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入口與隧道門

2024-10-06 04:42:55 作者: 岳南、楊仕

  在原始社會時期,自從人類的心中產生了靈魂的概念之後,死後的墓葬就被看得越來越重了,但還沒有永遠祭祀的意圖。由於有了「靈魂不死」的觀念,人們便認為,死者雖然離開了人世,但靈魂尚存,只不過隨著軀殼去到另一個世界而已。這些不死的靈魂,還能回到人間降臨禍福,因此,人們對死去的祖先除了存有感情上的懷念之外,還盼望他們能夠在另一個世界過美好生活,並對家族的後人加以保佑和庇護,這就自然地形成了一套隆重複雜的埋葬制度和祭祀崇拜禮儀。

  明代陶瓷上的地獄圖

  這一發展過程經歷了漫長的歲月,其事實與結論不僅從歷史文獻上可以看出,在中外考古發掘中也可以得到驗證。中國幾十年考古發掘的墓葬遺址,證實原始社會的母系、父系墓葬都沒有發現過封土或標誌。只是在甘肅臨洮的馬家窯文化氏族墓葬中,曾經在人骨附近發現有一塊小石板,似是這位死者墓內的標記,但卻不能作為墓上的標誌。在夏、商的大規模墓葬中,也尚未發現過巨大的封土和標誌。河南安陽的殷墟,自盤庚遷都於殷之後,作為殷都近三百年之久,而奴隸主殷朝帝王生前雖然窮奢極欲,但他們的王陵到現在在地面上也很難看出跡象,即便是後代有所破壞,也不至於不留一點痕跡,可知這時還處於不封不樹的階段。正如《禮記·檀弓》所載:「古也,墓而不墳。」「凡墓而無墳,不封不樹者,謂之墓。」

  從周代起,在墓上開始出現封土墳頭。《周禮·春官》上曾載:「以爵為封丘之度。」這也就是說,按照官爵的等級來定墳頭封土的大小。春秋戰國之後,墳頭封土逐漸高大,形狀好似山丘,因此有人把墓稱為丘。如趙武靈王的靈丘、楚昭王的昭丘即是實例。

  從考古中得知,在墓頂之上要壘土成墳、植樹做標,這與奴隸制度的完善和經常需要向祖先的鬼魂祈禱、祭祀有關。殷人尚鬼,凡事先要祈告。除向天神禱告之外,向祖宗先王禱告也是一項重要的制度。

  為懷念祖先而在墓前拜奠,也需封土、植樹作為標誌。《禮記》上有一段孔子尋找他父母之墓的故事,說明了封土墳頭和植樹作標的重要性。孔子3歲時,父親就撒手歸天了。孔子長大成人後,要想祭拜一下他的父親,卻找不到墓地所在。後來經過許多老人的回憶,輾轉數月方找到。以重「禮」著稱的孔子,認為子孫祭祀祖宗是必要的禮節,於是便在父親的墓上培土壘墳,作為標誌,以便經常前來祭祀悼念。墓土壘墳可能在孔子之前就已出現,但人們常以孔子的故事作為封土墳頭的起源。

  帝王陵墓發展到明清時代,布局、建築形式趨向定式,封土都採取寶城寶頂的形式。兩朝二十多個皇帝和上百個后妃的墳頭,都為寶城、寶頂。其建築方法是在地宮之上砌築高大的磚城,在磚城內填土,使之高出城牆成一圓頂。城牆上設垛口和女牆,宛如一座小城。城牆稱之為「寶城」,高出的圓頂稱之為「寶頂」。這種寶城寶頂和前方的明樓構成一個整體,不僅突出地顯示了陵寢的莊嚴肅穆,也增強了建築藝術效果和神秘氣氛。明十三陵中的寶城形制,共有四類形體組成:景、裕、茂、泰、康、昭、慶、德八陵,明樓下面既設券洞[1],券洞後邊又設月牙城[2],月牙城的後壁,即是琉璃屏[3]。長、獻二陵明樓下面雖然設有券洞,但其後面沒有月牙城,因而看不到琉璃屏。儘管這十陵在形制上不盡相同,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如果寶城不是偽裝的話,寶頂之前、明樓之後就是通往地下宮殿的隧道口,其準確位置當是在琉璃屏之前。

  

  除思陵屬於特殊情況外,永、定二陵明樓之下,既無券洞,其後更無月牙城和琉璃屏。它的形制明顯地告訴研究者,其地宮隧道不在明樓之後而在別處。因為明樓高大沉重,為了牢固起見,所以在明樓底下未設券洞。既然沒有券洞相通,後面的月牙城和琉璃屏便無存在的必要,但無論如何變化,定陵地宮的入口一定直衝明樓,只是隧道口要設在別處。而寶城的牆皮脫落之處,作為通向地下宮殿的隧道口已成定局。

  1950年冬,白萬玉與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同人在輝縣發掘時留影。左起:魏善臣、白萬玉、郭寶鈞、蘇秉琦、趙銓、石興邦

  發掘前圍觀的人群

  1956年5月18日,一輛大卡車載著行李、床板、桌椅、鍋碗瓢盆和爐灶煤炭等生活用品,還有鐵鍬、鎬頭、竹筐、扁擔、繩子等發掘工具,來到定陵南邊不遠的昭陵村,在一個姓陳的社員家裡安營紮寨了。隨車來的除趙其昌之外,還有位兩鬢布滿銀絲的老人,這就是在考古研究所專門負責帶工發掘、整理修復出土器物工作的白萬玉。在此之前,白萬玉的姓名雖已列入發掘隊之中並任副隊長之職,但因忙於日常事務,未能參加陵墓的勘察。在決定試掘定陵之後,趙其昌便找到夏鼐說:「夏先生,你看這樣一座大墓,我一個人領導……」言外之意,是想讓白萬玉儘快入隊。夏鼐心領神會,對趙其昌下保證:「白老現在河南下田野,定陵一開工,即刻調回來,前去定陵工作。」

  今天,這位在年輕時就跟隨安特生和斯文·赫定等考古前輩到西域探險的老人終於來了。無論是趙其昌還是其他隊員,對新中國進行的第一次皇陵考古發掘充滿信心。當天下午,發掘隊在定陵的寶城內側,即與城磚脫陷處相對應的地方,做出了先開一條探溝[4]的計劃。在伸向明樓背後的方向,測好位置,釘上木樁,拉上繩子,立上木牌,墨書大字「T1」,表示第一探溝。一切準備就緒,只等第二天破土動工。

  這個計劃的產生,主要是從保護陵園的安全來考慮,陵園之外是一片荒野,因此才越過城牆在園內開溝。然而,正是出於這個看似重要的考慮,才使埋藏在城牆券門裡邊的一塊對發掘工作具有重要指示意義的小石碣,未被發現,使挖掘工作走了彎路。

  第二天清晨,趙其昌、白萬玉率隊來到現場,同時,來了三十八名民工。民工是從附近村中抽調來的。白萬玉向他們簡單地說明了發掘定陵的目的和操作規定,並要求在未打開地下宮殿之前,保守秘密。這番話,使本來就對皇陵十分敬畏的農民,心中又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陰影,以致後來終於出現了意想不到的騷動。

  上午七時整,三十八名民工和發掘隊員到齊,分成三隊,昭陵村劉懷珠、裕陵村許崇儀、黃泉寺村郝喜文分任隊長,三隊民工手拿鐵杴、鎬頭列隊而立,獻陵村32歲的社員王啟發自告奮勇擔當起民工隊大隊長,分管三隊的挖土、擔土、運輸、散土等等。趙其昌拿起相機,拍下了動工前的第一張照片。白萬玉一聲令下:「開始——」王啟發一馬當先彎腰揚臂,挖下了第一鍬土。於是,這在中國歷史上破天荒的以研究為目的,有組織、主動的用考古學的方法,對皇陵的科學發掘正式動工。這是一個註定要寫進新中國考古史的日子——公元1956年5月19日。

  第一探溝發掘時情景

  按照繩子做出的標誌,民工們一鍬鍬地挖下去,再把翻起的土小心地裝入筐中運往遠處。雖然是第一次動工,但民工們卻記住了白萬玉老人的囑咐:「我們不是搞建築工程,也不是挖水庫大壩,不要求速度,而是需要細緻地觀察和小心地操作……」民工們儘管對考古學一竅不通,更沒聽說過用科學考古的方法來發掘皇陵,在他們心中只有孫殿英那樣的軍閥和程老六那樣的土匪夜間盜墓的模糊形象,但面前的景況卻讓他們感到這項工程與眾不同。每裝進一筐土,都要經過仔細的檢查,而且時常把地面挖開,用小鏟一點點地刮、尋找可疑痕跡,幹這種活,聞所未聞。

  趙其昌和白萬玉在工地四周密切注視著民工們的操作,幾乎每挖出一筐土,白萬玉都要仔細觀察辨別土質的變化。兩個小時之後,探溝已挖了3米多寬、1米多深。寶城內側1.5米深處露出了一塊砌在寶城城牆上不大的石條,這時,有個民工突然大喊一聲:「石條上有字!」

  大家頓時聞聲而來,圍住石條,趙其昌、白萬玉也急忙奔過去。果然,在一塊橫砌的小石條上,顯出模糊不清的字跡。趙其昌找來毛刷,蹲下身,輕輕地刷掉上面覆蓋的一層積土,奇蹟出現了:石條上露出三個雕刻粗淺的字跡。經過仔細辨認,兩人幾乎同時喊出:「隧道門!」

  寶城內側「隧道門」刻石

  趙其昌幾乎要把臉貼在石條上,他像是對大家說也像在自言自語:「沒錯、沒錯,是『隧道門』三個字!」白萬玉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隨聲附和:「對,對,是『隧道門』!」民工們望著他倆大喊大叫的興奮神態,弄不清「隧道門」三字的真正含義,但從兩張漲紅的笑臉中,卻預感到這是一個成功的起點。

  一陣興奮過後,兩位工作隊長卻又對著石條呆愣起來,心中都在琢磨這個石條的來歷和用意。營建帝王陵墓,有著非常嚴格的要求,必須按照規定的制度施工。而隧道是什麼樣?地宮大門是什麼樣?在什麼地方應當設置裝飾和標誌?用考古學方法發掘帝王陵墓,在新中國這是首次,陵墓內到底是什麼樣,文獻上缺乏記載,只能根據出土的實物進行分析和研究。

  趙其昌仔細地端詳著三個刻字,白萬玉不聲不響地蹲在一旁抽菸。石碑字體刻痕較淺,也不大工整,不像是營建墓葬所特有的定製。那為什麼在這裡出現三個字呢?會不會是當初故意製造的假象,以迷惑盜墓的後人?民間曾流傳皇帝墓中有「迷路石」之說,這塊刻石是否就是證據?趙其昌想著,似乎覺得這種推斷不可能。因為陵墓建成後要派重兵把守,那時的皇帝和大臣,是斷然不相信會有人盜墓的,更不可能預見幾百年之後,將被當作研究對象來發掘。「迷路石」一說不能成立。

  吳晗(左二)在十三陵區視察

  那麼,這三個粗糙的字到底意味著什麼?回顧史料,他們做著這樣的推斷,自萬曆十八年(1590年)定陵建成,到萬曆四十八年(1620年)皇帝死去,前後經過了三十年的漫長歲月。地下宮殿建成之後,就必然要用土封存起來,等待皇帝死去入葬時再開啟墓道門。但是,皇帝的死期是無法預測的,一旦死去,就需要立即打開,等待皇帝的棺槨入葬。這一工作是由工部主管的,如果找不到入口,延誤葬期,營陵工匠必遭殺身之禍。經過長年累月的塵封土埋,入口定難尋找,這就要在入口的某個部位做一標記,以備急需。趙其昌想著,轉過身看著白萬玉,輕輕地說:「我看這石條砌在寶城這不正不中的地方,會不會是當年建陵工匠偷偷留下的?」

  白萬玉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點點頭:「我也在想,這石上的字很可能是工部指使人,或者工匠偷偷留下的。因為皇帝死後,入葬的日期要禮部決定,一旦日期定下,而工部打不開地宮,從工部尚書、郎司到工匠都要問罪,所以才在這裡留下記號。看來這裡是通往地宮的隧道已不成問題了。」

  第一探溝中磚隧道平面圖

  英雄所見略同。二人相視,會心地笑了起來。

  白萬玉留在工地,指揮民工繼續發掘。趙其昌立即回京,向夏鼐匯報發現「隧道門」的經過和他們的推斷。夏鼐靜靜地聽著,最後點點頭:「我看這種推想是成立的,看來你們兩位完全能夠勝任這項工作了。」夏鼐和吳晗先後來到工地,詳細地看過「隧道門」三個刻字之後,也一致認為這裡就是地下玄宮隧道入口。果然未出所料,十幾天後,在探溝挖到離地面4.2米的深處,發現了兩側用城磚整齊平鋪的磚牆。兩牆之間距離8米,如同一條弧形的胡同由南向北彎曲伸張。這條隧道的出現,證實了當年皇帝的棺槨從這裡入葬的推斷。「隧道門」三個字正對著這條隧道的中心部位,後來發掘人員稱這條隧道為「磚隧道」。

  注釋:

  [1]券洞:建築物的頂,用磚或石材做成半圓形的頂以承重,不用橫樑。

  [2]月牙城:墳丘封土之前,方城之後,建成一座小城,因形似月牙得名。從月牙城兩側可以登寶城。

  [3]琉璃屏:方城之前是石五供,石五供之前、享殿之後建立一座屏門,形似牌樓,有門,門欄上飾斗拱,頂用琉璃瓦,兩側用石柱做成。因結構特殊,故名稱不一,有時稱牌樓門、石柱門。

  [4]探溝:考古發掘中所開的溝,用以探索遺址的堆積情形、建築遺存的結構和地層關係等。每一溝可作為工作的基本單位,面積大小視需要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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