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御前對答

2024-10-06 04:11:32 作者: 葉平生

  朝陽初升之時,前往滕國國都的車隊在泗水河畔停住腳步。渡口旁的船夫們紛紛被動員起來,操持著自家的船隻小舟匯聚過來,將車馬物件裝船。墨翟一行人也趁著難得的休整時間下車透透氣,一路的車門顛簸早已叫他們不堪忍受。

  「泗水河南岸便是滕國都滕城,到了滕城便是到家了。」要驪身騎著高頭大馬,對著馬下的墨翟自信一笑,「國君一早聽聞了你們即將到來的消息,將在宮廷設下宴席款待諸位。」

  「有勞了。」墨翟客氣地點點頭。要驪也微微點頭以示回禮,旋即調轉馬頭朝遠處的渡口奔去,虎虎有生氣的模樣絲毫不像是女子之身。

  「要驪姑娘還真是……」一旁的寧吾斟酌著用詞,「女中豪傑。」

  「早有耳聞,滕國國弱民貧,因此家家戶戶皆有尚武之氣,縱使是女子也擅騎射。」公尚過也跟著點點頭,「不過縱使是在滕國的女子中,要驪姑娘也是極為惹人注目的那一類。」

  「我記得她還會彈奏古琴?」寧吾很有眼色地小聲補充,語氣在墨翟聽起來與其說是補充不如說是強調。

  「有所耳聞,據說一曲《君子於役》彈奏得令人潸然淚下,有禮樂名家之風貌。」公尚過正經地回答。一旁的墨翟心裡聽了卻不由發笑——你們那是沒有聽過她不正經的《君子於役》,聽過你就不會覺得潸然淚下了。

  「如此說來,要驪姑娘果真是多才多藝。」最終寧吾與公尚過達成了一致意見,接著同時將目光投在墨翟身上:「配咱們的墨子似乎正合適。」

  「咳咳……」墨翟一口氣沒順上來,險些劇烈咳嗽起來。他方才還在疑惑寧吾與公尚過二人一唱一和是在搞什麼名堂,結果原來是為最後的結論做鋪墊。

  

  「這種玩笑就不要開了。」墨翟無奈苦笑道,「我們千里迢迢前來投奔滕國,本就是寄人籬下,怎麼可以再對一國公主失禮?」

  公尚過倒是收放自如,聞言很快收起了戲謔的姿態,滿臉嚴肅地向墨翟謝罪。一旁的寧吾卻是頗感不以為然,嘴上只是低聲嘀咕著:「事實本來就是如此嘛,那要驪姑娘才學膽識皆不在墨子之下,而且這一路上我見那要驪姑娘對墨子也……」

  「寧吾!」墨翟連忙打斷他,生怕他又要做什麼驚人之語——身後的一眾墨家弟子一個個都伸長了耳朵聽著呢。

  「好了好了,我知錯了……」寧吾咧嘴一笑,非常明智地結束了話題。

  船隊很快召集完畢,船工和民夫們手腳麻利地將車馬中的物件搬上船隻,眾人也隨之登船。船隊緩緩駛過鏡面一般平靜的河面,滕國國都滕城的城牆漸漸在天邊浮現。

  一路上,墨翟所見沿途官吏及民夫皆面帶憂心之色,彼此間的言語交談甚少,每個人皆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像是入冬一來天邊揮之不去的陰雲。

  待到船隊由水門駛入城池,山雨欲來的陰沉之色越加明顯。街邊儘是面有菜色的難民,面如死灰的婦孺呆滯地坐在路邊,孩童的號哭之聲不絕於耳。而自從船隊踏上泗水南岸,要驪臉上的笑容和輕鬆之色也不見了蹤影。

  「去歲滕國遭遇了大旱,農田欠收,國庫儲備的糧食不夠救濟所有災民,一個冬天下來,不知道有多少無辜之民凍死路邊。」要驪輕聲嘆道。

  「僅僅是如此麼?」墨翟輕聲道。僅僅是天災,墨翟認為不足以讓目之所及處的所有人都是一副絕望的神色。

  「不僅是天災,還有人禍。」要驪淒涼地笑了笑,「一會面見國君後,他會再與你說起這件事的。」

  眾人穿過人來人往的外城,朝著內廷的方向趕去。滕國畢竟國弱民困,即使是都城,其繁華程度也遠遠無法與商丘、曲阜相比較。但隨著眾人的腳步漸漸靠近王城區域,周遭衣衫襤褸的災民數量也漸漸減少,道路兩側的街道上也出現了高懸的燈籠和遊走的商販,為冬日中死氣沉沉的街頭巷尾增添了幾分新年的氣息。

  國君及一眾大臣早已在宮廷之中等候多時,待墨翟一行人隨著指引來到大殿時,宴席已經擺開。宴席上的菜色十分簡單樸素,但這並沒有令墨翟等人感到冒犯,反而對滕國國君體恤國力的作風生出了幾分認可。

  滕國地處齊魯之地邊緣,北接魯國,南連宋國,自初代國君起便是姬姓子弟,是貨真價實的王室旁支。周王朝開國之時,天子將本姓諸侯分封在中原繁華富饒之地,本意是為照顧自家子弟,誰能料想,數百年之後,反而是那些昔日分封在邊緣蠻荒之地的諸侯一個個強盛起來,那些占據富饒之地的宗室旁支被飛速崛起的大國夾在中間動彈不得,更有甚者被吞併滅國,最終只能仰人鼻息而苟延殘喘。想來這也並非周天子最初的本意,但數百年後的世事變幻也是初代君王們所不能預料的了。

  與魯國或宋國有所不同,這一代滕國國君並不昏庸暗弱,雖然也稱不上是雄才偉略,但也頗有一番志向,不願坐視先祖留下的土地被他國所侵占。奈何滕國自身的實力太過弱小,縱使國君有萬般改革圖新之意,卻也無力從根本上扭轉國家頹敗的趨勢。

  宴席之初,墨翟與國君做了一番簡短的交流,在心底對國君立刻有了模糊的評價。國君身形偉岸,雙目炯炯有神,目中之光銳利如劍,發聲雄渾有力,提出的問題也總能精準地切中要害。若是生在大國之中,未必不能開創一番留名青史的功績。

  這一第一印象也略微打消了墨翟一路上的憂慮,路上墨翟最大的擔憂無疑是害怕滕國重走魯國的老路——國君胸無大志目光短淺。魯國至少勝在國力勉強夠得上雄厚,還能由著國君卻折騰——反正他的身後還有三桓兜底。可若是滕國也照著魯國的路子這麼折騰一通,那便真的萬事休矣了。

  不過國君並未將注意力全部放在墨翟身上,而是一直在與身邊的大夫與將軍們低聲交談,看上去神色凝重。而席間的其他大夫們則各自低聲竊竊私語著,有的人眼神呆滯地看著大殿外灰濛濛的天空,有的人則一副思索的神色,更多的人則不斷地將目光在墨翟與國君之間來回巡視,似乎是在觀察今日宴會的真實目的。

  宴席上的人似乎各懷著心事,但似乎並沒有人願意主動挑破,所有人都在等待國君的表態。

  墨翟的目光在大殿內巡視了一圈,最後與遠處的要驪遙遙相對。大概是看出了墨翟眼中的疑惑,要驪朝他輕輕眨了眨眼,事宜他稍安勿躁。

  少頃,國君與大夫們的商議結束了,這才將目光又投向墨翟。墨翟不由正襟危坐,同時深吸了一口氣。

  國君斟酌了一會,高聲對墨翟說道:「墨子來時路上,我便收到書信。無論是我的女兒,還是縱橫家的學士,都對墨子的能力大為讚賞。」

  「都是謬讚,在下實在慚愧。」墨翟客氣地行禮。

  不過國君似乎沒有與墨翟寒暄的心思,而是直接拋出了正題:「墨子遠道而來,一路見過我國風土人情,想必對我滕國現狀已然有所了解。」

  「了解不敢當,只是有了些淺顯的見識罷了。」墨翟回道,同時心裡暗道:終於要來了麼?

  「那麼煩請墨子於諸公說說這一路上的見聞吧。」國君似乎正等著墨翟這一句話。

  國君的疑問也正中墨翟預料。早在進入滕國國境之初,墨翟便與公尚過商議過面見國君時可能出現的情況,並提前做了相應的準備,現在看來即將要派上用場了。

  「敢問大王想要了解哪一部分的見聞?」

  國君思索了片刻,與大殿內的大夫們對視一眼,低聲回道:「就說說,依墨子之見,滕國當前最大的威脅將來自何處吧。」

  「是。」墨子站起身,腦海中飛速回憶著早已準備好的分析,朗聲答道,「滕國地小,又處中原,北面有魯國,南面有宋國,西面則與鄭國接壤,三方皆是實力雄厚的諸侯;若將視野放得更遠一些,則北有齊國,南有楚國,皆為當世雄主。以此看來,滕國可謂處於四戰之地,南北若要開戰,滕國將優先成為諸侯演武的戰場,因而滕國的威脅可能來自四面八方。」

  「墨子所言不錯。」國君平靜地點點頭,神色中看不出撥動,「不過所言皆是泛泛之談,敢問可有具體結論?若說四面八方皆有威脅,這天下諸侯哪家不是如此?」

  「國君稍安勿躁,我們不妨一個一個看。」墨翟自信地揮揮手,「西邊的鄭國,主要精力要放在防備楚國與晉國的擴張,滕國的弱小在眼下反而是一種有效的保護。短時間內鄭國不會考慮將兵鋒指向東方,即使那一天真的出現了,首當其衝遭受攻擊的也應當是宋國而非滕國。」提到自己的故國,墨翟連眼睛也沒眨,「南邊的宋國,國君早已向其稱臣,依附於宋國的羽翼之下,在下認為這也是一步妙棋。宋國國君剛愎自用,好斤斤計較,要他出兵吞併一個沒什麼收益的滕國,他是絕不肯答應的。對宋國而言,滕國正可視作宋魯兩國之間的緩衝;反之,對滕國而言,也可將宋國視作作為防禦南方楚國的屏障。由此看來,滕國的威脅短時間內不會從南方來——當然也不會從西邊來。」

  墨翟在大殿中大步踏出,目光與那些憂心忡忡的大夫們一一對視,高聲說道:「因而在下看來,滕國當前最大的威脅正再於北方魯國,再具體些,則真是魯國當前把持國政的權臣,季孫、孟孫、叔孫三家公卿。」

  大殿內忽然起了些喧譁,從眾人頻頻點頭的反應來看,墨翟知道自己的推測基本是準確的。

  「當今魯國國君暗弱無能,國政大權為三桓所掌控。而三桓野心勃勃,早已不滿足只固守魯國的一畝三分地。對於他們而言,國弱民貧的滕國正好可以作為擴張的第一步。而一旦三桓做好了南侵的準備,以滕國目前的國力,幾乎是難以抵擋的。」

  大殿內微微靜了片刻,有的大夫乾脆低聲長嘆起來。國君的面色也不大好看,但依舊維持著體面的姿態,輕聲嘆道:「墨子快人快語,一語道破我國當前困境。」

  他看了看身邊的將軍,遲疑了一會,又對墨翟說道:「實不相瞞,早在去歲夏秋之交,邊境便有軍情來報,魯國三軍精銳之師正在向我國邊境囤積糧草和兵馬,動員規模極為龐大,似乎已有南侵之意。偏偏我滕國今秋又逢大旱,泗水兩岸遍地災民,正是人心動盪之時。倘若三桓真的大舉來攻,我國又能拿什麼去抵抗呢?」

  墨翟一愣,低頭思索著,臉色也變得沉重起來。來之前他隱隱猜到了,眾人的擔憂很可能是源於魯國的陰影,但墨翟沒有想到三桓的動作竟如此迅速,早在去歲便已經做好了南侵的軍事準備,如此一來墨翟對自己還有多少時間來做出部署實在沒有底。

  「大王,臣下以為,既然我國已向宋國稱臣,不妨向宋國提請援兵來救。」坐下有大夫猶猶豫豫地說。

  墨翟一聽便知此計策並不可靠,原因眾人心裡皆已明了。國君聽聞也嘆了嘆氣,無奈道:「我何嘗沒有如此想過?但請宋國出兵來援豈有如此簡單?」

  國君說的已經非常隱晦了,但墨翟隱隱能猜出背後的隱情。歸根結底還是滕國實在太窮了,一個彈丸之地,丟給魯國也就丟了,犯不著與三桓死磕。出兵保護滕國必然是筆賠本的買賣,宋國國君必然捨不得下此血本。

  於是大殿之內徹底被一片蕭索悲涼的氛圍籠罩,連國君的眼神都黯淡下去。一旁的要驪似乎有些焦急,連著朝墨使了幾個眼色,似乎是在期待他說些什麼。

  墨翟也意識到,此刻的滕國已經走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正需要一個足以讓他們重燃信心的變數出現。

  墨家會成為這個變數嗎?墨翟心裡也沒有底,但為了心中的理想,他願意竭力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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