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國都血戰
2024-10-06 04:12:48
作者: 葉平生
楚共邙睡得正香,一陣劇烈的晃動將他喚醒。他罵罵咧咧坐起身,只見營房內的衛兵面色蒼白地跪在他面前,聲音嘶啞地大喊:「大人,賊寇,賊寇入侵,已突破外牆防線!」
「什麼?」楚共邙震驚地坐起身。作為多年拱衛國都的侍衛軍官,他深知國都城防之嚴密。泗水南岸什麼賊寇可以突破罕王宮的防線?除非是魯國大軍長了翅膀飛過江面!
「賊寇在哪,有多少人?」楚共邙說著便站起身,一手扯過衣袖和盔甲,另一手從牆壁上扯下了大刀。
「不清楚,不清楚……」兵卒聲音里幾乎帶著哭腔,「黑暗中到處都是人,怕是有數百之眾,已經朝著王宮衝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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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什麼胡話!」楚共邙反手便是一掌,將那兵卒抽了個七葷八素,「數百人怎麼可能繞過重重防衛衝到內廷來?我看你們是養尊處優太久,忘了殺敵為何物了!」
他說著大步流星衝出了大帳,只見成群連盔甲都沒來得及披掛的兵卒提著刀胡亂搜尋著敵人,弓弩手也毫無章法地對著黑暗中放箭,看上去一派兵荒馬亂的景象。
「夠了,都給老子停下!」楚共邙怒吼道,「你們這也算是國君侍衛的樣子?國君要是靠你們保護,幾條命也不夠你們折騰!」
胡亂奔跑的侍衛們漸漸安靜下來,氣喘吁吁地聚攏在楚共邙身邊,臉上流露出驚恐又愧疚的神色。
「賊寇在哪?」楚共邙大聲問。
「已經突破外院城牆,巡夜的弟兄已經有超過數十人命喪敵手了!」有人慌亂地回答。
「數十人喪命?」楚共邙重重皺眉,「這是敵人大隊人馬殺進來了麼?」
「沒看見什麼大隊人馬,只看見咱們的人一直在倒下!」
「壞了,準是那三桓派來刺殺國君刺客!」楚共邙臉色一變,「全營將士立刻集合,隨本將護衛國君安全!」
「將軍,火,火!」有人驚恐地大吼,一手指向遠方。楚共邙回過頭,只見漆黑夜空被血色的火光照亮,即使隔著百步遠也能感受到隱約的灼熱。那是國都北門,面向泗水的一側。城樓在火光中燃燒塌陷,整個國都在火光映照下如同白晝。
「是,是魯軍打過來了嗎?」士卒們驚慌失措地問。
「少廢話,當務之急是保護國君!」楚共邙放聲大吼,後背不知不覺浸透了冷汗。
火光沖天的宮殿門前,負責拱衛內廷的滕軍已然與入侵者展開了短兵交鋒。夜色下如同鬼魅一般飛速揮刀的赤紅色人影,憑藉力量優勢和豐富的殺人經驗,無情地收割著守軍的生命。沒人清楚那是什麼鐵甲,竟能讓盔甲下的普通士卒變成勇猛無數的嗜血凶獸。黑暗中每時每刻都有人倒下,楚共邙帶隊穿過戰場,匆匆一瞥,只感到心頭重重不安。空地之上倒下的竟都是己方士兵,敵方的屍體竟一具都沒有看見。
「巡夜人馬何在?」楚共邙大聲喊道。
「我,我們便是……」一個渾身是血的滕軍士兵衝到楚共邙面前。
「你這是?」楚共邙一愣。
「同袍的血。」滕軍士兵簡潔地回答,「賊寇砍下了他的腦袋,在下躲閃不及,被濺了一身……」
其實他沒有把更多實話說清楚。當時一條陣線上站著三個人,但只有他活了下來。因為他注意到,那些赤甲武士在飛速接近目標時,身上的甲片會有細微但尖銳的摩擦聲,像是刀鋒划過空氣時的震動。但他只來得及伏倒在地躲避襲擊,卻來不及提醒身後的兩名夥伴。只在瞬息之間,他身後的兩個全副武裝的男人便成為了兩具沒有頭顱的屍體。
「統領你們的軍官呢?」楚共邙急切地問。
「死了。還沒來得及踏出大門,就被斬去了頭顱。」士卒心有餘悸地說道。
楚共邙臉色一沉:「你部還剩多少人?」
「不清楚,在營房外被衝散了。賊寇一輪偷襲殺了我們不下五十人,現在又有百十人失去了聯繫,另有百十人分散在內廷各處與敵交戰,隊伍全亂了……」
「帶上你能找到的所有人,去國君宮殿!」楚共邙急迫地喊,「今夜無論死多少同袍都不足惜,關鍵是國君的安危不能出差錯!」
「是!」士卒說罷便轉身去招呼同伴。楚共邙高高舉起長刀,高聲下令:「集合,去內廷!」
正在此時,高亢而明亮的號角聲響徹天際,眾人的步伐同時止住了,目光齊刷刷地朝著號角聲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黑夜中宮殿大門洞開,成群披堅執銳的武士推著一架又一架沉重的木箱踏出宮門。
圍攻宮殿的浴血甲武士們面面相覷,不知道滕軍在耍什麼鬼把戲,但卻本能地對那些黑漆漆的木箱感到畏懼。
正在此時,全身披掛鐵甲的國君緩緩出現在眾人面前,手中長劍徐徐出鞘。那是歷代國君流傳下來的寶劍,堪稱君王之劍。拔尖的剎那,一國之君的威嚴轉瞬間奔涌而出,令人無端地感到敬畏。
而對於浴血甲武士們而言,今夜只要順利將滕國國君斬首,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便可宣告結束。
短暫的沉默之後,浴血甲武士們齊聲嘶吼著,拔刀朝國君架前衝去。
「開山弩!」國君高高舉起手中長劍,一面高聲喝道。隨著國君一聲令下,周遭牢牢拱衛著國君的武士們紛紛四散開來,解開了那些巨大的木箱。
木箱敞開的剎那,衝鋒中的浴血甲武士皆是一驚。那些弩箭的樣式他們再熟悉不過了,那正是原產自墨家的疾射弩,但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疾射弩。
南征開始之前,田齊連同公輸家一同做過測試,確認在近身交戰中,墨家的疾射弩很難破開浴血甲的防禦,除非面對對方密集且連續的齊射。因此浴血甲武士們對於墨家所謂的秘密武器頗感到不以為意。
但今夜滕軍推出了比墨家疾射弩大出十倍不止的弩箭,聽上去似乎被命名為「開山弩」。單看那些巨大而猙獰的箭頭便令人不寒而慄——浴血甲真的可以抵擋這樣的一箭嗎?
沒等他們想明白,國君手中長劍狠狠揮舞,同時高聲喊道:「齊射!」
隨著一陣尖銳而刺耳的蜂鳴聲,十數枚小臂一般粗的弩箭飛射而出。呈密集隊形排列的浴血甲武士完全來不及反應,站在前列的士卒幾乎在轉瞬之間被弩箭貫穿了身子,弩箭在他的小腹處留下了一道猙獰的血洞,爛泥一般的血肉如同瀑布一般噴涌而出。而絕大多數弩箭都在貫穿了第一人之後還能繼續對第二人產生殺傷,並且幾乎是威力不減,依舊能貫穿浴血甲武士們的大腿或手臂。一時間整片空地上無不是慘烈的哀嚎聲。
被開山弩命中的痛苦絕非普通的傷勢可以類比,這些弩箭原本是為守城而使用,所需要打擊的目標本該是巨大而笨重的攻城塔。而人體顯然無法與攻城塔做比較,一旦被開山弩命中,鋒利的箭頭會在瞬間撕裂他們的皮膚喝血肉,帶來巨大的痛苦。相比開山弩齊射之下的傷員,那些被一箭斃命的士卒反倒是幸運兒了。
「不愧是國君……」楚共邙低聲喃喃著。他也見識過開山弩的姿態,卻從來沒有想過可以將它如此使用。
國君的這一輪開山弩齊射順利收割了超過二十名浴血甲武士的性命,還有十餘名垂死掙扎的傷員躺倒在血泊中,拖著一道長長的血痕,拼命向著同伴爬去。
只不過開山弩的戰果也僅限於此了。它的裝填工序過於複雜,而剩餘的上百名浴血甲武士顯然不會給國君悠閒裝填第二輪的機會。
「滕國的國君,生來就該與將士們出生入死。」國君默默握緊了長劍,劍鋒直指面前的敵兵,「將士們,隨我衝鋒!」
「衝上去,保衛國君!」楚共邙也大喊著,率領大批兵馬從背後殺進了敵軍的陣型中,內廷再度陷入一片慘烈的混戰之中。
「殺!」遠處的狐叔介也看得熱血沸騰,當下顧不上要驪的阻攔,這就要衝上前去。
「夠了!都聽我說!」公尚過拼盡渾身力量大喊道,「老將軍今夜縱使殺了再多的魯軍也扭轉不了戰局!當務之急是立即離開此處!」
「離開此處?去哪?」狐叔介與要驪皆是一愣。
「去墨城!那裡有我們籌備已久的反擊武器!」
「武器?是何武器?」
「現在先別問問題了!」公尚過痛得渾身發顫,「再拖延下去,南岸滕軍一個也活不了!」
狐叔介被公尚過的語氣所震懾,這才穩定住情緒,聽從了他的建議。三人於是結伴而行,趁著兩軍混戰的關口,小心翼翼地撤出戰場。
國君顯然也無意在宮殿內與浴血甲武士戀戰,雖然眼下浴血甲武士在這內廷占了上風,可城外畢竟還有成千上萬的滕軍士兵,一旦他們完成集結,縱使浴血甲武士再如何勇猛也難以抵擋。因此內廷的滕軍士兵們在國君的指揮下,也在朝著城外做攻擊前進。
好在公尚過一行人目標較小,不易引起敵兵注意,因而總算有驚無險地來到城外。眼下國都之內一片混亂,魯軍的斥候和少量浴血甲武士正在城內四處縱火,造出魯國大軍已經攻破國都的假象。城內守軍人心惶惶,一部分士兵眼見對岸無數巨大的浮橋鋪天蓋地而來,甚至瞬間喪失了對陣的信心,拋下防禦職責而四散奔逃去了。士兵的潰逃越加引發了城中的混亂,無數孩童婦孺也紛紛收拾細軟奔上街頭,一時間滿城儘是沖天的火光和此起彼伏的哭喊聲。
「敗得太快了,太快了!」狐叔介臉色鐵青。他沒想到自己一手編練的軍隊竟然不堪至此。好在隨著狐叔介四處奔走疾呼,集結兵馬,那些四處潰逃將士中有認出狐叔介的,在老將軍的呵斥下停住了逃命的腳步,滿面羞愧地跟在在狐叔介身後等候命令。很快,狐叔介身邊聚集了一大批軍官及士卒,老將軍終於可以著手恢復對國都的控制。
他首先派了一隊建制尚且完整的兵馬入內廷去支援國君,接著又把能找到的每一個青壯收編為民夫,組織他們前去撲滅北門大火,同時重新建立北門的防禦。
公輸家的巨大浮橋雖說看起來聲勢驚人,但仍需要耗費一定時間在起伏的江面上穩固形態,何況這之後的魯軍大隊人馬還要整隊渡江。雖然留給南岸滕軍的反應時間十分有限,但狐叔介顯然不會放棄任何戰場空檔。
此時公尚過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陷入了半昏迷狀態,在要驪懷中睡睡醒醒。老將軍見狀連忙 招來了軍醫對公尚過的傷勢進行了簡單處理,公尚過在傷口的刺激之下猛然驚醒,一把攥住狐叔介的胳膊大喊道:「快去墨城,快去墨城!」
「已經派探馬去通知墨城了,我將隨身的令牌交給了他,有此令牌如同直面國君本人。」狐叔介拍了拍公尚過的肩膀,「安心養傷,接下來的事就交給南岸的滕軍將士來辦好了。」
公尚過則神志不清地倒下身子,嘴裡仍在斷斷續續地念叨:「墨子有令,墨子有令,墨城的機關要處在隨時可以調用的狀態,以防不測,以防不測……」
接著他猛然睜開眼,在要驪驚訝的目光中坐起身,遙遙望向墨城的方向,神色既緊張又興奮:「我絕不會辜負墨子的期望……墨城的機關,隨時可以啟用!」
說罷,他身子一軟,又倒了下去。
狐叔介與茫然的要驪對視一眼,大帳外的眾將正在等候他的命令。眼下顧不得狐叔介去思考公尚過所說的墨城機關是什麼,在吩咐要驪妥善照顧公尚過之後,他便匆匆離去了。
要驪小心翼翼地放公尚過躺平,看著他似乎是陷入了熟睡當中。在大帳外一片兵荒馬亂的嘶鳴與叫喊聲中,要驪輕聲說:「你們的墨子,到底還藏著多少秘密?」
公尚過的眼皮忽然跳了跳,似乎並未完全睡去。
「墨子,墨子……」公尚過張了張嘴,咧開了一個難看的微笑,「墨子他……時常在掛念公主……他給你寫了很多信,很多交待後事的信……但,但寫完後又燒掉了,怕動搖軍心。他以為我們不知道,其實……其實我和寧吾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公尚過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要驪心底一驚,連忙伸手去探公尚過的鼻息,發覺他只是睡著了,這才微微放下心來。
「是麼?」要驪回味著公尚過的話,微微一笑,笑容既甜蜜又淒涼。
「你們的墨子……當真是塊木頭。」她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