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英雄初遇

2024-10-06 04:10:08 作者: 葉平生

  初冬的清晨,墨翟循著季琯指引的道路,踏上了前去司空府上的路程。與曲阜幫的合作比他預想中的順利,那些半大的少年們對墨翟手中的機關術表示了極大的興趣,高石子再三保證,只要墨翟能像他許諾的那樣,提供完整的生產環境,高石子可以動員數以百計的窮苦子弟為墨家——這個新生的機關術流派製造機關。

  「熟練的技術工人基本都雲集在了公輸家麾下,我縱使想招攬,開出的條件也無法與財大氣粗的公輸家抗衡。」墨翟沮喪地想。因此一切只能從頭開始,必須開始培訓毫無基礎的曲阜幫子弟,這是必要的投入,一切順利的話,最後墨翟將會在曲阜擁有一支獨屬於墨家的技術力量。在商丘墨翟便替師傅經營過一間不大的木匠工坊,墨翟相信只要找到穩定的買家,墨家獨特的機關術體系必然不會令世人失望,昔日與宋國三軍的幾次小規模的合作無不證明了這一點,這也是墨翟所有底氣的來源。

  「縱橫家既然熱衷在諸國之間鼓吹戰爭,想必也會對軍旅殺伐之器頗感興趣。」墨翟思忖道,「若藉助他們的力量,墨家機關定然能走得更遠。」

  現在的墨翟頗有種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心思,他也深知一旦一切開始籌備,便如同機關的齒輪開始轉動,輕易難以停止。這些日子他頻繁出入府上,又向季琯討要了大量機關術典籍和卷宗,引得父親和季琯紛紛為之側目,不清楚墨翟忙前忙後在折騰些什麼。

  捫心自問,站在父親的立場上,若是知曉自己正在費心籌劃事,大概也會感嘆此子大概是瘋癲了。不過墨翟知道父親年少時比自己更為張狂,常常當著國君的面抨擊國策,引經據典肆意縱橫,叫國君一邊氣得牙根痒痒,一邊拿父親無可奈何。某種程度上,墨翟是繼承了他們老墨家的衣缽,註定了要干點驚天動地或是落人笑柄的大事兒。

  經過靠近王宮的一間館驛時,凌冽的寒風種忽然飄來了一陣婉轉輕柔的歌聲,伴著悠揚的古琴奏明,少女清脆的嗓音高聲唱道: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於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於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於役,苟無饑渴!

  墨翟被琴聲與歌聲吸引,默默站在館驛臨街的窗邊聽了片刻。他很快聽出了此曲的來源,乃是出自詩經·國風中的《君子於役》一篇,只不過原意分明講的是妻子憂心在外出征的丈夫可否吃飽穿暖,何日能返回家鄉,是為哀婉淒涼的意境,可女孩卻唱得輕鬆明快,聽上去像是妻子趁著丈夫遠征在外而快樂地在鄉野之間撒野奔跑……

  果然,琴聲很快被打斷,窗內隱隱傳來老頭嚴厲的呵斥:「胡鬧,這曲子是這樣唱的麼?你打算用這樣的曲子獻給魯公?」

  接著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老頭仍在喋喋不休地訓斥,這時窗邊忽然探出了女孩的腦袋。墨翟因為聽的太過入神,以至於忘記了挪開目光。

  一雙茫然無措的眼睛對上一雙狡黠的眼睛。墨翟下意識摒住了呼吸。

  人對美好的事物會有著天然的敬仰,而世間淑女恰好是其中一樣。詩中所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來不無道理。

  面前的女子端的是生得明眸長睫,朱唇皓齒,青絲如綢,令墨翟心下很是顫動了一把,連方才是事情想到了哪一步也忘卻了。

  那女孩見墨翟直勾勾盯著自己倒也不生氣,只是頗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對墨翟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在她身後,年老的琴師似乎低聲呵斥了一句,女孩吐了吐舌頭,又鑽回了房間內。

  這一預料之外的驚鴻一瞥,叫墨翟之後接連轉錯了幾道岔口,這才迷迷糊糊找對了路。

  兜兜轉轉來到了司空府門前,正如季琯所言,是一座氣派的府邸。墨翟猶豫片刻,敲開府邸側門,將懷中竹片交予下人,隨後緊張地等待回應。

  少頃,側門再度打開,下人客氣地將竹片退回,低聲道:「田先生今日不在府上,客人改日再來吧。」

  田先生?墨翟在心裡重複著這個稱謂,臉色卻未流露出異樣神色,囑託下人若見了田先生,還請代為通報自己來過的消息,便轉身離去了。

  未及走出多遠,墨翟忽然聽見頭頂傳來熟悉的齒輪轉動聲。他朝聲音來源望去,竟看見自己一手打造的機關鳥自頭頂一掠而過。

  墨翟心下不由一驚,疑惑為什麼自己親手交給石祁的機關鳥會出現在此處。沒等他想明白,機關鳥又飛速遠去了。眼下顧不得多想,墨翟立即沿著機關鳥遠去的方向急追。七彎八繞追進一條小巷,機關鳥輕盈地降落下來,四平八穩地停在面前那個男人的手心。墨翟氣喘吁吁地停住腳步,心底迅速升起一陣警覺。

  「你就是傳聞中的機關術大師?」來者上下打量著墨翟,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比我想的還要年少。」

  墨翟緩緩平復了呼吸,腦海中迅速分析來者話語中的信息,很快便猜到了面前男人的身份。若他所料不錯的話,眼前此人將是他的大主顧。

  「若在下所料不錯,前輩定是曲阜城內聲名赫赫的公輸班。雖然未曾謀面,卻久聞大名。」墨翟畢恭畢敬地行禮,「在下正是墨翟,只是對機關術多有興趣,不敢說是大師。」

  「昨日你的朋友可不是這麼說的。」公輸班眼底閃過一絲奇異的光,也不詢問墨翟如何知曉他的身份,分明是初次見面,兩人卻已有了恰到好處的默契。

  「為了能見公輸前輩一面,只好出此下策,多有冒犯。」墨翟笑了笑。

  「能造出如此精巧的機器,你配得上大師稱謂。即使在我公輸門內,你的手藝也是不可多得的存在。」公輸班誠摯地讚嘆道。

  「前輩過獎。」墨翟嘴上客套著,心裡卻頗有些得意。

  「可惜的是,你選錯了道。」公輸班話鋒驟然一轉,臉色也沉了下來。

  「這……此話何意?」墨翟一愣。

  「你自宋國遠道而來,想必尚不清楚曲阜城內的形勢。既眼見三桓是為魯國最具權勢的存在,自然想要依附門下,這我不怪你。」公輸班嘆嘆氣,「也正因你本為宋國子民,與魯國宮廷之內的恩怨素無瓜葛,我才敢直言相告。」

  「前輩請說。」墨翟聽出了公輸班話里的深意,猜想今日一直監視自己的目光想必也是公輸家的人。

  「所謂孟孫氏、叔孫氏和季孫氏三家公卿能否繼續把持魯國朝政,全看接下來幾月的變化。」公輸班壓低聲音道,「魯公對三桓的積怨由來已久,曲阜城內很快將要發生一場劇變。在此敏感關口,我實在不建議你投身孟孫氏門下。一旦生亂,只怕你也會受到波及。」

  墨翟臉色微微一變,仿佛已經從公輸班的隻言片語中聞出了血雨腥風的氣味。

  「這些事原本該密不告人,我也是見你天賦異稟,不忍心見你走了歪路。自古以來,以下犯上的權臣皆不得善終,你既如此年少,萬不可在大有可為的年紀白白斷送前程。」

  墨翟感受到公輸班言辭中的誠懇,心底不由微微一動。看起來石祁這一步已經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公輸家已經開始留意並且有意拉攏這個新晉的機關術工匠。

  「其實,在下今日前來拜訪司空府,並非是為了投身於孟孫氏門下……」墨翟正要向公輸班解釋來龍去脈,卻忽然被身後一陣叫囂聲打斷了。

  「公輸老賊,出來受死!」

  墨翟與公輸班皆是一驚,同時回身望去。只見身後緩緩走來數名衣著華麗的少年,看裝束分明是貴族子弟,臉上跋扈的神色卻好似市井無賴。

  「壞了,正主找上門來了。」公輸班臉色微微發白。

  「一早就有下人來報,說有公輸家的賊人在府門外遊蕩,沒想到正巧就是你。」為首的貴族少年冷笑道,「既然你偏要孤身送上門來,就怪不得我們對你不客氣。」

  「這是……孟孫氏的子弟?」墨翟隱隱反應過來,「前輩怎麼招惹上他們的?」

  「曲阜城裡誰敢主動招惹他們?我那完全是無妄之災。」公輸班苦著臉道,「小兄弟,不怕你笑話,這麼多人我肯定應付不來,接下來可顧不上你了,你若是想保全自己,一會就告訴他們,你今日是特地來投靠孟孫氏的。」

  說罷,公輸班也不等墨翟回應,大踏步走上前去,看樣子是決心獨自迎戰對面數人。

  「公輸老賊身後又是何人?之前怎麼從未見過?」有人指著墨翟發問。

  「今日一早聽下人通報,此人似乎是來府上拜會一位門客。如此說來想必不是公輸家的人。」另一人解釋道。

  「既與公輸家無關,便速速離去。這是我們兩家的恩怨,與旁人無關。」為首的貴族子弟看也不看墨翟,目光只停留在公輸班身上,「老賊 ,只希望一會你跪地求饒時能喊大聲點,好叫全城子民都能聽見。那時我也許會考慮饒你一命。」

  「大膽!爾等豈不知,我乃是由國君親自任命的營造殿宇的監工?若是耽誤了營造進度,國君必然拿你們問罪!」公輸班怒聲駁斥。

  此話一出,一眾貴族子弟們紛紛變了臉色。

  「你敢拿國君壓我?」為首貴族子弟臉色陰沉,「豈不知孟孫氏歷代公卿皆盡心盡力輔佐魯公,本代魯公縱使見了孟孫氏公卿也要畢恭畢敬。你不過一介小小監工,哪來的膽子在我們面前提國君?」

  「跑吧,傻小子,接下來的場面會很難看。」公輸班回身看了呆在原地的墨翟一眼,伸手釋放了手中的機關鳥,雙拳的關節發出一陣清脆的摩擦聲。

  「來吧!看你們幾個花架子又能奈我何!」公輸班大笑起來,迎著一眾貴族子弟猛衝上去。

  「一起上!」貴族少年們想來也不是第一次與公輸班交手,沒人想要與他一對一對決,只在瞬息之間,公輸班的身影便淹沒在此起彼落的拳腳之中。

  「你們一個個都說叫我走,可我身後是條死路,你們叫我往哪走啊……」墨翟哭喪著臉想。

  轉變在下一刻驟然發生。那些圍攻公輸班的貴族少年忽然發出一陣哀嚎,預料中拳腳擊打在人體身上的沉悶響聲也被更為清脆的格擋聲取代。不遠處的墨翟定睛看去,驚覺公輸班雙臂不知何時多了一對木質拳套,手指關鍵之間還有凸起的尖刺,雖然並不鋒利,可擊打在人體後依然足夠叫人喪失戰力。

  「我就知道,老賊你果然隨身帶著機關!」貴族少年們氣得破口大罵。公輸班冷笑幾聲,不多廢話,揮舞雙拳主動發起攻勢。但貴族少年們似乎早有準備,紛紛避開了公輸班的進攻路線,兩名貴族少年一左一右包抄上來,趁公輸班防備不及,死死抱住了他的雙臂,叫他無法利用機關拳套的優勢。為首的貴族少年得意一笑,右拳牟足了力氣,重重擊打在公輸班腹部,劇烈的打擊叫公輸班喉嚨泛起一陣腥甜,嘴角湧出汩汩鮮血來。不等貴族少年再揮出下一拳,公輸班猛然抬腿,腳底的機關針管寒光一閃,一直銀針飛射而出,擊中了另一名貴族少年的小腿,少年捂著傷口哀嚎起來。其餘少年見狀,又連忙死死按住了公輸班的兩條大腿,叫他再不能動彈分毫。

  「老賊,你是渾身帶刺麼?」為首的少年被激怒了,反手甩了公輸班一巴掌,緊接著又是一巴掌,一計接著一計,少年流露出大仇得報一般的狂喜,臉上的神色因憤怒而扭曲,如同惡鬼附體。

  不知挨了多少個巴掌,公輸班一口啐出滿嘴的濃血,艱難地抬起頭,雙眼因為臉頰的紅腫而幾乎無法睜開。面前的少年大概也打累了,氣喘吁吁地放下手,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幾乎被打成豬頭的公輸班,冷冷說道:「如何,老賊,是要準備跪地求饒了麼?」

  「不,我只有一句話……」

  公輸班忍著劇痛深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墨翟老弟你準備好了沒有!再耽誤下去我就撐不住了!」

  貴族少年們一愣,同時抬起頭。與此同時,一道急速飛奔的黑影自眾人面前一閃而過,為首的貴族少年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便迎面撞上了一記兇狠凌厲的飛腿。在場所有貴族少年都驚呆了,他們這才驚覺自己從頭到尾都忽略了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墨翟,而墨翟等待的就是所有人放鬆警惕的時機!

  為首的貴族少年被墨翟一記飛腿擊飛老遠,墨翟看也不看其他人,幾步猛追上去,趁少年還沒從重擊中緩神來,一把將他抓起,手中一方冰冷的木盒緊貼著少年的額頭,對著其他蠢蠢欲動的貴族少年放聲大喊道:「都給我退開!膽敢上前一步,此人必死無疑!」

  此話一出,無論是貴族少年還是公輸班都愣住了。他們實在看不出那個只比拳頭大一圈的木盒能有什麼力量,竟能當場取人性命。墨翟看出了眾人的疑惑,手中的木盒調轉方向,對準了身後屋舍的牆壁。接著只聽一陣齒輪急速的轉動聲,木盒前方的一道圓孔彈射出了一道黑影,速度之快幾乎難以用視線捕捉。隨著一聲清脆的撞擊聲,牆壁揚起一陣碎屑。眾人的目光一齊看去,只見一枚鐵質短箭深深嵌入木質牆壁深處,幾乎不見蹤影。可以想像,這樣一枚速射短箭,若是在抵近貴族少年眉心的距離發射,必能一箭射穿他的腦子,也許還能順帶再射中其他人。

  簡短的演示過後,墨翟又將木盒抵住了貴族少年的額角,冷冷地掃視眾人:「你們覺得下一箭會射中誰?」

  「那可是魯國上大夫的嫡長子,你,你怎麼敢!」貴族少年們驚慌失措地大喊起來。

  「魯國上大夫?好大的來頭。」墨翟冷笑,「可惜啊可惜,我是宋國人,魯國的上大夫管不著我。」

  說罷,他將手中的木盒貼緊了懷中貴族少年的額角。

  所謂的上大夫之子在墨翟懷中劇烈地顫抖起來,但仍舊想要維持最後的體面,一面顫抖一面威逼問:「你是什麼人?憑什麼摻和魯國的國事?」

  「不過是路見不平仗義相助的閒散小民罷了。你們一群人欺負一個人,還有臉說這是魯國的國事?」墨翟眉頭緊皺,「所謂魯國的貴族子弟都是這幅嘴臉麼?」

  「明白了,今日你是替公輸家出頭對麼?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你想怎麼談?」墨翟只感到可氣又可笑,這幫貴族子弟到什麼時候都不想吃虧。

  「條件很簡單,給國君的殿宇營造完畢之後,公輸家必須舉家離開曲阜——最好是離開魯國,永遠不再回來。如此,幾位公卿可以不再追究與公輸家的仇怨。」

  墨翟的目光看向面前被死死按住的公輸班,用目光詢問他的意見。

  「這是你的想法,還是三桓諸位公卿的想法?」公輸班一字一頓問道。

  「我相信即使父親知道了此事,也一定會極力支持。」貴族少年冷冷地注視著公輸班。

  「若我不答應又會如何?」

  「如此,三家的兵馬刀劍逼上門來的那天,你定然會後悔不已。」

  小巷裡靜了片刻,空氣中只剩少年們沉重的喘息聲。

  「我明白了。」公輸班低下頭,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我可以答應你。國君的新殿宇營建完畢的之時,便是公輸家離開魯國之日。」

  貴族少年們流露出滿意的神色,上大夫之子終於點了點頭,高聲道:「放了他。」

  「你也放手吧,墨翟小弟。」公輸班說。

  雙方同時交換了人質。墨翟攙扶著行走不便的公輸班,貴族少年們攙扶著驚嚇過度的上大夫之子,兩撥人馬心有餘悸地彼此對視,又各自朝著相反的方向緩緩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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