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急轉直下
2024-10-06 04:12:41
作者: 葉平生
追入城中的滕軍各部很快便跑亂了建制,隨即開始亂鬨鬨地各自為戰,沒有統一的指揮調度,也沒有明確的攻擊方向。
這時隱隱回過味來的魯軍反倒集中兵力開始反撲,失去了組織度的滕軍很快陷入了苦戰之中,死傷數量也開始直線攀升。混戰之中,唯一能保持建制完整,並且有組織地保持攻擊勢頭的部隊,便是那些由墨者指揮的兵馬。在亂鬨鬨的遭遇戰中,實在是一抹不可多得的亮色。
也辛虧有墨者的隊伍在苦苦維持攻擊態勢,將魯軍的幾輪反撲頂了回去,不然戰鬥的走向便將要變得難以預料了。
戰鬥一直持續到正午,精疲力竭且傷亡慘重的魯軍終於難以為繼,紛紛向著滕軍為他們預留的缺口潰逃。滕軍在吳子桓的指揮下象徵性地追擊了一小段,隨即收拾兵馬回返,當夜在城中進行整頓。
此戰共斬殺魯軍三百有餘,俘虜數與殺傷數量幾乎相當,僅有不到一半的魯軍順利逃離。從殲敵的戰果上看,已經不能算作擊潰戰的範疇,而更接近一場殲滅戰,想必這一戰果能給三桓帶來不小的驚訝。
而與之相對的是,此戰滕軍的傷亡也不在少數。在初期的遠程武器對射中,滕軍與魯軍的交換比還能維持在以一換三四的程度,可從進入巷戰開始,滕軍的傷亡率飛速上升。百餘人的傷亡中有超過三分之二是在巷戰中產生的,相比之下潰敗中的魯軍在巷戰中幾乎能與滕軍打成一換一的交換比,這表明滕國的強軍之旅無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最令墨翟與吳子桓心疼不已的是,三十名滕軍各級墨者軍官,因為戰鬥中往往身先士卒的緣故,戰後還能站在兩人面前的僅剩不到二十人,其餘墨者不是戰死便是身負重傷。吳子桓在為墨者惋惜的同時也真正認可了墨者對於軍隊組織度和戰鬥力的保證,為此他一再向墨翟許諾,對於這些剩下的墨者,他一定會拿他們各個都當寶貝似的護著,吳子桓還指望著靠他們再幫自己多打幾場勝仗呢。
就在吳子桓與墨翟二人討論著這場戰鬥的得失之時,一名軍官忽然找上兩人,面帶驚慌之色地說道:「墨子,將軍,我們在魯軍將官的營地里……又看見了那個不祥之物!」
墨翟與吳子桓打著火把穿過夜幕下的小城。城池另一頭的營地門前圍著成群的士兵,探頭探腦地朝門內張望,一個個皆面有不安之色。墨翟注意到,這些圍觀的士兵大多是原右城守軍。
眼見墨子到來,士兵們連忙讓開了道路。恰好此時彭武生領著幾名士卒將油布包裹著的沉重物件搬了出來。
一見那物件的輪廓,墨翟的眼神便冷了下來。
那些右城守軍出身的士兵們面面相覷,似乎油布下的東西也勾起了他們某種不好的回憶。在彭武生的示意下,一名士卒一把掀開了油布,那面目猙獰的邪祟之物再度出現在眾人面前。
浴血甲。
在場的滕軍中,有很多人都經歷過夜襲魯軍那一戰,也親眼見證了浴血甲驚人的戰鬥力,以及對人體極端的摧殘。每一個見過寧吾最後一面的士兵都會對那一幕感到心有餘悸。
此時它又再度出現在戰場上,並且就靜靜躺在魯軍倉庫中,不安的情緒頓時在將士們心中蔓延。
「傳我令,立即徹查全城魯軍倉庫,將能找到的所有浴血甲盡數摧毀。」墨翟冷冷說道。
然而更令人不安的消息陸續傳來。有士兵在城外的荒地發現了被拋棄的死屍,皆是滕國子民,看起來生前遭遇了巨大的折磨,渾身皆是觸目驚心的創傷。而尋遍全城,眾人也只找出了這麼一具浴血甲,並且被發現時正與魯軍將官的佩刀放在一起,看起來只不過是這名將官私自收藏了一套作為取樂而用。
「可是有何不妥?」一旁的吳子桓見墨翟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問。
「我們要立刻通知狐叔介將軍。」墨翟轉頭對吳子桓說道,面色蒼白,後背不知何時被冷汗浸透,「浴血甲已經重新出現在戰場,魯軍隨時會拿它在某處發起襲擊,我軍必須提高警惕!」
同一時刻,泗水南岸,滕國都城正籠罩在一片蒼白的月色下。
要驪獨自漫步在內城庭院之內,登高遠眺。越過都城和平原,黑色的泗水奔涌著向東而去,更遠的地方則隱沒在夜間的薄霧之下,視線難以企及。要驪清楚,在那一片黑夜和薄霧的掩蓋之下,是全副武裝的數萬魯國大軍。要驪看不見他們,但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們的存在,感受到那一陣無形的敵意和殺氣……
「公主。」耳邊傳來一聲呼喚,要驪順著聲音望去,只見夜色中走來兩道人影,一個魁梧但年邁,一個年輕但瘦弱。要驪的目光落在那瘦弱的青年身上,心底微微一動,恍惚間仿佛看見那青年與記憶中另一個人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是狐叔介將軍嗎?」要驪很快收斂了心神,對來者問道。
借著一線月光,要驪看清了兩人的樣貌。年老的正是狐叔介,而一旁的青年則是前日才從邊塞風塵僕僕趕回來的公尚過。
要驪在心底不由暗自笑了笑。為什麼會莫名想到他呢?兩個人分明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天色已晚,公主怎麼還未睡下?」狐叔介皺眉道。要驪吐了吐舌,裝作沒有聽見狐叔介的發問。她是狐叔介看著長大的,對要驪而言老將軍幾乎等同於她的第二個父親。只是狐叔介時常會忘記,要驪也會長大,不是當初那個跟在他屁股後頭笨手笨腳的小丫頭了。
「公尚過先生是今日來的南岸麼?」要驪將目光看向公尚過。
「昨日便到了,在墨城住了一夜,今日恰好和老將軍一起向國君匯報軍情。」公尚過客氣地行禮。
「哦……北岸……北岸局勢現在如何?」要驪斟酌著用詞,目光小心翼翼地朝狐叔介看了一眼。
公尚過微微一愣,旋即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北岸一切都好,我軍接連打了幾場勝仗,我們的墨子也隨軍出征了,甚至還親自上陣搏殺呢。」
他那小身板,也能上陣搏殺麼?要驪在心裡想,不由「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見過墨翟了,有時覺得好像才過去幾天,有時又覺得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墨翟大概很難得到要驪的消息,因為每日都有更緊急的軍情往返於南北兩岸。但要驪倒是常常能從報告中聽到墨翟的消息,好像越是戰事緊急的地方越是活躍著墨家的身影。
「公主在笑什麼?」一旁的狐叔介不解道。
「沒什麼。」要驪收斂了情緒,朝狐叔介眨了眨眼,「你們剛剛從父親那裡來麼?」
公尚過暗自感嘆要驪切換話題的本事,墨翟那點腦子在要驪面前夠不夠用還得兩說。公尚過不由感到惋惜,若是寧吾還在的話,一定會與自己深有同感。想著想著不免生出一股悲涼之意,悠悠嘆了口氣。
「國君日夜操心國事,伏在案台睡著了。我等不忍心打擾,故而離開了。」狐叔介說著也面露疲倦之色,「戰事連綿不休,敵軍一日不退,我們便一日不得安寧。」
「父親今來的確是太辛苦看。」要驪垂下眼帘,接著又抬眼看了看狐叔介,「老將軍也辛苦。」
狐叔介古板嚴肅的臉上難得露出幾分笑意,伸手拍了拍要驪的腦袋:「你以為你長了些歲數,我就看不穿你的心思麼?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有事還想瞞著我?」
「什,什麼瞞著?」要驪一愣,莫名緊張起來。
「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仰慕墨家的墨子?」狐叔介慢悠悠地問,一副看透一切的語氣。一旁的公尚過也不由一愣。
要驪下意識把目光投向公尚過,公尚過更是心頭一驚,心下暗道:怎麼,公主是懷疑我向老將軍高密了麼?等等,她怎麼知道我看穿了他倆這點秘密?
正是思緒一頭亂麻之時,反倒是要驪先平復了情緒,淡淡一笑:「果然什麼事也瞞不過老將軍。」
這話更讓公尚過不由瞪大了眼睛。不愧是公主,居然如此坦然承認了,倒也是個敢愛敢恨的奇女子——聽起來與墨子倒是合適得很。
「那麼他對你的態度呢?」狐叔介此刻的神情好似操心女兒婚嫁的老父親。
「他啊……想說的話不敢說,說出口的話不是真心話,心裡憋著心事不肯和人說,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倒霉模樣……嗯,總結起來,就是個木頭嘛。」要驪撇撇嘴。公尚過在一旁聽著不由連連點頭。
「還有這種事?」狐叔介眉毛一橫,「等他回來,我和他好好說說。再怎麼說你也是國君嫡出長女,還能配不上他一個小小墨子?」
要驪一時間感到哭笑不得,這種事是可以強說的麼?不過沒等她想好怎麼回答狐叔介,面前的二人忽然繃緊了全身,警惕地四下張望起來。
「怎麼了?」要驪一愣,隨即也警惕起來。她也是受過武學訓練之人,有著敏銳的戰場直覺。就在方才那一瞬,寂靜的內廷之內忽然傳來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風中也隱隱傳來陌生的氣息。
像是血腥味的氣息。
「公主躲在我們身後!」狐叔介一把將要驪護在身後,他與公尚過一左一右將要驪保護起來。
周遭的腳步聲越來越密集,那絕不是巡夜武卒的腳步聲。什麼人能悄無聲息地潛入王宮而不被武卒察覺?難道是……刺客?
「在身後!」公尚過大吼一聲,反手甩出了隨身帶著的玉佩。那玉佩跟了他好些年,戴久了多少也有些感情。但這一刻公尚過毫不猶豫地將它作為投擲武器甩了出去,因為他從黑暗中感受到了……強烈的殺機!
玉佩撞在飛速襲來的黑影身上,卻發出「當」一聲清脆的撞擊聲。三人瞬間變了臉色——來者居然全身披掛著甲冑!
「當心!」公尚過率先反應過來。那枚玉佩僅僅是暴露了來者的位置,卻並未阻擋他出刀的動作,黑影仍在飛速襲來。
公尚過的提醒只來得及救下一旁的狐叔介和要驪,公尚過自己卻來不及避開刀鋒了。長刀幾乎是斜著貫穿了公尚過的小腹,公尚過兩眼一黑,下意識抱緊來者的小臂栽倒在地。
狐叔介迅速反應過來。公尚過最後抱緊小臂的舉動為狐叔介爭取了片刻的反應時間,他在瞬間爆發出與這個年紀不相符的靈活與迅猛,重重一拳擊打在來者的面部,卻一拳撞上了一副沉重的面甲。狐叔介的拳頭立刻變得血肉模糊,而來者的面甲看上去卻沒有受到絲毫損傷。
不過面甲不會有事,不代表面甲後的人也沒事。狐叔介這一拳依舊將他震得頭暈眼花。一旁的要驪眼疾手快,自原地靈巧地躍起,反身一腳飛踹在來者胸口,來者登時橫飛出去,重重摔倒在地,連帶著捅進公尚過體內的長刀也跌落在地。
狐叔介連忙撿起了帶血的長刀,趁著來者還未來得及爬起身,三兩步沖了上去。血流不止的公尚過嘶啞著嗓子大喊:「脖頸處是弱點!」
狐叔介衝到來者跟前,在他起身之前一腳重重踏在他的胸口,高舉長刀手起刀落,自甲冑脖頸的連接處狠狠劈下,將來者的整個頭顱切了下來。
要驪連忙攙扶起倒地的公尚過,小心翼翼地掀開衣角,微微鬆了口氣——不是致命傷,雖然會流很多血,但一時半會死不了。
「他們是從哪裡來的?」狐叔介陰沉著臉,撿起亡者的頭顱看了看。
「我見過這甲冑,這是……浴血甲。」公尚過的臉色白得瘮人,「他們……還是動用了此不詳之物。」
夜幕之下,王宮內無不是身披甲冑的黑影。不知何時,整座內廷已然遍地是浴血甲橫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