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融化的感覺,叫自由
2024-10-06 01:35:07
作者: 張躲躲
喜歡笛安很多年,從《姐姐的叢林》開始,到後面的「龍城三部曲」和《告別天堂》,以及短篇集《嫵媚航班》。她的文字完美地結合了少女的柔軟和女人的通透,筆下的角色都如凜冽冰雪,讀後讓人心明眼亮。《南方有令秧》是她第一個歷史長篇,寫明朝萬曆年間徽州的一個節婦,守寡十幾年,用生命換來一座貞節牌坊。
已經有很多人問過笛安,為什麼要挑這樣一個題材來寫。笛安說「忘記了」。這個回答很巧妙。看完這本書,我倒很想替她答,這樣一個看似吃力不討好的故事寫出來有幾大功效:能夠滿足作者窺探歷史的私慾;能夠最大限度地展開想像,在寫作的過程中體驗完全不同的生活狀態;能夠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探索女人原始的生命處境,探尋最初的困惑與最終的自由。
文中借蘭馨之口說:「他們男人過得有多愜意。他們也知道人生短暫,可對他們來說,不一樣的活法就是有不一樣的滋味。拘束著點兒使得,瘋一點兒也使得。他們通筆墨會說話,什麼樣的活法在他們那裡都有個道理。」
蘭馨是這個長篇小說里不太關鍵的一個配角,卻是特色最鮮明的一個,不得不藏著「女同」的身份嫁人,最終難逃三尺白綾的命運。雖是配角,卻是那碩大的唐府中活得最明白的一個,她說:「天下文章那麼多,並沒有幾篇是為女人寫的。」
可嘆令秧不識字,且晚熟。天真如她,十六歲守寡,被族裡的男人們攛掇著以死殉節,為族裡換一座貞潔牌坊。令秧覺得,若是死掉自己一個,能夠榮耀那麼多人,也不錯。 「女人既然被扔到自己的命里了,怎麼著也能活下去。」怎麼活不是活,不如與活在傳說里。
然而命運跟令秧開了個玩笑,偏偏沒讓她死,讓她背負著清冷的寂寞,守著唐府里寂寥的月光,帶著一個孽種,活了下來。
從文風上看,這部小說頗有《紅樓夢》的影子,尤其是唐府的人罵起人來:「小蹄子!」「還不替我撕他的嘴!」句句帶著紅樓腔。但是這部小說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其中並沒有紅樓那樣的勾心鬥角、風刀霜劍。裡面所有的人都是好人,都齊心協力幫令秧。萬眾一心地守口如瓶,就是為了讓令秧活下來。因為在他們眼裡,活著就是好的。至於怎麼活,倒是不必追究的。一群因為沒了丈夫而必須冰清玉潔的女人,難道除去名聲跟貞節牌坊,再沒有第二件事了麼?這不是她們思考的範圍。
可是令秧思考了。連最親密的雲巧都指責令秧不愛自己的女兒,令秧並不辯駁,因為她思考了。她想要為女兒尋一個更好的活法,所以把她託付給謝先生。因為她思考了,所以她知道謝先生在她的生命里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說到底,朝廷能不能知道這個女人,能不能給這個女人立牌坊,還是男人說了算的。」因了這份信任,她不多言語,卻把自己和女兒的命運交付給謝先生。
說到這裡,關於這本小說的最大爭議就出來了:令秧和謝先生之間到底有沒有愛情?這層沒有戳破的窗戶紙,恰恰是這部小說里作者最高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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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山紅不能放在屋子裡,這是謝先生說的。
斷一條手臂能夠保全名節、成就佳話,這是謝先生說的。
人生在世本來就是受苦,不受這種,便受那種,所以不妨去演戲,演大家最愛看的那出戲,這是謝先生說的。
只有對著謝先生,她才能想高興便高興,想傷心便傷心,想生氣就摔杯子——因為只有他並不覺得,殘了一條手臂的令秧跟往昔有任何不同。雖然謝先生已近半百,在令秧眼裡,他依然是那個瀟灑倜儻,沒有正形的浪蕩公子——他頭髮已經灰白,她卻視而不見。
寂靜就像柳絮一樣,飛過來,塞住了她的耳朵。但是謝先生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令秧的心裡,是有謝先生的。謝先生不是完人,他功不成名不就,終日混跡於秦樓楚館,捧花魁養男妓,身上少不了世俗男人的泥淖污穢。可是女人們中意的,從來都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髒。
那麼,謝先生如何看待令秧呢?
「夫人,你若去了,這人世間我便是沒有故人了。」
「我也一樣。我真捨不得先生。」
「也罷,早走一日,便早了一日。你定能化作花,化作雲,化作那些最有靈氣的物什。夫人,走好。」
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像戰友一般,在漫長歲月荒謬人生中達成了宿命般的友情。
情不自禁,是這世上最糟糕的。但是令秧,固執地選擇了情不自禁,並勇敢承擔了這樣做的後果。她終於融化了,變成了透明的,甩掉了沉重肉身,化作碧綠的春江水。她沒有機會知道,那種化為江水的感覺,名叫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