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閃過之後
2024-10-06 04:42:58
作者: 岳南、楊仕
進入7月,天空開始不斷地下起雨來,發掘工作只得根據天氣狀況時進時停。
自寶城內挖開第一道探溝以後,工作進展極為順利,民工們將填土磚石一筐筐運出,一個多月的清理便告完成。在「隧道門」刻石下面,果然露出了一個用大城磚壘起的大門,事實證明了最早被發現的那個塌陷的缺口,就是大門外側上面的邊緣,也是通向地宮隧道的第一座大門。帝後棺槨入葬之後,大門就用城磚巧妙地堵死,磨磚對縫和城牆別無兩樣。當年的君臣工匠怎麼也不會料到,三百多年之後,這精心的偽裝終未迷住考古工作者的眼睛而被識破。
遺憾的是,門外是荒郊野地,如果挖開這牆門通道將無法保證陵內的安全。發掘人員沒有將此門拆通,竟使埋藏在城牆券門之內的那塊對發掘具有指路意義的小石碣,從工作隊的眼皮底下逃脫了。石碣清清楚楚地刻著:
陵園寶城拆除後定陵地下隧道的入口
寶城券門內石碣
考古人員發掘的第二道探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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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城券門內石碣一座城土襯往裡一丈就是隧道棕繩繩長三十四丈二尺是金剛牆前皮
這段文字可謂打開地宮的第一把鑰匙。它至少告訴人們兩個主題,一是從石碣本身所處的位置,往城牆裡側再掘進一丈的距離就是通入地下玄宮的隧道;再就是說明此處至玄宮前面金剛牆[1]前皮的準確距離。這塊石碣,直到一年多地宮打開之後,做徹底清理現場和修復陵園時,才從牆中拆出。
既然這個天賜的良機沒有被及時抓住,發掘人員在以後的探索中陷入困惑與迷途似乎已是無法避免。隨之發生的一連串近似荒唐的鬧劇,似乎也不是意外之事了。
大門之內的磚隧道,儘管明顯地伸向明樓之後,但離明樓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為減少出土量和保護園內的古松,考古隊決定隔開一段距離,再開第二條探溝。這個決定向夏鼐匯報後,得到了贊同。於是在第一道探溝的延長線上即明樓之後開第二道探溝,將寫有「T2」的木牌立起來。
7月6日,第二道探溝開始破土動工。
為加快探溝的發掘速度,由人工挑土改為滑車吊土,即在探溝兩側上方支起兩個木架,安裝上滑輪,把土筐由溝底吊到地面,倒入手推車後運走。按照這樣的程序,民工們每天把土一筐筐吊上去,再一車車運走。一個多月過去,沒有發現任何新的跡象和線索,甚至連磚隧道的痕跡也丟失了。眼前只是一條6米寬、7米深、20多米長的深溝。
望著面前的景況,發掘人員都在心中打起了小鼓,並漸漸對這個做法的正確性產生了懷疑,工作熱情急劇下降。身為工作隊隊長的趙其昌,除在探溝邊來回勘察外,就是扎在宿舍里翻閱史料,大家再也見不到他那平時大喊大叫、談笑風生的樣子了。只有白萬玉老人,每天蹲在探溝邊和往常一樣不聲不響地抽著旱菸,似對在此處發掘胸有成竹。然而,在打開地宮之後,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回憶當時的情景,才道出了他的真情:「眼望大軍受挫,如果我這個老將再穩不住腳,必定潰敗無疑。其實,我的心裡也和大家一樣在犯嘀咕……」真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老馬識途,在不久之後出現的騷亂中,更加顯示了他的謀略與才華。
在發掘隊陷人困境之時,有幾位關心發掘工作的老前輩來到現場,在探溝邊轉悠一番後,找到趙其昌和白萬玉,有一位「專家"指著自己的頭頂說:「你們挖得太淺了,才挖到腦瓜皮就想找到地下宮殿,簡直是妄想。」趙其昌望著他那自以為是的樣子,沒做任何表示。他心裡清楚,「專家」越出「專業」半步,就不見得再是「專家」了。他們的話,不過表示一種願望、心情或關懷罷了。
定陵陵園內的明樓
早在尋找地宮隧道入口的時候,記得也有些關心發掘的人曾力主要從明樓前面的石五供處開始下挖,穿過明樓底層,直通寶頂下方。有些是領導、學者、長輩,一片熱誠,但考古學自有其一套完整的方法論,任何沒有根據的想像,都是臆測。即使不查資料、文獻,也可清楚地看到定陵明樓的建造結構和其他陵墓的不同。這是一座近似封閉的石結構建築,其自身的重量和堅固程度超過了十三陵中任何一座明樓。據史料記載,建造定陵明樓時,為了達到堅固的目的,在地基中澆鑄了鐵汁,整個明樓和地下原有的岩石融為不可分割的整體。也正因為如此,定陵在遭到李自成的大順軍、多爾袞的大清軍和土匪無賴的毀滅性災難後,唯獨這座明樓巋然不動。當時考古隊就堅決反對這個意見,曾直言不諱地指出:「帝後的棺槨絕不可能從這裡進入地宮,因為在明樓下面修一條隧道,無疑是非常艱巨和困難的工程,再說從這裡修隧道實無必要,營建地宮的官員和工匠決不會如此愚蠢……」面對這種種好心的關照,這些「專家」的諄諄教導,趙其昌只有無可奈何地苦笑,而夏鼐則緘口不語。
夜漆黑。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進入了夢鄉,整個陵區一片沉寂。空寥、幽靜的夜色中,偶爾傳來幾聲雞鳴犬吠。
煩躁和悶熱使趙其昌無法入睡,他躺在炕上,面對黑洞洞的空間,胸口憋得難受,似有一個沉重的物體壓在身上。一個多月了,探溝雖然在不斷地加寬、加長、加深,但一直沒有任何新的線索,他回想起在大學課堂時,老師曾講解過如何劃分土層,辨別土色和土質,又如何確定定位關係等一系列考古手段。在西安、洛陽、鄭州的田野考古實習和北京郊區的大型、小型墓葬、遺址發掘,他都是按照老師的要求去做的。然而現在,自己同樣是這樣做的,也曾仔細地觀察過探溝里的土層,並發現了有夯土[2]的痕跡,已經說明這裡曾被掘動過,同時也證明探溝的位置沒有選錯。既然沒錯,又為何找不到磚隧道的痕跡?難道真的如那些「專家」們所指出的是「挖得太淺」嗎?他反覆回憶著探溝現場的情況,覺得他們的話仍然不能成立,隧道在這裡不會太深。如果這個探溝有什麼不足,那是寬度的問題,目前的探溝只有6米寬,而在券門處發現的隧道卻是8米寬……趙其昌思索著,窗外傳來「吧嗒、吧嗒」的聲音,天又下雨了。
淅淅瀝瀝的雨聲,使他本來煩躁不安的心更加緊張和焦灼。他穿上衣服,索性來到屋外,面對深遠幽秘的蒼穹,讓雨水點點滴滴地落到自己的身上和臉上。清涼的雨水擊打著他的面額,濕潤著乾燥的沾滿泥土的頭髮,使他感到分外愜意。沉悶焦灼的心在大自然的洗禮下,重新振作起來,他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長吁一口氣,似乎看到了黑夜中傳來一絲亮色。
雨越發大起來,天幕中滾過陣陣響雷,閃爍的電光映照著寬大的雨簾,翻捲起片片金鱗。整個曠野被雷雨擁抱,天地融為一體。塵世的一切景物似乎已不復存在。
突然,一道刺眼的閃電切開迷濛的蒼穹,隨之滾過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大雨傾盆而下,整個宇宙似乎搖晃飄蕩起來。趙其昌迅即跑回屋內,對剛被驚醒的隊員大聲喊著:「糟了,快起來!我們的探溝……」
第二天清晨,雷雨過去,天地清新。工作隊員和民工們圍在探溝旁,望著半溝渾濁的泥水,一籌莫展。這時,遠處有人急匆匆地跑來,大聲喊著:「快去看,明樓的坐獸給雷劈掉了!」
驚訝、迷惑、愕然。大家飛奔到明樓前面,仰頭眺望,見明樓前檐右角上的石獸果然被擊落摔在地上。
此情此景,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民工們一個個神情緊張,面對摔掉腦袋的坐獸,竊竊私語起來:「怕是皇帝顯靈了呢?這坐獸是給皇陵守陵的,陵沒守好,皇帝一怒把它給劈掉了!」一席話提醒了大夥:「這是不是皇帝對咱們的警告?」
「這是皇帝的鬼魂殺雞給猴看,說不定還有什麼事呢!」有人趁機煽風點火。「皇家的陵墓怎好隨便盜掘,這差事咱得重新掂量掂量。」科學的考古發掘,一變成「盜掘」,自然要重新掂量一番了。
一個年長的民工,撲通跪在明樓前,磕頭作揖,痛說自己的「罪過」。
不到半日,一個更為可怕的消息又傳到工地:看守定陵的谷水中被雷火劈死,張利被劈成重傷,已送到縣衛生院搶救……
眾人大嘩,竊竊私語已變成公開的吵嚷、議論,甚至詛咒。工作無法進展下去,趙其昌、白萬玉也像被拋進迷魂陣,不知如何面對眼前的一切。
更加滑稽和熱鬧的事還在不斷湧現。裕陵村一個中年婦女,去草垛拿草時,突然倒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家人立即請來一位神婆,對其進行醫治。神婆見狀,並未驚慌,從腰中取出一根半寸多長的銀針,在口中沾些唾液,照准中年婦女的「人中」猛力扎去。銀光閃過,中年婦女怪叫一聲蹦將起來,然後撥開人群,向大街奔去,邊跑邊喊:「不是我的錯,定陵里來了一伙人,要掘我的老窩,我待不下去了,哎呀,救救我……」老鄉們見狀,說這是中了「撞克」(當地一種迷信說法,意同中邪或鬼魂纏身),叫皇帝的鬼魂纏住了。
沒過兩天,工地上來了一個瘋老婆子,白髮披肩,蓬頭垢面,上身穿一件破爛不堪的桃紅色大褂,形同妖怪。她瘋瘋癲癲地在工地上來回遊串,見人就躬身作揖:「求求你們,饒了我吧,饒了我吧,不敢害人了,再不敢了……」大家一見,不禁毛骨悚然,民工們悄悄地說:「這叫狐仙附體了。」趙其昌見被她攪得無法工作,便率四名民工,前來驅趕。老婆子躺在地上,死活不肯離去,怪叫之聲令人膽寒。大家見軟的無效,乾脆將她按倒在地,然後抬出陵園,扔入野地里,並派兩人把守大門,以阻止她再次向工地「進攻」。
緊接著,定陵周圍的村莊,也不時傳來女人們中「撞克」和「狐仙鬼魂附體」的可怕消息。一時間沸沸揚揚,老鄉們議論紛紛,民工們情緒低落。昭陵村一個發掘定陵的民工,找到趙其昌,近乎哀求地說:「趙先生,我老婆在家中邪了,鍋碗瓢盆全砸了,你快去幫忙鎮鎮吧。」
趙其昌一聽,熱血在胸中奔涌,心中騰地升起一股烈火。這些天來發生的一幕幕鬧劇,使他越來越感到心煩意亂,他覺得必須站出來真的去鎮「邪」。除此,別無選擇。想到此處,他把手中的鐵杴一扔,沖這位民工說:「好,我去。」
民國時期走在十三陵神道上的當地婦女(耶娃·蕭攝)
那女人仍在家中怪叫著摔砸東西。趙其昌撿起一塊磚頭拿在手中,扒開圍觀的人群,來到女人面前大吼一聲:「姓趙的來啦!你到底想幹什麼?!」聲音傳出,如同炸雷,眾人大驚,那女人也立即停下舉著瓦罐的雙手,望著面前這位鐵塔般魁梧的大漢,呆愣著不再動彈。有人上前將罐子奪下,把女人拉進裡屋。女人哼哼幾聲,坐在炕上,不再聲張。一場鬧劇平息了。
白萬玉組織民工全力排水,可有的民工藉口回家拿排水工具,趁此機會不來了,有的則推說家裡有事告假,即使在場的一些人,也懶懶散散無精打采地應付著。這情形顯然與這幾天發生的事有關。有人曾在民工中散布:「真龍天子不是咱鄉下人能惹得起的,連陵里住的鬼魂都受不了啦,要再挖下去,非得像看陵的老頭一樣被劈死。這幾個城裡人命根子硬,咱們山里人可別跟著他們瞎闖禍了……」
面對騷亂和眼前的景況,工作隊再也沉不住氣了。劉精義找到白萬玉,極為惱怒地說:「白老,去給民工們講講,這雷電是自然界的正常現象,鬼魂之說純屬迷信!」白萬玉望著劉精義激動的面龐,輕輕搖搖頭:「不行。你不了解他們的心理。這些民工祖祖輩輩都住在這片皇陵區內,好多人還是當年護陵人的後代,對皇帝有一種盲目的崇拜心理,必須慢慢地來。等鬧過這陣之後,我們再做說服工作,自然就會成功。」白萬玉笑了笑接著說:「我有辦法,看我的吧!」大家望著白老充滿自信的面容,心裡似乎踏實多了。
注釋:
[1]金剛牆:古建築中凡是隱蔽不可見的牆體均叫金剛牆。陵寢建築被土掩埋的牆體(系指出土之前),亦屬其中一種,一般都特別厚實,故名。
[2]夯土:構築地基或城牆時,藉助人力或其他動力反覆將槌狀物提起、降落,利用其撞擊力把泥土等鬆散材料砸至密實的程度,形成牢固的地基或牆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