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2024-10-06 04:25:54 作者: 刀豆

  太和三年,沃野行宮。

  馮憑坐在榻上,濃密的烏髮在鬢邊堆成髻,兩髻交接處插戴著一朵嵌金碧玉牡丹簪,金花簪。她一身錦緞,黃衣紅裳,身裹著華麗的厚重的貂裘,白皙的雙手捧著一碗黑漆漆的冒著熱氣的湯藥,一邊吹,一邊一口一口慢喝。

  藥苦,散發著令人嘔逆的怪味,她像是已經習慣了,並無艱難之色。

  殿中生著火盆,昏暗的光線籠罩著她臉上的妝容。肌膚白膩如脂,好像浮了一層霜雪。圓潤飽滿的鵝蛋臉,兩道細細彎彎的柳葉眉,懸膽鼻,素絲手帕抹過紅潤嘴唇。珍珠兒接過空碗,又捧給她清水漱口,吐到痰盂里,呈一隻盛著黃晶蔗糖的小碗:「娘娘吃塊蔗糖改改口吧?」

  馮憑拿了一塊半透明的糖放進嘴裡,甜絲絲的味道在嘴裡化開,總算驅散了口中的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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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非常安靜,龍涎香的芬芳混合著馥郁的梅花香氣沁入人腦。一隻雪白的小貓臥在她膝頭裙上,柔軟的肚皮起伏著,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馮憑撫摸著貓咪柔軟的毛皮,問道:「皇上什麼時候回來?巡視還沒結束嗎?」

  珍珠兒笑道:「估計還要幾個時辰呢,娘娘別著急,反正天黑之前皇上總要回的。」

  馮憑說:「外面是下雪了嗎?我怎麼聽著下雪了,好像有聲音。」她擔憂說:「都下雪了,還巡視什麼,該早點回來的,天氣這樣惡劣。」

  珍珠兒剛從外面進來,笑回說:「是在下雪,不過下的不大,一會下一會停的,應該積不起來的。」

  馮憑說:「韓林兒呢?」

  珍珠兒說:「場子裡剛得了一批獵物,野味兒,韓大人說去挑選幾件好的弄來,娘娘愛吃呢。這還沒回來,估計快回來了。」

  馮憑點了點頭:「哦。」

  她的相貌沒什麼變化,臉蛋還是有點嬰兒肥,眼睛還是墨滴似的純黑,只是眉眼間褪去了少女的稚氣,一動一瞥都呈現出少婦的風情了。

  十五歲被立為後,馮憑迄今已經做了八年的皇后。

  而今她在後宮的地位已經非常穩固了。

  皇后自小在太后身邊長大,感情上非常親近,馮家和常家又是姻親。皇后和太后親如一家,宮中無人能逾越。

  皇帝這邊呢,皇帝拓拔叡和皇后馮氏夫妻恩愛,這已經是宮中朝中出了名的。拓拔叡每年東巡西巡南巡北巡,誰都可能不帶,馮皇后卻從來沒落下,隨時都伴在身邊。不管是正式的對外場合,還是私底下接見大臣,始終帶著馮皇后同出。皇后這些年一直無誕育,拓拔叡也沒見絲毫冷落她,後宮中的妃嬪們已經多年不見甘霖了。

  民間流傳著皇帝皇后恩愛不移的佳話,還有皇后仁厚賢德的美名,有士人專門為其做文章歌頌,百姓們更是愛戴,聽到皇后到來,都要夾道歡迎。

  像馮憑和拓拔叡這種人,都是要活名的,正是名位名位,有名才有位,有位才有名。如果權力是樹幹,那名聲就是長在樹上的枝葉。沒有枝幹,樹葉會枯死,有枝幹就一定會長出樹葉。外界的名聲她很在意,那是檢驗自己地位的尺衡。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孩子。

  沒有生育這件事。

  馮憑做了八年皇后了,拓拔叡對她百般恩愛,卻始終沒有懷孕,沒有生下一子半女。

  前幾年的時候還不太在意,畢竟年紀還小,可如今已經過了二十了,還沒有懷過孕,她就焦心起來了。這一年來吃了不少藥,調理來調理去,可肚子始終癟癟的,還是沒見有任何動靜。

  拓拔叡在身邊,她沒工夫愁惱,然而一個人的時候,她忍不住害怕:我不會真的生不了孩子吧?

  她想起太武帝的赫連皇后,也是一生沒有誕育。

  她細究了一下這宮中的往事,發現不止赫連皇后,拓拔叡之前幾代皇帝的皇后,也全都沒有子女。除了明元帝的杜皇后有一子,可杜皇后的皇后名分也是死後才追封的,生前並沒有受封。

  她不禁有點忐忑,難不成拓拔氏的皇后,都中了什麼詛咒了?

  只是不敢深想。

  她還是指望能生孩子的。

  珍珠兒將藥碗收下去,笑說:「這種事又著不得急,御醫說了,娘娘身體底子不好,得慢慢用藥調養。娘娘年紀還輕,興許過一兩年就有了呢。」

  馮憑擔憂地問她:「若是一直調養不好呢?」

  珍珠兒笑寬慰說:「怎麼會調養不好,娘娘當真不用著急的。有的人她身體就是怪,小的時候我在村里也見到有婦人,二十多歲還沒有生育,都說是不能生,可是過了幾年人家就生了,還一生生好幾個。這哪裡能說的准。」

  馮憑因為此時閒的無事,便同她拉話,笑問說:「是真的嗎?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

  珍珠兒笑說:「有兒有女呢,本來她婆家都不要她了,她男人納了個小的,結果後來生了好幾個,揚眉吐氣呢。」

  馮憑對這種事,總是充滿了極大的興趣,問說:「這也難得了,是吃了什麼藥吃好的嗎?」

  珍珠兒說:「藥是吃了不少吧,不過聽說一直不見效,後來見沒用就放棄了,什麼藥都不吃了,結果自己卻懷上了。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就像有的東西吧,它不小心丟了,你怎麼找都找不到,怎麼都想不起去哪了。等有一天你不找了,它又自己冒出來了。」

  她給馮憑倒了一盞酥酪,馮憑接過,用勺子挖著吃。珍珠兒笑道:「加了點蜂蜜,會不會太甜了?」

  馮憑說:「還好。」

  「你說的那人叫什麼名字來著?」

  她這個人,非常的細緻,看起來不溫不火的,也不發脾氣,然而處世非常精明,聽別人說話也聽的特別細,總能從一大堆廢話中找出重點,適時地抓住關鍵尋根究底。珍珠兒是知道,在她面前是不要說太多話的,話說多了就容易漏嘴。她臉一熱,笑說:「名字啊,我都快要忘了,好像是姓周的吧,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早就記不清了。」

  馮憑說:「你不是很小就離家,七八歲就進宮了嗎?那么小的年紀,還能懂得那麼多的事,還能記在心裡,這記性不差了,比我的記性還要好呢。」

  珍珠兒不好意思地看著她,張著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半晌,她紅著臉低喚了一聲:「姑娘……」

  珍珠兒是伺候了她快十年的老人了,從她到太后身邊,便一直是這個婢女伺候她,這麼多年兢兢業業。十年前還是個年輕女孩,而今已經是個中年婦人了,馮憑被這一聲姑娘喚起了許多情緒。她剛到金華宮時,珍珠兒便是喚她姑娘,像個大姐姐似的疼愛照顧她。

  馮憑想說什麼,又說不出,末了只是嘆道:「哎,你也不用說好聽的話哄我,我曉得你是說假話騙我的,想讓我高興。」

  珍珠兒聽著她傷感,也有些替她難過,低聲說:「不是假話的。這種事情真的說不準,興許過些日子姑娘就懷上了。」

  馮憑說:「但願能吧。」

  馮憑打量了珍珠兒一眼。她模樣長得挺好的,人白淨,五官周正,這會兒身穿著月白色錦緞短襦,蔥綠色半臂襖兒,粉桃色羅裙。手臂上戴著一串兒玉石鐲子,配著青蔥玉指蔻丹,描的細細的眉毛和薄抿的紅唇,其實也是個美人,只是整體平淡,不太引人注意。

  馮憑笑說:「珍珠,你入宮前的名字也叫珍珠。我剛到金華宮的時候,聽到你叫珍珠,還有一個寶珠,還以為這是太后給你們取的名字呢。後來知道不是,還怪詫異的。」

  珍珠笑說:「珍珠貴重唄,所以我爹娘就給我取名叫珍珠。結果太后見了我,說哎,我那已經有一個寶珠了,再來一個珍珠,聽著成雙成對多好,於是就把我留下了。寶珠她名字也是自個爹娘取的,咱們倆撞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是親姐妹呢,其實我們兩個也莫名其妙呢。」

  馮憑笑說:「真有意思。」

  馮憑說:「哎,我把你在宮裡留了這麼多年,把你從大姑娘留成老姑娘了。其實你早就可以出宮了,你想出宮去嗎,我同皇上商量商量,讓皇上給你尋一門好婚事。你的條件不錯呢,模樣長得挺好,又在宮裡當差,伺候過貴人的,出宮去,好郎君由得你挑,你想出去嗎?」

  珍珠兒笑道:「奴婢只想在姑娘身邊呆一輩子,伺候姑娘一輩子,就心滿意足啦。什麼如意郎君,奴婢這輩子是不敢指望了。只要姑娘不趕我,我是鐵定不走的。」

  馮憑笑說:「我也捨不得你走呢,這宮裡咱們認識的最早,性情又這樣投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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