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2024-10-06 04:24:58
作者: 刀豆
夜晚,馮憑到了太華殿,見殿中無人,宮女侍從皆不見,只點著蠟燭。
帷幕被風吹動。
她隱約聽到說話聲,便撩開帷幕,只見明燭高照,通紅一室。許多張死白的臉,上面描繪著漆黑的眉目和血紅的嘴唇,身穿著五彩斑斕的衣裳,伴隨著人聲,一下子沖入視野,好像進了妖怪窟窿。她控制不住地尖叫一聲:「啊!」
一低頭,看到拓拔叡,正坐在帷幕後的象牙席上,一個雪白瘦削的背影。
馮憑嚇的後退兩步:「皇上!」
拓拔叡聞聲轉回頭,見是她,笑伸出手來,道:「別怕,是傀儡。」
他勾了勾手:「過來一起坐。」
馮憑嚇的魂都要飛了,勉強伸出手。拓拔叡笑了笑,合攏了五指,握住她有些冰涼的小手。
拓拔叡稍起,將坐席挪開一點空位:「坐這,坐朕旁邊。」
馮憑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慌亂之下,踩到了裙子。拓拔叡扭過身子,提了她裙裾,輕聲說:「抬腳。」馮憑忙抬腳,扶著他肩膀往蓆子上坐下。
兩個太監正提著人偶,操縱著線繩在演傀儡。
馮憑見不得這種做的很像真人的東西,總好像人偶有了靈魂,是某種邪祟。拓拔叡看她戰戰兢兢摟著自己胳膊,笑道:「這有什麼可怕的,只是傀儡啊,不能說又不能動,是有人在操縱的。」
馮憑說:「我小的時候,市上演傀儡戲,晚上,我娘抱了我去看,我看了一眼就嚇哭了。晚上還一直做噩夢,夢見那些花花綠綠的妖怪追我。」
拓拔叡拍拍她肩膀,說:「沒事,有朕在呢,不會害怕的。」
拓拔叡已經沐浴過,馮憑感覺到他皮膚溫涼,潔淨乾燥,頭髮上有清新乾淨的水意。他坐在錦席上,目不轉睛地看傀儡戲。馮憑看到他赤著的雙足,單薄的中衣,關切道:「皇上不冷嗎?」
拓拔叡道:「不冷。」
拓拔叡扭頭道:「你知道這戲叫什麼?」
馮憑搖頭:「不曉得。」
拓拔叡道:「這齣戲叫目連救母,講的是一個婦人和她的孝子。」
馮憑道:「皇上喜歡這個故事?」
拓拔叡道:「不喜歡。」
「佛家的故事,都是騙人的,騙那些無知的老百姓,朕可不信這個。」
他說:「這世上怎麼可能有地獄呢,要是什麼罪惡都有佛去懲罰,什麼苦惱都有佛去拯救,世上就沒煩惱了,哪有這麼容易的事。若是真有輪迴,豈不是人人都能永生不死了,其實還是要死的。」
皇上禮佛,卻不信佛。
既然不信,他為何又看的那樣津津有味,看的那樣專注用心呢?
好一出目連救母。
他想表達什麼,想演給誰看呢?
這個人,嘴上竟是沒有幾句真話的。
她看著眼前花花綠綠的傀儡,正發著呆,忽然聽到腳步聲。
是太后來了。
太后示意眾人退下。
馮憑離去了。
拓跋叡並不回頭,只是坐在地上。
太后站在身後,道:「皇上似乎對我有些不滿。」
拓跋叡道:「何以見得呢。」
太后道;「皇上自幼是我親手撫養,皇上的心思,我怎麼會猜不到呢。我知道皇上在想什麼。皇上在想閭夫人的死,認為是我所為。」
拓跋叡沒吭聲。
「今夜這齣目連救母,皇上是特意演給我看的吧。」
太后道:「皇上是想說我虛偽惡毒,心如蛇蠍。皇上心裡這樣想,不妨直說好了。直接說出口,我心裡還好受一些。」
拓跋叡道:「我曾親自審問過赫連皇太后身邊的人,賜死恭皇后的那道旨意並不是出自她之手。可是宮人們口口聲聲說,是皇太后下旨,所以究竟是誰下的那道旨意呢?後宮之中,到底誰有這樣的權力?」
這個問題的答案,幾乎是擺明了的。拓跋叡哪怕想故意忽略都做不到。
常氏語氣平和道:「我魏國的後宮,歷來就有規矩。皇子一旦繼位,生母必須賜死。從道武皇帝起,就定了這個規矩。皇上繼位,她是不可能活的,這並不是我要一意孤行,而是形勢所迫。」
拓跋叡道:「所以你承認,是你殺了她了。」
他失望道:「規矩都是人來定的。朕是皇帝,朕就可以廢了這規矩。她是朕的生母,朕要留她一命,不想讓她死。你口口聲聲說規矩,你既問心無愧,為何要冒用赫連皇太后的名義,為何不敢用你自己的名義。你這樣做,為何事先不與朕商議。」
「朕這般信任你。」
拓跋叡道:「你考慮過朕的感受嗎?」
「她是朕的母親。」
拓跋叡低聲道:「你是朕最尊敬最信賴的人,你知道你這樣做會讓朕多麼痛苦嗎?朕真恨你,你不但讓朕失去了母親,也讓朕失去了唯一信任的人。朕多麼恨你,可若是沒了你,朕在這個世上,連唯一的親人也沒有了。你知道這些日子朕是有多麼痛苦煎熬嗎?朕夜夜都在想這件事,沒有一夜能安眠。你讓朕感覺朕的身邊全是野心和暗箭,你讓朕懷疑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對朕是真心,你讓朕懷疑朕身邊每一個人都在對朕假笑,其實貪圖的都是朕的權力。只要有機會,他們隨時都會謀害朕。朕以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朕總覺得,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總該有那麼一兩個人對朕是真心。結果你告訴朕,一個也沒有。」
「你不過是怕她活著,怕朕封她做了皇太后,會威脅到你的地位。你不甘心做保太后,你想做真正的皇太后。」
常氏道:「我進宮那時,你剛剛出生。太武皇帝把你接到宮中,讓惠太后撫養。惠太后選了我做你的乳母。當時我剛剛生了一個兒子,因為你,只能被迫和他分離。他沒人養育,缺奶,最後餓死了。我把你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皇上小時候身體不好,特別鬧,愛夜哭,我夜夜抱著皇上,拍啊哄啊,皇上一生病,我就好幾天睡不著覺,生怕皇上出了一點差錯。你不曉得帶個孩子有多艱難,雖然身邊有宮女太監伺候幫忙,可他們只能幹些雜活,又不能幫我帶皇上。嬰兒本來就不好養活,一不小心就夭折了,皇上又特別愛生病。好不容易皇上大了,太子又沒了。我整日提心弔膽,唯恐皇上遭禍,想盡辦法求全保身。咱們母子一體,皇上好,才有我的好,皇上不好,我也跟著傷心。誰也沒有我為皇上操的心多。我只有這一個兒子,我不愛皇上,我還有別的指望嗎?」
拓拔叡道:「所以你要欺騙朕?」
常氏道:「皇上難道沒有看見朝臣們的態度嗎?壓根就沒有人支持皇上迎閭夫人入宮,連皇上最親信的陸麗都不支持。閭氏出身豪門,如果她入宮做了太后,皇上必定會大力提拔閭氏家族的人,尚書重臣的職位,理所當然應該歸閭氏家族的人執掌,還輪得到別人嗎?憑閭氏家族已有的地位,加上皇上有意的提拔,恐怕不出一兩年,朝廷就要姓閭了吧?可是擁戴皇上繼位這件事,閭氏家族沒有絲毫功勞,他們沒有出過一分力,憑什麼搶占這樣的地位,這讓功臣們怎麼想,怎麼看呢?他們都不願意皇上接閭氏還宮,可皇上卻有此打算。皇上忘了閭輝閭松謀反的事了嗎?皇上不想殺他們,可結果呢?他們還是死了。這不是皇上能說了就算的。閭氏不能入宮,她必須要死。既然皇上下不了決心,我只好出下策,幫皇上做決了。皇上說我貪圖富貴就貪圖富貴吧,畢竟她若不死,我也做不了皇太后。我只是一介保母,能有今日,全靠著皇上的恩典。」
拓跋叡心想,她在狡辯。
可是他無話作答。
他心情煩躁,只能日日帶著侍從出去馳馬,發泄心中的憤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