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雲夢詭影
2024-10-06 04:12:30
作者: 葉平生
夜幕下的左城燈火通明,今夜老將官一改往日嚴格的軍法,允許將士們痛飲美酒,就連集中關押的俘虜們,今夜也能吃上一頓有酒有肉的飽飯。不過左城地處邊塞之地,又臨前線,實際也沒有多少所謂的美酒,只有些許清酒。將士們縱使開懷暢飲也很難喝醉,因此老將官也不過是在嘴上討了個好彩頭罷了。
那些隨軍遷來的滕國子民各個不由喜極而泣。他們在魯國武卒的奴役下日夜搬運糧草物資,終日被人視作奴隸,其中的大多數人都認為此生再也沒有自由之身了。眼下他們見到這身處魯國重兵包圍下的邊塞之地竟依然飄揚著滕國的旗幟,一個個默默潸然淚下。
有感於戰場上難得片刻的安寧,在墨翟的授意下,公尚過也破天荒地允許墨者們也許參加士兵們的聚會。不過,臨行之前,公尚過對眾人再三囑咐道:「切記不可在酒會上給墨家丟人,出門在外,你們即代表著墨家的臉面。」
「知道了,請大人放心好了。」彭武生也不過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此時哪裡聽得下這許多勸誡,一顆心早已經飛到酒會中去。
「去吧,喝的盡興。」公尚過苦笑道,放蠢蠢欲動的墨者們痛飲去了。
酒會席間,男人們推杯換盞,彼此高歌家鄉的曲調,講一些十里八鄉的俚俗笑話,攔著肩膀縱聲大笑。女眷們輕輕哼著小曲作伴,孩童興奮地四處穿行,在這萬物勃發的初夏之夜烘托出一派佳節般的景致。
彭武生擠在一大群喜笑顏開的滕軍將士中間,聽他們各自吹噓自己在戰場上的殺敵功績,心裡很是不以為意。也許是他的情緒表露的太過明顯,兩邊的滕軍將士半生氣半開玩笑地推了彭武生一把,嚷嚷著說道:「你看著面生,是哪位將軍麾下武卒?我觀你有不屑之色,難道是瞧不上我們右城守軍的功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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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右城的將士。彭武生心中暗道,臉上的不屑略微收斂了幾分。已故的寧吾正是率領無數右城將士主動進攻魯軍主力,這才為三城滕軍爭取了一線生機,只此一點便足以令人肅然起敬。
不過,尊敬歸尊敬,但彭武生還是聽不習慣這些將士口若懸河地吹噓自己在戰場上作戰如何勇猛。彭武生也有他自己的驕傲,作為一直追隨墨翟駐守左城的墨者,在守城戰時他的殺敵數量也不在少數。雖然公尚過不准墨者在射擊後去觀察結果,但彭武生自己心裡可數著數,擊殺數沒有二十人也有十五,擊傷更是不計其數。奈何公尚過三令五申墨者在外需低調,彭武生心裡憋了滿肚子話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小兄弟,我好像見過你。」有人拍了拍彭武生的肩膀,「你是……」來者定神打量了片刻,語氣忽然帶了幾分驚喜,「你是墨家的……墨家的什麼……墨者對吧!」
彭武生臉上做出一副不情願的姿態,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心下卻是一陣竊喜——當真是想什麼來什麼。
「墨者?墨者是什麼?」有人茫然地問。
「愚昧!墨者是墨子身邊的貼身衛隊,墨家的驕傲!」來者一副對墨家深有了解的模樣,「我們鄉里有一個年輕後生就在墨城加入了墨家,可惜沒選上墨者,只能做個小小工匠……」
「此言差矣,工匠的工作也很重要。」彭武生起身給來者敬酒,「沒有工匠日夜生產,咱們哪來這麼些疾射弩來對抗魯軍?」
「我想起來了,今天攻破魯軍將官宅邸的墨者也有你吧!」又有人驚呼一聲。這下越來越多的人將目光投向彭武生,很快躲在人堆里的其他墨者也被認了出來,眾人隨即將這些墨者團團圍住,像是發現了什麼稀奇的生物。
「聽說你們的墨子就是魯國人?他怎麼會幫著滕國打魯國呢?」
「胡說,墨子從來都不是魯國人,是從宋國……」試圖辯解的墨者頓了頓,實在不好意思把「逃難」兩個字說出口,於是又改口道:「我們的墨子是雲遊到魯國,又被你們的國君邀請來的。」
「喔——那可真是我滕國之幸。」單純的滕國將士連連點頭。
「疾射弩是墨子設計出來的嗎?他都是怎麼造出這些機關的?」
「聽說他也武藝過人,有萬夫不當之勇,是真是假?」
眾人七嘴八舌地追問起來,一邊接連不斷給彭武生斟酒,一邊對他大加讚賞。出身貧寒的彭武生與一眾墨者們從未受到過如此重視,一時間也不由飄飄然起來。
「行了行了,你們這幫愣子,半天問不到重點上。」最開始提問的老兵不耐煩地推開眾人,擠到彭武生面前,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彭武生被老兵的目光盯得發怵,礙於眾目睽睽之下不好表現,只得硬著頭破道:「但說無妨。」
「我聽聞墨家對待貧寒出身子弟多有照顧,會分田產,家人也會受到照料?」老兵無不羨慕地說,「敢問如何才能成為墨家弟子?」
「呸,你這算什麼重要問題?」老兵話音未落,旁人便不屑地鬨笑起來,「國君早有法令,墨城不再招收新弟子啦,何況真正有心加入墨家的弟子,誰是衝著榮華富貴去的呢?」
這話叫彭武生露出幾分笑顏,驕傲地挺直了胸膛:「這位兄弟所言不假,我等誓死追隨墨子,是因為墨子心懷天下蒼生的理想,可不是為了幾畝田產!」
「好志向!」眾人再度讚嘆起來。結果那老兵低頭沉思許久,忽然正色道:「那我能不能以士卒之身加入墨家,既向國君盡忠,又守墨家教條?有生之年若能加入墨家,實在是我莫大的榮幸。」
彭武生一愣,與其他墨者對視一眼——這樣的要求他們的確的第一次碰到。
老兵的請求無疑點醒了其餘眾人。周遭靜了片刻,只聽其餘人也紛紛附和起來:「我也正有此意!我等私下以軍伍之身入墨家,領的還是國君的俸祿嘛,這墨子總不能拒絕吧?」
「何況我等皆為窮苦出身,墨子所願正是我等所願,若能助墨子實現志向,我等此生也無憾了!」
周遭七嘴八舌的議論聲再度將彭武生淹沒。起初他還在努力遵守公尚過的教導,客客氣氣地回答說事關重大,我等不敢私自答應。可隨著眾人的熱情不斷高漲,彭武生腦子一熱,乾脆許諾道:「諸位儘管放心,我等定會力勸墨子,促成此事!」
同一時刻,雲夢山腳,小小的村落沉睡在一片昏沉沉的暮色中。
范戎子腰間挎著長刀,朝月色下高聳的山脈眺望了一眼,慵懶地打著哈欠。
月光下的群山呈現出一片病態的蒼白,月色下繚繞的雲霧仿佛女子的輕紗,隨著一陣晚風,似乎將要隱約飄灑下來。如此光景,叫范戎子回想起在上一個村寨玩弄的女眷,回味那春宵一夜,不由滿意一笑。
毫不意外,這是一名盜匪,來自雲夢山腳眾多匪幫中的一支。他的同伴們今日洗劫了身後的村落,但這次他們的運氣顯然不大好,鄭國的征糧隊今日剛剛來過,村子沒有油水可榨了。
憤怒的頭目宰了村子裡兩個年邁的長老泄憤,又將他們的腦袋掛在村口供匪眾們取樂。可如何泄憤和取樂,弟兄們白跑了這一趟是板上釘釘了。本著賊不走空的原則,頭目決心在這個村落找點樂子。奈何尋遍整個村子,僅有幾個面黃肌瘦的粗野女子,別說頭目,就連范戎子這樣的小卒子也委實提不起興趣。恰逢天色將暗,眾人決定在村子休整片刻,待到夜深時再去劫掠幾里外的另一座村落。探子早已回報過,那個村子還沒有交過公糧,很肥,非常值得咬一口。
眼下眾人正在村里飲酒燒雞,范戎子出來替換站崗的弟兄。別看他們行事好似無所顧忌,一個個卻是惜命得很。小小一個村寨,頭目硬是布下了重重哨兵,明暗混雜,但凡有大隊人馬朝此處靠近,第一時間便會被眾人警覺。
不過范戎子並不認為眾人真的會被偷襲。因為他們早已將這一片山區探查過了,最近的鄭國兵馬離這也有幾十里路,何況那些貴族未見得會為了一群賤民的命而派出大軍來進剿。因此范戎子相當輕鬆,對著茫茫月色哼著下流的小調,一面期待著下一個村子會有怎樣的絕色……
一陣晚風迎面吹來,范戎子猛然打了個寒噤。他深感不解,正是初夏時間,氣候日漸酷熱,怎麼會無端地感到嚴寒呢?
范戎子微微皺眉,本能地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刀口舔血的日子過了這麼多年,他早已練就了無與倫比的直覺。正是這份敏銳的直覺,讓他在幾次九死一生的戰鬥中得以撿回一條命來。
范戎子將一隻手搭在刀柄上,屏息凝視,朝不遠處暗哨的方向走去——這種時候就應該第一時間與同伴確認情況。
古怪的是,隱蔽在灌木中的暗哨似乎沒了動靜,任憑范戎子如何呼喊,對方也毫無應答。
不對勁,非常不對勁。范戎子心口不由一緊。他沒有選擇繼續朝暗哨靠近,相反,他面對著灌木的方向,一步步倒退著回到村口。某種直覺告訴他,一旦轉身,黑暗中的某個無形的敵人會迅速收割他的人頭。
就在此時,晚風又起,迎面而來。范戎子周身一顫,終於驚醒過來。
風中竟然帶著隱隱的血腥味。
范戎子沒有猶豫,轉頭朝村子深處飛奔而去,一面縱聲高呼:「有敵襲!」
寂靜的村落在瞬間被喚醒。每間屋子裡都有醉醺醺的男人提著刀衝出來,頭目也罵罵咧咧地來到大道當間。范戎子心底不由一寬——無論是什麼東西來犯,它總不能同時對付這麼一大群人。
但接下來,范戎子的噩夢開始了。只聽一聲悠長的號角,黑夜中驟然湧出一群身形魁梧的男人。他們行走時幾乎悄無聲息,但腳下的步子卻走得飛快。匪幫的同伴們吶喊著拔刀衝上去,手中的長刀卻只能在那些黑影身上砍出幾顆四射的火星。
「娘的,是披甲兵!」頭目又驚又怒地大喊起來,「老子這是招惹了哪一路神仙,值得他們用披甲兵來對付我們?」
范戎子這才看清來者的模樣。慘白的月光下,這群男人身披著純黑色的鐵甲,甲片嚴絲合縫地包裹全身,就臉面部也蓋著面甲,只露出一對冰冷的雙目。他們的盔甲雖然沉重,但卻絲毫不影響男人們的行動,他們靈活自如地揮舞著長刀,巨大的力量甚至足以劈開任何格擋。范戎子親眼看著一名同伴被一柄長刀自上而下劈成了兩半,黏糊糊的內臟和烏黑的血涌了滿地,頓時失去了任何作戰的勇氣,搭在刀柄上的手遲遲做不出任何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