂以長發覆面死去了。聽到這裡,冼自強趕緊問:「後來呢?」「後來嘛,就有許多小說演義編造出來了……」
晚上,白萬玉提著一瓶老白乾燒酒,約來組長王啟發、許崇儀和部分民工,來到明樓的石階上邊喝邊聊。他看到民工臉上都泛起紅暈,便咧開嘴笑笑:「你們聽說過月亮碑的故事嗎?」「聽說過,現在定陵門前那個王八馱著的石碑上,還有一個圓圓的白印呢!」
白萬玉乘著酒興,和民工們親切攀談起來。他說,在全部明代歷史中,萬曆皇帝的荒淫昏聵是十分典型的。他10歲登極,21歲就興師動眾為自己修造這個定陵。等到定陵建成,他竟一連二十五年不上朝,成年累月深居後宮,花天酒地尋歡作樂,即使後金兵犯境,他也不聞不問。有一天,萬曆酒足飯飽,懷裡還摟著一個年輕宮女尋歡作樂呢,後來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正昏睡間,忽然看見一個紅臉、紅髮、紅穿戴的人來到跟前,萬曆吃了一驚,忙問:「你是何人?」
那人說:「實話實說,我是火神爺。你的昏庸無道,我們早有所聞。我奉玉皇大帝之命,要把你那勞民傷財建成的定陵,燒它個一乾二淨。」
萬曆聽罷大怒,他仗著自己是天子,便大聲喝道:「我們朱家天下,氣數正在興旺,難道真會怕你不成?皇帝陵寢,自有神佑,諒你不敢,恐怕你也沒這個能耐!」
火神爺說:「咱們打個賭,怎麼樣?」
萬曆氣呼呼地說:「要是將來定陵火燒,讓我現在就瞎一隻眼睛。」話音剛落,火神爺竟哈哈大笑而去。萬曆嚇了一跳,從夢中驚醒,他正想要睜開眼看看周圍,左眼睛忽然被眵目糊糊住,不久左眼竟真的瞎了。萬曆回想夢裡情景,神志迷亂,從此一病不起,沒過幾天就死了。
萬曆駕崩後立即入葬,可是他那隻右眼始終睜著。等到安葬完畢,有人發現,定陵石碑背面的右上角,現出一個白圓形的東西,每逢月底月初,這個白圓形的東西就發亮,如同一個月亮。「定陵月亮碑」從此被叫開了。
這個「月亮」就是萬曆右眼睛變成的。因為他怕火神爺真的要來燒他的陵,因此隻要一有動靜,這隻「眼睛」就像探照燈一樣照住放火人,陵戶便能立即將其拿獲。
有天晚上,一陣風起,從定陵後面的山頭上飄來一朵烏雲把月亮遮住。就在這一剎那,火神爺立顯神威,一下子把定陵燒得個片瓦不存,打那以後,定陵屢建屢燒,屢燒屢建,直到最後定陵改為全部石建築,才算作罷。可是定陵月亮碑上的那隻「萬曆眼睛」從此也被燒瞎了,再也沒亮過,變成現在看見的那個不會發光的白圓圈了……
白老講完,看看大家聚精會神的樣子,輕輕一笑:「大家知道嗎?火神爺不是說過要毀了萬曆的陵墓嗎?現在看來,是地下宮殿的氣數盡了。」白萬玉捋了把鬍子,長嘆一聲:「唉,應了玉皇大帝那句話了,定陵地宮『在劫難逃』啊!」他說得雲山霧罩,大夥聽得瞠目結舌。第二天上午,民工們的情緒又高漲起來,大家都在紛紛議論著「月亮碑」的故事。這實際上是白老的一次夤夜點兵啊!趙其昌在欽佩之餘,又不禁暗自感嘆:「為什麼真理往往都要加入迷信色彩才為人們所接受呢?這究竟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