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媽媽那年沒有離婚

2024-10-06 01:34:39 作者: 張躲躲

  許載舟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心裡著實緊張了一下。很多年沒聯繫的人突然來電,不是借錢就是報喪,這兩件事都值得緊張。果然,我接了電話,他的聲音還是沙啞的:「躲躲,我爸沒了。」我僵硬地說了些節哀順變之類的廢話,他說:「急病走的,沒受啥罪。你有時間嗎,出來見個面。」我趕忙放下手邊的事,打車去約定的咖啡館。那一刻我才驚覺,在這個碩大的城市裡,我們住得其實不遠,可竟然疏遠了那麼多年。

  許載舟和我的友誼,最早可以追溯到小學一年級。那時候我們兩家人關係好得要命,周末經常一起聚餐、逛動物園。許載舟的媽媽周阿姨特別漂亮,喜歡照相,到哪裡都少不了讓許叔叔給她拍照,也給我們兩個小孩拍。照片裡我比許載舟高半頭,總是把臉揚得很高,十分得意。

  那會兒我剛剛學下象棋,帶著空前膨脹的好奇心和無畏精神,逮到誰就跟誰下,小屁孩麼也不怕被人喊臭棋簍子。許載舟卻是在他爸爸象棋胎教下長大的,算得上久經沙場的老將。跟他下棋,註定是雞蛋碰石頭,但是我不怕,晚上寫完作業還吵著讓媽媽帶著我去許叔叔家,跟許載舟殺上幾盤。結果毫無懸念,我屢戰屢敗,輸得片甲不留,走不了幾步,我就被架上了「雙頭炮」。我賴皮,悔棋,一悔好幾步。許載舟蠻大度,任我悔,可用不了幾步,「雙頭炮」就又頂在老將的腦門兒上了,他還用稚嫩的童音諷刺我:「你悔呀,你倒是悔呀,我只用一招就可以打敗你,你就可以和這棋盤融為一體了!」

  我找回自尊的方式就是推開象棋棋盤,找出他家的跳棋。這個我拿手,打記事就會了。那會兒最常見的跳棋是塑料的,黑紅黃綠幾種顏色,棋盤也疊起來,裝在四方的小紙盒子裡。許叔叔是特別細緻的人,家裡的棋盤是用玻璃裱起來的,端端正正擺在桌子上,小孩子玩起來方便,又不至於因為棋盤起褶皺而翻倒棋子。跳棋是我強項,許載舟不如我,連輸三盤之後他的大男子主義泛濫了,第四盤尚未結束,勝負已見分曉,他抬手啪地一下把棋子打飛,彩色的塑料跳棋嘩啦啦跳到地板上桌子底下。任性如此,許叔叔也沒發脾氣,只是輕輕喝了一聲:「許載舟,玩得起輸得起,不許這麼沒規矩!」然後彎下腰去撿棋子。

  許叔叔是我記憶里第一個稱得上「溫柔」的男人,瘦高個,高鼻樑,短髮淨髯,眉目長得很清秀。襯衣領子潔白,總是翻在雞心領毛衣的領口外面。他從來不大聲講話,對小孩子的要求通常都說「好」。他是小學老師,教語文,少不了讓我和許載舟背唐詩,也會教我們背《紅樓夢》里的詩詞。我背得快,他就會拍拍我的腦袋說:「小姑娘真聰明。」手心撫過我頭頂的那一刻,我覺得他要是我爸爸就好了。我爸是大老粗,對我從來都沒有什麼親密的舉動,也沒有誇讚和獎勵,只會在我考不進前三名的時候沖我吼。而許叔叔從來不會對許載舟吼,許載舟考過他們班倒數第十。

  那麼溫柔的許叔叔,一轉眼就沒了。

  到了咖啡館,許載舟已經在那裡等我了。幾年沒見,他變化不大,可能是因為剛剛料理完後事,臉上顯得消瘦又疲憊,眼睛還布滿紅血絲。他說:「我爸是上班路上沒的,騎著自行車突發腦淤血,倒在路邊半天都沒人管。他當了一輩子老師,也算是桃李滿天下,沒想到最後這樣狼狽收場。明年就要退休了,都沒有學生送他最後一程。」

  我原本準備了一肚子話要安慰他,聽他這麼說,倒先掉下眼淚來。他遞過紙巾來:「別哭,沒事,都過去了。我爸以前交代過,真有這一天,一切從簡,不通知老朋友,怕人家傷心。所以我沒給你家打電話。現在事情都處理完了,我喊你出來敘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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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你應該通知我的,許叔叔那麼好,我一直很想他。」

  「他也一直惦記你呢,我成績不好的時候就拿你鞭策我,你到哪兒都是三八紅旗手啊,除了象棋下得臭。」這時候他還能臭貧,「我給你帶來件東西。」他從包里掏出跳棋的盒子。

  「這麼多年了,還沒扔?」

  「是啊,我也以為搬家的時候扔了呢,棋盤早就丟了。昨天整理我爸的書櫃,在裡面發現這個。」許載舟把盒子推到我面前說,「送給你吧,留個念想。」

  我打開盒子,裡面五顏六色的跳棋承載了很多美好的回憶。童年的糖啊哪怕是最粗糙的大硬疙瘩糖都是最甜的。這種開發小孩智力的小玩意兒早就不玩了,但看到就覺得格外親切。這盒跳棋有個特點,小尖頂上的塑料圓珠跟下面的底座是分開的。那次許載舟輸棋發脾氣,把棋子丟了一地,有一粒圓珠掉了,怎麼都找不到。所以這盒跳棋成了獨一無二的。

  許載舟說:「躲躲,咱們都這個歲數了,又有交情,很多事都可以聊吧?」

  「可以呀,什麼事?」

  「你覺不覺得,其實倒退很多年,你媽媽,是有可能成為我媽媽的。」他嘆了口氣,「我爸人都走啦,說這些都沒用。可是我看到這盒跳棋,想到很多事。這些年我爸過得並不好,有很重的心病。我知道你媽媽也受了不少罪。要是他們當年能在一起,說不定都能很幸福。」

  和許載舟聊完,我就直接坐車回家看媽媽。沒有特別的原因,就是很想她。

  媽媽看到我好像看到天神下凡一樣,高興地說:「哎呦大忙人,怎麼這麼好招呼也不打就回來給媽送驚喜?」然後又緊張起來,「不會是跟你老公吵架回娘家哭來了吧?」

  我說:「不是。」鼓足了勇氣,決定快刀斬亂麻,「媽,我見許載舟了。他爸沒了。」

  媽媽頓時愣了,嘴巴張得好大,半天才說出一句:「什麼時候的事?」

  「就前幾天,急病。剛處理完後事。我也是剛知道。許載舟怕你傷心,沒通知你。」

  「他這麼快就沒了呀。」我媽開始滿屋子漫無目的地亂走,嘴上問我:「你渴不渴?餓不餓?晚上住下嗎?明天上班嗎?最近累不累?」

  我說:「媽,其實你還是很掛念許叔叔吧。」

  我媽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樣在屋子裡晃了好一會兒,才一屁股累坐在沙發上。「真是太突然了,做夢都想不到,他這麼快就沒了。」然後就自言自語,「那麼好的人,說沒就沒了。」

  許載舟說得沒錯,那個時候我們太小,太傻,什麼都不懂。即使是現在,若不是他啟發我,我還是沒有深究當年的媽媽和許叔叔有怎樣的情誼。他們具體怎樣認識的,我都不是很清楚。恍惚就記得,有一天,百貨大樓玩具組工作的媽媽下班回來後說:「今天遇到一個顧客,給兒子買玩具衝鋒鎗,真是細心,玩具的材質、配件一樣一樣問得仔細,生怕小孩子玩了不安全。這麼細心的爸爸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從那之後,那個細心的爸爸就經常帶著兒子去買玩具,然後,我就認識了許載舟。

  就像是擦開了一面蒙塵已久的玻璃,陳年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前所未有地清晰。

  我說:「媽,我都這麼大了,什麼事你都不用瞞我。你當年認識許叔叔的年紀,跟我現在差不多。我知道你跟我爸在一起並不開心,遇到許叔叔,動情了吧?」

  老媽知道我講話一向放肆,但她沒料到我放肆到了這種程度。她像是受了驚嚇似的,重重在我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別亂說,小孩子懂什麼!」

  「我不是小孩啦,頂多是個反應遲鈍的已婚婦女。你看《晝顏》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的,我真該早想到許叔叔身上去。」

  提到電視劇,我媽來了勁頭。「我們那個時候可沒那麼大膽子,什麼動情不動情的,已經結婚了,有孩子了,哪兒敢想那麼多!我就是覺得……」老媽想了半天,哎了一聲:「我就是覺得,有那麼體貼的丈夫,也許會很幸福吧。」

  讓我回憶那個時期的爸爸,真的不如許叔叔來得親切。他永遠都在加班、出差,回家來跟我也沒有什麼話講,問得最多的是「考試考得怎麼樣」,若是考得好,就說「還行,下次繼續努力」,若是考得不好,他頓時橫眉立目,問我到底哪裡跟不上。我跟得上,真的跟得上,只是馬虎,偶爾會在卷子上漏掉「五五二十五」的五。有一次,因為這樣的錯誤,我數學考了九十五分,我爸讓我對著牆壁,抽了自己兩個嘴巴——下次決不允許再犯。我爸一直有當兵的心愿未了,於是在自己家當起了將軍,拿我當小兵訓練。

  他對我是這樣嚴厲的態度,對我媽也是。我媽在百貨大樓上班,俗稱「站櫃檯的」。穿著制服踩著高跟鞋一天八小時下來,小腿肚子腫得大腿似的,但是下班回到家還得做飯做菜照顧我伺候我爸,一刻不得閒。菜咸了,會挨罵;湯淡了,會挨罵;餃子煮破了,我爸就不吃了,讓倒掉。那時候媽媽沒少抱著我掉眼淚。她戴眼鏡,眼淚滴在眼鏡上面,什麼都看不到了,只是哭,一句話都不說。班上有同學的爸媽離婚了,我跟我媽說:「媽,你也離婚吧,我爸一點兒都不好。」我媽哭得更凶,卻說不行。

  細細回想起來,跟許叔叔一家來往的那段日子,媽媽笑容最多。

  可是,我們兩家是怎麼斷了聯繫的呢?想不起來了。

  難道是我記憶出了偏差,根本就沒有過那麼甜蜜的時光?可相冊里分明有我和許載舟的照片。我迫不及待翻出相冊來看,看到了動物園裡大象長頸鹿前我和許載舟的好多合影,我高出他半個頭,笑得狡猾奸詐;看到了許叔叔正在用一根胡蘿蔔餵梅花鹿;看到了媽媽穿著黑色的呢子大衣跟穿著紅色棉服的周阿姨站在乾枯的噴泉前面的合影;我只是沒看到我爸。

  記憶真的騙了我,童年的那塊糖疙瘩再含到嘴裡,其實沒有那麼甜。那些兩家人和睦相處一起聚會的景象,也都是我臆想出來的。爸爸從來沒有參與到我們的遊玩當中,我和媽媽像兩個乞愛的人,在另外一個和睦的家庭里,尋找一絲溫暖的慰藉。可這慰藉,如今回味起來,卻寒冷到心裡。在那個物質生活相對貧瘠的年代裡,所有人都覺得能賺錢養家的男人就是最好的,沒有人顧及女人和孩子除了錢之外還需要很多更溫柔的東西,比如說尊重,比如說呵護。也許今天,依舊。

  我問:「媽,為什麼不再跟許叔叔家來往了?」

  媽媽說:「沒有明確說不來往,就是我總帶你出去玩,後來鄰居經常傳閒話,傳到了你爸耳朵里。你爸是粗人,這種事兒上面可不粗。他對我說,不許再帶你出去玩了,尤其不許跟許叔叔來往。如果我不聽,他就去許叔叔的學校搞臭他。」

  再有許家的消息時,我已經上六年級。那天爸爸媽媽少有地一起回家,進門一句話都不說,爸爸破例去做飯,媽媽坐在床上不說話,看上去很累的樣子。我以為他們又吵架了,媽媽說:「我和你爸爸剛從醫院回來。你周阿姨死了。」

  周阿姨的死因是突發性腦淤血。這個我倒是記得非常清楚,因為在我的認知範圍里,只有老年人才會得這種病,沒想到年輕美麗的周阿姨也會。周阿姨那天下班早,在衛生間洗衣服,竟然就死在了衛生間裡,幸好那天許載舟在學校上晚自習,回家晚,許叔叔先到家,發現燈開著,洗衣機開著,屋子裡還飄著清新的洗衣粉味兒,而他的妻子已經死了,冷了。

  葬禮那天我們一家人都去了,我爸空前友好地安慰許叔叔。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許叔叔沒了風度,哭成淚人,嘴裡還不斷叨念著:「我的愛妻呀,你怎麼就走了呢。」我和媽媽在一旁安慰許載舟,許載舟也哭,拉著我媽媽的手不斷說:「阿姨,我以後再也沒有媽媽了。躲躲,我沒有媽媽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許叔叔,一個痛哭流涕的鰥夫。

  但是媽媽後來又見過許叔叔。因為她不只一次跟我提過,他瘦多啦,氣色特別不好,一個男人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又要打理家務,肯定吃不消。她說,許叔叔還會去百貨大樓給許載舟買文體用品,但是許載舟承受不住家裡發生這麼大的變故,心情不好,沒心思讀書。其實他成績還不錯,我們有希望進同一所重點中學的,但是他中考成績太差太差,只得就近讀了他家附近的一所中學,我們漸漸也斷了聯繫。

  「媽,其實那個時候,你是想離婚,跟許叔叔在一起的吧?」我問。

  多年前的事,翻出來說,倒也坦然了。我媽跟我聊了這麼多,已經沒了開始時的謹小慎微,尺度明顯大了。她說:「你周阿姨去世一年之後,開始有人給許叔叔提親。他都不滿意。他曾婉轉問過我的意見,願不願意和他在一起,他和小舟都需要我。如果我說不動心,那是騙人的。可是你知道,那段時間咱們家裡是什麼情況。」

  「嗯,我知道。」

  那段時間我家裡也不太平,我爸一直在機關工作,突然被放逐到了基層當小領導。說是升官了,還說是下去鍛鍊鍛鍊以後再提拔,但是工作性質變化很大,他不得不更多時間加班。基層工人的行事法則跟機關完全不一樣,煙里來酒里去各種應酬,我爸有點兒應接不暇。他脾氣暴躁,性子又太直,很長時間適應不來那些江湖規矩,每天都像紅眼的公牛一樣,看誰都是那塊招惹他的紅布,動不動就想罵人,我媽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後來,竟升級到了動手。

  有一次我下晚自習回家,發現媽媽竟然沒戴眼鏡。我說你眼鏡呢,她支吾半天沒正面回答。後來我追問她才承認,她跟我爸吵架,我爸給了她一耳光,把眼鏡打飛了。跟那些愛跟孩子說另一方壞話的家長比起來,我媽算是嘴巴嚴的。可是那個時期,她真的忍不住了,涕淚橫流開始跟我訴苦。她說她知道我爸有外遇了,看不上她了,所以才這麼無所顧忌。

  如果那個時候媽媽離開爸爸去找許叔叔,說不定會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可是她沒有。她害怕。她怕流言蜚語,也怕我爸找她麻煩。她心裡嚮往著安寧幸福的生活,但是沒有膽子邁出那一步。她還對我說:「傻孩子呀,我要是那樣帶著你去找許叔叔,人家會連你都罵,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媽媽帶著這份如履薄冰、忍辱負重,拒絕了許叔叔的邀請。

  偏偏在那時候,我爸如日中天的地位被撼動了。首先是他的單位開始實行下崗裁員,他手下的員工要裁掉一大批,而這個上級指示要我爸親自傳達。現在看來事情就很清楚了,我爸不過是辦公室政治的一個犧牲品,被領導派去處理一個最難的爛攤子。因為下崗名單這件事 ,我爸得罪的人太多了,那陣子風聲鶴唳,我媽提前下班去接我放學,就是害怕有壞心眼的下崗工人去學校找我麻煩。我媽媽甚至想過要不要隨身帶把匕首什麼的,以備不測。跟我爸一同主持下崗工作的人,家裡玻璃被人砸了,一個裝著硫酸的大瓶子啪地一下穿過陽台窗戶丟進客廳,差一點點就傷到人;還有一個大瓶子裝著屎尿,丟進了朝南的臥室。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雪上加霜的是,我爸的情婦以跟人聯手做生意為由騙了我爸一筆錢,然後又做局敲詐了我爸一筆。我爸媽辛苦攢下的一點點錢,幾乎悉數賠了進去。

  即使這樣,我媽也沒有選擇離婚,而是抱著一絲幻想,以為這一次的患難與共可以換得他洗心革面。

  這些事,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在他們無數次的爭吵中已經梳理得清清楚楚。

  那個冬天特別難熬,我到現在都不願意去回憶,放學之後天都是黑的,地上的雪被往來車輛碾壓實了,滑溜溜的。我挎著書包推著單車跟一群所謂的「壞孩子」流連遊戲廳、撞球室,抽菸喝酒罵人,儘可能晚地回家。我不知道回那樣的家有什麼意義,也不知道怎樣面對那樣的父親。我甚至想過離家出走,把存錢罐里所有的錢倒進書包里,然後去火車站看每一趟通往遠方的列車,可惜,去遠處的車票都貴,我買不起,乾脆把錢花了買煙給小夥伴們抽。有意思的是,對於我的晚歸,他們似乎無暇追究。

  後來有一天,許載舟曠課去學校找我,對我說:「我爸換了新學校教書,我們要搬家了。以後就離得遠了,我就不能來看你了。」其實葬禮之後,我已經很少看到他了。他個子高了不少,少了小時候那種天真頑劣的表情,說話也瓮聲瓮氣的。

  我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媽媽說,她已經知道了。有人給許叔叔介紹了一個離婚女人,帶一個女孩,那女的也是老師,各方面都跟許叔叔蠻相配的。她祝福他了,希望他和許載舟在新成立的家庭里一切都好。

  我升高中那年,爸爸的職場生涯再次順風順水,曾經被情婦坑蒙拐騙的傷痛似乎也痊癒得差不多,他又是家裡頤指氣使的將軍了。我媽很平靜地跟他離了婚。她什麼都沒要,只要了出嫁時候姥姥給她做的一床繡花被子,紅紅綠綠的錦緞,十幾年了,依舊鮮亮如初。

  而那時候,許叔叔已經再婚了。許載舟給我寫過兩封信,他說他不喜歡那個後媽,不喜歡那個刁鑽的妹妹,他說他爸再也不跟他一起下象棋了,而是學會了喝悶酒,話越來越少,家裡所有的話都讓那個後媽說了。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我甚至不願意跟他分享我的心事。當時我的心裡只有一件事,努力讀書,考最遠的學校,以後再不回家。

  現在,我和我媽坐在沙發上,翻著舊照片,像兩姐妹一樣說這些舊事,挺坦然的。離婚之後媽媽著實過了一段很苦的日子,找房子,掙錢,頂住各種壓力。後來她從百貨大樓離職出來,跟人合作生意,各種心酸苦楚數不勝數。不過好在苦盡甘來,她嚮往的平靜的日子終於到了。

  要不是聽到許叔叔的噩耗,要不是跟許載舟見了面,我幾乎已經完全想不起來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也許人真的會選擇性失憶吧,那些不開心不美好的事情自動被屏蔽到不易被發現的角落,這樣才能騰出更多地方接納開心和美好的事。

  幾年前我出門辦事,在火車站偶遇出差歸來的許載舟。他繼承了許叔叔的瘦高個和清癯,面貌更像他媽媽,算是個美男子了,跟一年級時矮我半個頭的猴崽子判若兩人。匆匆見了一面,留了電話號碼。才知道他已經成了家,各方面也都還不錯。問及許叔叔的身體,他說挺好的,就是二婚不太如意,半路夫妻總是有種種難處,等等。我說我爸媽也離婚了。他說:「阿姨是最像我媽媽的人,可惜我爸爸沒福氣,娶不到她。」然後又說了些「保持聯繫」、「去家裡玩」之類的客套話。沒想到這麼客套下來,竟再也見不到許叔叔了。

  拉拉雜雜說了半天,我媽的心情終於平復了一些。她說:「只能說沒緣分吧。有機會在一起的時候,沒勇氣;有勇氣走出那一步了,已經錯過了。我知道你一直對你爸有意見,也對我有意見,雖然你沒說,但是媽清楚。你覺得我窩囊,可是,我真的不能在那樣的時候丟下你爸不管呀。你們這代人,什麼東西壞了就講扔了換新的。我們那代人縫縫補補習慣了,捨不得丟。我年紀輕輕就嫁給他,那時候什麼都不懂,他對我真的是不錯。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我媽像少女一樣,竟然羞澀了,「有一次,我們看電影回來,你爸送我回家。我說口渴了,想喝水。那時候也沒賣水的那一說,喝水就街邊的自來水管子。你爸說水涼,不讓我喝,然後自己含了一口,嘴對嘴餵給我了。我想,這樣的人,也許會對我好一輩子吧,我也要對他好一輩子。」

  這是我媽第一次對我講她和爸爸戀愛的故事,第一次,像言情小說一樣的戀愛故事。這一刻,好像她十幾年受到的委屈和怨氣都煙消雲散,不曾存在一般。那一段相愛相殺殘破不堪的婚姻是毒藥,而那大海撈針出來的一點點甜蜜就像藥引子,騙著她吃了那麼多苦。我不知道該說她天真,還是傻。或許每個女人在許願的時候,都不曾發覺願望本身的虛幻性。

  我說:「那許叔叔呢,你心裡終究是有他的吧。」

  媽媽說:「我不敢有啊。」

  「哎呀你夠了啊,都說了這麼多了還藏著掖著,有什麼不敢有的,人都沒了。」我說完才覺得自己失言了,自覺地閉了嘴。

  媽媽嘆氣說:「其實算起來,見到你許叔叔的次數是數得過來的,但是每一次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有一回,你和小舟一起下棋,把棋子弄了一地,我和你許叔叔一起貓腰在地上撿。他的手碰到了我的手,就那麼一下,真的是又害怕,又激動。那心臟跳得呀,現在都沒忘。」我媽摘下眼鏡,擦了一下眼角,又把眼鏡戴上,「唉,跟你說這些幹啥,你又該笑我老不正經了。」

  我在包里拿出了那盒跳棋,遞給她,「媽媽,留個念想吧,許叔叔的心裡一直有你。」

  媽媽接過那盒跳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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