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軍情會議
2024-10-06 04:12:36
作者: 葉平生
「這簡直是胡鬧。」公尚過重重一拍桌。墨翟注意到,面前並肩站著的一排墨者明顯地顫了顫,目光下意識地朝自己這邊看過來。
墨翟嘆了嘆氣,朝探頭探腦的墨者攤了攤手,示意自己也無能為力。墨家的規矩凌駕於墨子之上,公尚過作為家法的執行者,在懲戒這方面的權威無人可以比擬,縱使是墨翟也說不上話。
「誰給你們的膽子,去替墨子答應吸納那些滕軍將士?招攬墨家弟子豈能是如此隨意草率之事?你忘了你們進入墨家時是如何層層遴選的麼?」公尚過帶著怒氣發問。
彭武生縮了縮腦袋,見同伴們都無人應答,這才小聲說道:「我也是見大家一片赤誠,不好涼了他們的心……」
「什麼一片赤誠?」公尚過惡狠狠地瞪眼,「喝了一夜的酒,誰知道說的是不是真心話?你們連這點基本判斷都沒有了嗎?我平時是怎麼訓練你們的?」
彭武生心裡不由感到一陣不公。昨夜他們喝了一夜的酒不假,可那清水一樣的酒能把人喝醉麼?公尚過甚至都沒有見到昨夜大家的真誠和熱情,就一口咬定他們皆是酒氣上頭而說的胡話,未免太過武斷。
「恕在下直言,在下在加入墨家之前,只是國都貴胄家的佃戶,平日裡連飯也吃不飽。」彭武生斟酌著用詞說道。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公尚過微微皺眉。
「在下的意思是,在下出身貧寒。墨家弟子人人皆出身貧寒,或者說,不是墨家弟子生來貧寒,而是唯有貧寒人家,才會義無反顧加入墨家。」彭武生慢慢捋清楚了思路,語調也漸漸抬高。一旁的墨翟認真地聽了片刻,隱隱反應過來,嘴角露出一絲笑紋。
「把話說清楚,別藏著掖著!」公尚過眉頭皺得更緊。
「我認為,墨家設立規矩,是為了篩掉心懷不軌的宵小之徒,讓更多認可墨家兼愛大道的貧寒子弟加入我們,而不是劃出一道高牆,把所有貧寒子弟擋在牆外!」彭武生大聲道,「昨夜那些滕軍將士,我相信他們對墨家的認可是發自內心的,我也是農家子弟,知道什麼樣的眼睛不會撒謊!」
公尚過一時間愣住了,呆呆看著彭武生,隨即又將目光投向其他墨者。所有的墨者都昂首挺胸目視著前方,對彭武生的言論表示了無聲的認可。就連一旁的墨翟也忍不住連連點頭,臉上滿是讚許之色。
「好啊,原來你們早已經是串通好了。」公尚過瞥了墨翟一眼,怒氣微微散去,又頗有些無奈地嘆嘆氣,「可就算墨子認可,你們打算以何種形式讓他們加入墨家?口頭上許諾一番,而後呢?萬一國君以他們是墨家弟子為由頭,不給他們發餉了呢?國君和墨家的命令同時到達的時候,他們又該聽誰的?」
彭武生等人被公尚過連續的質疑問住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茫然地彼此對視。
「行了,這些問題也不是他們能考慮的,你也太為難人了。」墨翟知道這時該自己出來打圓場了。他朝茫然失措的墨者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先離開。彭武生等人惴惴不安地走出房門,公尚過仍在後頭嘀咕:「不把他們問住,他們還以為管理這麼一大攤子事是個輕鬆的差事呢。」
「好了,他們也是一片好心。」墨翟淡淡笑了笑,很快又恢復了嚴肅的姿態,「方才墨者們提出的意見,我認為是具有一定可行性的。」
「墨子的意思是,參考昔日墨家與公輸家的合作方式?」公尚過思索道。
「我想,應該要比那時還要再進一步。我大致有了一個初步的思路,你容我先想想,一會放到軍情會議上再做討論。」
「軍情會議?」
「是的,昨天深夜,國君的使者已經到了,耕柱子親自護送使者到來,前來傳達國君的命令。」
正午時分,墨翟與公尚過趕到將官府邸時,眾人已經都到齊了。國君的使者乃是滕國大司空,名義上說起來他應該是墨翟這個滕國少司空的上司,只不過由於戰事來得太匆忙,兩人還沒來得及私下見過面。大司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閉著眼坐在角落默默養神,三城將官則坐在另一側。吳子桓見了墨翟進門,開心地朝墨翟揮手致意。之前的並肩作戰讓吳子桓對墨翟產生了極佳的印象,回來後他便立刻向老將官進言,下一次出城襲擾,還請務必保持現有的搭配。
老將官也在人群中,只不過與那大司空一樣,也靜靜坐在原地閉目養神。兩人左右相對,好似兩尊石像。墨翟見兩人如此姿態,不由微微皺眉,隱隱嗅出了不尋常的味道。
一旁等候許久的耕柱子此時迎了上來,向墨翟與公尚過行禮過後,墨翟將耕柱子拉到一邊,低聲問道:「老將官與大司空二人,可是發生過爭執?」
耕柱子一愣,臉上流露出敬佩的神色:「墨子果真慧眼如炬……確是如此。」
「發生什麼事了?」
耕柱子微微嘆嘆氣:「大司空方才聽過老將官的匯報,不滿老將官的戰法,稱其過于謹小慎微。依照大司空之見,已經收復的城池豈有放棄的道理?話里話外都是在暗指我軍前日從魯軍手裡奪回城池又棄守一事,言辭之中頗有責怪之意。說到後邊,連我軍放棄中、右二城一事也要一併責問,墨子來之前,大司空甚至言稱老將官年老昏聵,不足以肩負統兵之大任。」
「竟有此事。」墨翟聽來心下不由一陣不安。文武不和乃是國之大忌,尤其是在戰前,文官與武將之間倘使意見不統一,對軍心無疑會產生極為不利的影響。
「老將官不屑於與大司空討論此事,只罵他不通軍伍之事,半句話也不想與他爭辯。於是兩人就這麼僵持著到現在了。」
「我知道了。」墨翟點點頭,心中思索道,墨家只需做好分內之事即可,不要貿然參與武將和文官之間的明爭暗鬥。
待侍從通報眾人到齊時,老將官和大司空這才微微睜開眼來,聽取當前的軍情匯報。
首先做出報告的是耕柱子。根據泗水南岸滕軍探馬的情報顯示,連日來對岸魯軍大營內都極為平靜,似乎並不急於渡江,也不在乎背後有這數千滕軍在破壞後勤補給,幾萬大軍沉浸在某種令人不安的沉默當中,平靜得令滕軍不安。
國君在與狐叔介商議過後,認為長期對峙下去對滕國而言百害無一利。滕國並沒有魯國那樣雄厚的物資積累,眼看著夏季農忙時節將至,但泗水北岸的大片土地仍在魯軍控制中,南岸的大批難民也要耗費大量的糧食來賑濟。倘若仗再這麼打下去,滕國國庫要先見底了。
因而狐叔介提出了主動出擊的計劃。在他的計劃中,邊境三城的滕軍需要做出一定的策應,點齊主力向南方做攻擊前進,繼續破壞魯軍後勤線的同時,儘可能逼迫魯軍主力有所動作。大軍一動必生破綻,狐叔介等待的就是魯軍露出破綻的時機,屆時他將親率南岸三萬大軍殺過江去,最好的情況自然是徹底將魯軍驅逐,如若目標不成,至少也要將戰線儘可能往北推,避免國都直接暴露在魯軍攻擊範圍之內。
墨翟這才理解大司空為何執意讓滕軍長期占領已攻取的城池,他是在為戰後快速恢復生產而考慮。而老將官則是從戰場實際出發,以三城滕軍有限的兵力,實在難以堅守諸多城池。一旦兵力分攤過散,那就該換魯軍兵馬來偷襲他們的城池了。
這件事一時半會還找不到好的折中方案,因而大司空與老將官默契地選擇不在眾人面前繼續爭論此事。在明確了狐叔介的策略之後,眾將官齊聲表示領命。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自從魯國入侵滕國以來,滕國南邊的宋國與楚國皆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兵馬調動跡象,其中尤其以宋國的兵馬調動最為頻繁,國境內的主力雲集商丘,而後主力往南開拔,似乎是直指宋楚兩國邊境;另一支人馬則屯駐北部,似乎是在監視滕國境內的動向。目前暫不明確兩國兵馬究竟指向何處,但這些反常的信息越加證明了墨翟此前的擔憂——魯國南侵的舉動,也許不單是一次孤立的軍事行動,它的背後所牽涉的勢力也許比眾人所看見的要深得多。
「既然國君與老將軍已經下決心進入反擊階段,公尚過,你這一趟便隨耕柱子一同回墨城去。」墨翟低聲對一旁的公尚過說道,「這趟回去,重點看看我們的戰場殺器準備的如何了。即刻讓墨城高速運轉起來。我希望當決戰到來時,墨城的機關都處在隨時可以上陣的程度。」
「遵命。」公尚過肅然道。
正事討論完,老將官正要讓眾人四散準備時,大司空忽然淡淡開了口。
「昨夜老夫偶然聽聞,這城中有許多將士,頗有心向墨家之意?」
這話讓在場眾人皆是一愣,老將官立刻皺緊了眉頭,板著臉看向了別處。
「墨子的魅力果真非同小可,也難怪人人皆嚮往墨家。」大司空笑了笑,蒼老的臉頰上看不出除了平靜之外的多餘情緒,「此戰能有墨家相助,實在是國君之幸,滕國之幸。」
墨翟一愣,一時間沒弄明白大司空話里的深意,便也不敢貿然作答。孰料一旁的吳子桓莫名興奮起來,接過大司空的話茬激動地說道:「此事我昨夜也聽將士們說起過了,我認為此提議甚妙!」
吳子桓只是單純從墨者戰鬥素質的角度考慮了此事。在見識過墨者在戰場上的表現之後,吳子桓認為墨家必然是有著密不外宣的練兵秘籍,倘若自己麾下的武卒能從墨者身上學來三成的功力,那也非同小可,足以堪稱一支虎狼之師。
不過吳子桓忽略的是,墨者戰鬥力的來源實際在於極高的組織度,彼此間默契的配合,以及對墨家弟子身份的高度認可,三者之間缺一不可,它們組合起來共同註定了墨者絕不是普通領了軍餉打仗混飯吃的普通兵卒,而是一支擁有理想和信念的堅強隊伍。
這一點墨翟自然不好當眾闡明,可吳子桓的話顯然引起了大司空的興趣。
「我以為,以墨者的能力,若是能帶動將士們一同奮勇殺敵,自然是好。不知此事墨子如何看待?」大司空朝墨翟投來鼓勵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