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曾經相信你,想想就心酸

2024-10-06 01:35:24 作者: 張躲躲

  這是康劍在影視公司製片部做總監的第一天。這家公司是他舅舅的。一大早,康劍就走進了掛有名牌的辦公室。這是他三十年來第一次走進屬於自己的辦公室,正正經經開始一份工作,他覺得很不適應。想到以後大部分時間要在這麼一間屋子、一把椅子、一張桌子旁度過,心裡就很厭煩——雖然這間屋子足夠大,那把老闆椅足夠氣派,那張桌子大得像張床。

  舅舅這家影視公司算不上最有名的,但是不差錢,總有各種各樣的錢以各種形式流入公司,用作拍各種主流非主流的影視劇,然後再變成其他的錢,流入某些人的腰包。具體的運作情況康劍尚未摸清,但是他很快就能摸清了。他坐到自己的老闆椅上,閉著眼睛想像自己大展宏圖之時向父親示威的樣子,一定很過癮。

  沉醉了一會兒,康劍看看時間,九點鐘了。他約了十點鐘跟徐末見面,應該早點兒到。他跟秘書打了個招呼說出去見客戶,然後就晃出公司的大門。

  按照康劍以往的習慣,甩掉的戀人再無重來的可能。徐末卻是個例外。在國外的這兩年,康劍前前後後接觸過不少女孩,各種膚色,各種性格,各種年紀。他出入歡場,招蜂引蝶,尋歡作樂。如果說徐志摩瀟灑得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康劍則是連衣袖都丟在一邊了。前方風景一片大好,怎有心思回頭望?

  可是他居然曾經有兩次夢見徐末。他夢見徐末第一次在酒店跟他過夜,她因害怕而渾身發抖,緊緊抓著他的手一夜沒睡,睜著兩隻大眼問他「你會離開我嗎」。他還夢見徐末收到他送的一個櫻桃小丸子手機鏈都高興得手舞足蹈,忙不迭掛在自己的手機上。這樣的事,後來再沒發生在任何一個女孩身上。

  

  閱人無數的康劍自己也覺得奇怪,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女孩,怎麼會在他腦子裡生根。他甚至有點兒害怕,爸媽說的「定性」,是不是就被這樣一個人拴住,從此「定」下來。

  康劍那位企業高管出身的女強人媽媽無數次告誡他:「康劍,你不能找一個太精明太能幹的女人當媳婦,也不能找一個太性感太風騷的女人,寧可她笨一點、呆一點,要老實、本分,要死心塌地對你好,要能聽你的話。」徐末正是這樣的女人。

  為了這次「重逢」,康劍花了不少心思。他甚至找了專業人士「關注」徐末,調查她這兩年的工作、生活。他了解到,徐末跟他分手之後兩年都沒有談戀愛,生活圈子不大,只跟幾個閨蜜保持密切聯繫,給固定的雜誌和出版社寫稿,中規中矩,跟學生時代差不多。他覺得自己這株「回頭草」算是找對了。徐末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傻媳婦」範本。他想。

  康劍決定,這次要帶徐末回去見見他父母,尤其是見見他那個高高在上的父親。在父親眼裡,他就是個只知道吃喝玩樂沒什麼發展前途的loser,而康劍堅決認為,自己混成現在這樣,是因為父親沒有給他搭建有利的平台。他要讓父母知道,他找了個「靠譜」的女朋友,快要「定性」了,他們必須把他扶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而不是把他繼續當成一個吃喝玩樂的孩子。

  在去赴約的路上,徐末想了很多很多。她先乘地鐵再換公交,一路走一路回憶,這兩年裡被封存起來的往事資料庫完全破解。他點點滴滴的好她都記得深刻。可是他說失蹤就失蹤,像丟垃圾一樣就拋棄了她。

  好友安瀾是這場貓鼠遊戲的見證者,她說:「徐末,這叫春夢了無痕,說明你們的緣分只有一點點。別想了。」徐末就真的不想了。

  康劍已經死了。她想。

  公交車停停走走,在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處等了好長時間。

  徐末看到,與公交車並排等紅燈的是一輛路虎,開車的居然是個年輕女人。她酒紅色的頭髮與白皙的膚色非常協調,頭髮在腦後高高紮成馬尾,露出寬闊明亮的額頭。她一隻手放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擺弄著一旁的GPS定位系統。公交車裡有幾個男孩竊竊私語:「哇,這小妞太酷了。估計不是二奶就是富二代。」

  說徐末一點兒都不羨慕嫉妒恨,那是假的。同樣的年紀,生活質量、精神狀態相差好大呀。她拿出手機想把外面那道性感的風景拍下來發到朋友圈,可是剛剛舉起手機,綠燈亮了,路虎一馬當先飛出去。

  大學附近有一家小店,兼具咖啡館、酒吧和西餐廳等多種功能,是當年徐末和康劍最常光顧的地方。那時,傻乎乎的徐末認定那裡消費低環境又好,總是在那兒約會。她不想讓康劍在她身上花太多錢。康劍暗地裡笑她白痴、沒品位,嘴上說她「真乖」。

  上午十點鐘,小店剛剛開門。徐末進門時,康劍已經在二層最裡面的位置等她了。裡面的一切都沒變,徐末最喜歡的一幅長頸鹿的卡通畫還掛在原來的位置。然而,心境不同了。

  康劍到木製的樓梯口迎徐末,向她伸出手。徐末閃身讓過他,自己上了樓。康劍跟在她身後,他的表現,就好像中間的兩年完全沒有過,就好像他們昨天才在這裡約會過,今天繼續一樣。他很自然地把兩隻手搭上徐末的肩膀,用力地捏了一下。徐末嫌惡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掙脫他的手,坐到他對面的位置上。

  「末末,我真的很想你,我常夢見你。」康劍說。

  徐末盯著康劍的臉看了半天,問:「康劍,你是不是變樣子了?」

  「我?沒有啊,怎麼會變?」康劍摸了摸自己的臉。

  徐末沒有開玩笑,又認真看了看康劍,說:「你的鼻子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你做整形手術了嗎?墊鼻子了?」

  「呃,沒。我鼻子受了點小傷,稍稍修了一下。」康劍遮掩著。「這你都看出來了,你還是很關心我的,對吧?」

  徐末沒說話,沖服務生說:「麻煩你給我一杯檸檬水。」

  「末末,你變漂亮了。」康劍不是在恭維,他確實發現,現在的徐末比以前的柴火妞更自信更有女人味,脫去嬰兒肥的臉露出好看的鴨蛋型輪廓,畫了淡妝,清新可人。

  「你有什麼話,直接說吧。」徐末惜字如金。

  「末末,我沒打個招呼就離開你,你一定很恨我。可那個時候我確實有難處,我希望你體諒我。現在我回來,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你覺得我會答應你嗎?」

  「你會。因為你善良,你重感情。」

  康劍太知道徐末看重什麼了。他繼續說:「末末,我經常夢見你。你緊緊抓著我的手,讓我不要離開你。對不起,我傷害你了,以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我保證!」

  徐末當然不會忘記,彼時的自己像信徒膜拜偶像一樣迷信他。她對感情有著強大的貪慾,渴望長久,渴望膠著不分離。她曾經把這樣的愛戀當成信仰,最後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扮演了一個辛酸的玩具。還有什麼是比信徒被騙更大的悲劇?

  兩年中,徐末並非沒有想像過今天這樣的重逢。她預想自己會像個怨婦一樣當面控訴康劍的背信棄義、始亂終棄。錢穎安瀾蘇銘銘她們也教她了很多種惡毒的語言,給康劍有力的還擊。可是此時此刻,她居然一句都不想說了。

  她覺得面前這個小丑很可笑,自己不能為這樣的人丟了風度。可以失戀,不可以失態,這是她的信條。

  「康劍,我今天來,就是想面對面告訴你,我們不可能重來了。我不怪你玩失蹤,你留給我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愛,滿足了一個女孩所有的虛榮,我知足了。」

  徐末這話大大出乎康劍的意料,他滿心期待的是徐末熱淚盈眶然後梨花帶雨地撲到他身上。她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個「愛了就算」的戀愛達人了?看來必須把殺手鐧提前亮出了。康劍抓住徐末的手說:「走,我們去見我爸媽。我們結婚。」

  「什麼?」

  「去見我爸媽,結婚。你不是想和我結婚嗎?你媽媽也很喜歡我,對吧?我們已經浪費兩年時間了,我必須補償你。」

  服務生把一杯檸檬水放到徐末面前。

  徐末甩開康劍的手,拿起水杯,喝水。

  水好酸,害得她鼻子直發酸。她儘量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結婚這個詞把徐末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情感堡壘炸開了一個缺口。沒錯,她曾經那麼渴望嫁給他,跟他在綠色草坪上舉行婚禮,讓藍天白雲見證自己的愛情。可是現在,就算他給她演一出烽火戲諸侯來哄她她都沒興趣。因為她完全不信任他。

  徐末喝了整整一杯水,長出了一口氣,說:「康劍,我不否認我想結婚,但是我必須和一個我愛的人結婚。在你面前我『愛無力』,因為我完全不相信你。」

  她掏出20塊錢扔在桌子上。

  「我要說的就這麼多,再見。」

  徐末起身離開,走了兩步,又停下,轉身看康劍。

  「別給我媽打電話了,她已經不待見你了。」

  康劍沒有追出去,今天的局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個躲躲閃閃唯唯諾諾迷信愛情只懂得寫言情小說的徐末哪兒去了?徐末變了很多,可是憑直覺判斷,她的內心沒變。她是一個太重感情又太過小心翼翼的人。她是典型的天秤女,猶豫不決,萬分糾結,心裡明明是愛的,嘴上又羞於承認。所以當年追她花費了不少心思和時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康劍不相信徐末兩年之內就能變成一個快意恩仇的人。他決定調整作戰計劃,發起下一輪衝鋒。畢竟,放棄不是他的風格,越是難搞定的獵物,越能激發他的興趣、增加他的快感、延長享受時間。

  康劍的嘴角浮現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他拿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對自己的私人偵探說:「大周,繼續盯著徐末,看她搬到哪兒了,跟誰來往。」

  這太容易了。電話那頭兒的大周想。他「關注」徐末很久了。他打開微信,又看了一眼查看徐末昨天發的朋友圈微信,小區圖片和搬家的畫面清晰可見。

  在這個網絡便捷而人人都充滿分享欲的時代,偵探太好當了。他想。

  拒絕了康劍,徐末覺得很輕鬆。堵在心裡兩年的一口惡氣總算是出了,好似一場拉鋸戰終於有了結果。她發了條朋友圈說:「但願從今往後再也不受『男友失蹤』的困擾了。」

  徐末著手裝點新家。每個女人都嚮往一間屬於自己的屋子,不管是租是買,都要舒服貼心,房子是租來的,但人生是自己的,所以一定要過好每一天。寬敞明亮的新房子讓徐末興致大好,她打開電腦連接外放音箱,播放「小紅莓」的搖滾樂,開始整理她那些寶貝書。

  忽然,音樂停了,電腦屏幕上一片漆黑。

  徐末開燈試了下,燈不亮。

  慘了,停電了。

  她記起來,簽合同那天吳大偉提醒過她,電卡里可能很快就沒電了,她要去充值。吳大偉還跟她說了去哪個銀行怎麼充,可是,她記不清了。就算用支付寶網上充電費,也得知道詳細地址才行啊。唉,只能上門去找吳大偉了。

  徐末實在不想去。她厭惡「小奢男」,受夠了跟「富二代」打交道,上午康劍的嘴臉更讓她「恨」屋及烏。都怪當時看房子做決定太草率了,沒有問清楚房東的情況就盲目定下來。早知道要跟這樣的花花公子朝夕相處,房子再好都不租。

  她想起簽合同那天,吳大偉「嬉皮笑臉」對她說:「徐作家,你的書我都看過,我可是你的忠實讀者。」鬼才相信紈絝子弟會讀言情小說呢。虛偽的傢伙,閒著沒事套什麼近乎。徐末還了他一個「皮笑肉不笑」,決意要跟他劃清界限。

  可惜現在不想去也得去。

  徐末硬著頭皮去601敲門。吳大偉剛好在家,光著膀子就打開了防盜門上面的一扇小窗戶。徐末看見他鼻子上多了副黑框眼鏡,他的胸膛中間有一條很長的縱向傷疤,就像曾經被人開膛破肚一般。讓徐末驚訝的是,吳大偉的手裡拿著一本藍白相間分外醒目的《孤獨六講》。那是徐末正在讀的書。蔣勛的美學著作,很安靜卻很美好的一本書。

  他會看這種書?拿著裝樣子的吧。徐末想。

  「手機控,找我什麼事?」吳大偉笑著問。

  徐末回過神來:「我忘記怎麼交電費了。」

  「手機控,你只活在朋友圈裡啊?萬能的朋友圈沒教你怎麼充電費?」

  「求交費真相!」

  「你等下。」

  吳大偉跑進屋去,一會兒功夫,他套上了T恤,又戴上那副大太陽鏡,開門出來說:「我帶你去吧,順便出去溜狗。」他牽出一條黑乎乎毛茸茸的小狗,是藏獒。

  徐末「仇富」之心又起,卻無法否認對小狗的喜愛。她蹲在地上對小狗又摸又捏玩得開心,小狗憨憨的,貌似很喜歡徐末,在她的腿上蹭來蹭去。

  「它叫小熊,可愛吧?」

  「嗯,可愛!」

  「手機控,你那屋網絡開通了沒?沒有wifi你會死吧?」

  「……」徐末這才想起來,自己是有正事要辦的。

  「手機控竟然忘記辦理wifi,不可思議啊。」

  「反正手機流量還夠用呢!」徐末狡辯著,心裡卻暗喜,這傢伙還想得挺周到。

  「你去拿身份證,記得把門鎖好。」吳大偉說完去按電梯。

  下午陽光真毒,一出樓道,徐末就覺得眼前發昏,頭暈目眩。吳大偉帶著太陽鏡,還是用手遮了遮眼睛。徐末打趣了一句:「你可真嬌慣你的眼睛!」

  「那當然,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啊。窗戶沒了,心就瞎了。」

  「切,還假裝詩人呢!」

  「我可沒假裝,我在努力追求詩意棲居。」

  「哈哈,酸死了,快閉嘴!」

  倆人一邊說笑,一邊往外走。

  這個人其實還挺有趣的。她想。

  交電費的銀行和辦理寬帶的營業廳都離小區很近,一個在路北,一個在路南。吳大偉先帶著徐末交了電費,還不忘記打趣她:「手機控,男朋友很寵你吧?你連這最基本的家務都不干。」

  「哪有什麼男朋友。以前這些都是我室友做的,我把錢給她就行了。現在慘了,她開開心心嫁人去了,把我撇下。」

  「你也嫁呀,嫁給願意幫你幹家務的。」

  「還是養條狗吧,至少它不會拋棄我。」

  阿炳怎麼老在墨鏡後面看我,是不是在嘲笑我。怪我多嘴了。她想。

  她竟然也有被拋棄的經歷,也許只是隨口說說吧。他想。

  走出銀行,吳大偉又帶著徐末去營業廳辦理上網業務。小熊一直粘著徐末,在她腿上蹭來蹭去,吳大偉乾脆把鏈子交給她,讓她牽著。過馬路的時候,小熊在前面跑,徐末在後面追,吳大偉拉住徐末的胳膊,說:「小心車!」

  路邊樹蔭下停著一輛計程車,車窗搖下一半,一直單眼相機的長鏡頭伸出來,把徐末和吳大偉「手拉手」過馬路的過程全部拍下來。拿相機的人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拉得低低的黑色平頂帽帽檐,和別在上面的一枚紅色五角星。

  一切辦好之後,吳大偉說:「手機控,你得請我吃飯。」

  「好啊,我請你吃麻辣蝦。」

  「我不能吃辣。」

  「那就吃餃子,或者喝湯?」

  「好,我吃餃子你喝湯。」

  徐末白他一眼,掏出手機,在朋友圈寫了一句:「阿炳同學許諾請客喝湯。特此記錄。」寫完舉著手機要給吳大偉拍照。他笑著躲開,嘴裡念叨著:「手機控,你沒救了!」

  正說笑,吳大偉的手機響。他看了看來電顯示,臉上有種厭煩的表情,但還是接了電話:「在外邊呢……改天吧,我約了朋友吃飯……你去問問趙律師……那好,我過去找你。」

  「手機控,朋友那邊出了點兒小問題,我得過去一趟。」吳大偉說。

  「你忙先。」

  「真是不好意思啊,讓你損失了一個請我吃飯的機會。」

  「不要緊,反正你還有請我喝湯的機會!」

  吳大偉笑起來,隔著太陽鏡也能夠看到笑得彎彎的眼睛。「手機控,你幫我照顧小熊吧,它很喜歡你。我晚上回來接它。你可以買兩份餃子,你吃一份它吃一份。」

  「付錢!」徐末伸出手,毫不客氣。

  「記帳!」吳大偉轉身,揚長而去。

  徐末看著吳大偉上了計程車,慢慢消失在車流里。她低頭看小熊,小熊正抬著頭,一雙黑亮亮的眼睛望著她。她彎下腰摸摸小熊的頭說:「你的主人貌似沒有那麼討厭啊!」小熊乖乖地蹭了蹭徐末的手。

  計程車里那隻單眼相機的長鏡頭一直在跟蹤拍攝,直到徐末牽著小熊走進小區,按快門的手才停下來。他把相機跟一部手提電腦連接在一起,導出了那些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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