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初勇敢一點

2024-10-06 01:34:35 作者: 張躲躲

  艾尋和鄭泡麵分手之後,QQ簽名換成了「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我說:「你還是一如既往地矯情。」她回復得很慢,很長時間都保持著「正在輸入」狀態。這空當里,我想起她和鄭泡麵的那段孽債。

  他們是在寒假回家的火車上認識的。那一年學生特別多,昆明開往北京西的列車加了兩節車廂專門給學生,讀大三的艾尋在上面,讀大三的鄭泡麵也在上面。不同的是,艾尋是普通大學生,鄭泡麵是陸軍學院的學員,未來的軍官。他們的座位面對面,還有另外兩個學員和另外兩個女學生。

  「咱們正好可以湊成三對兒呢!」鄭泡麵開口就沒正行。他很帥,剃了圓寸,寬額淨髯,眉宇間帶著英氣。

  「他是將門虎子!」他的戰友對艾尋說,「他還沒女朋友呢,你快把他收了吧!」

  氣氛很熱烈。年輕人很熱情。車廂里很熱。那趟車是特快空調車,窗子密閉,每一節車廂只有最邊上和中間位置的一扇窗子可以拉開透氣,而中間那扇窗子恰好就在鄭泡麵的旁邊。後來大家熱得不行,開始脫外套,另外兩個男兵都脫了軍裝外套掛在一旁的衣帽鉤上,只有鄭泡麵沒有脫,只是稍微鬆開了脖子上的軍紀扣。艾尋問他為什麼不脫外衣,鄭泡麵一臉嚴肅地說:「我爸說了,我這軍裝既然穿上了就不能隨便脫!」大家頓時為他的鋼鐵意志表示敬意,還以為他是對自己的軍旅生涯無限憧憬,沒過幾秒鐘鄭泡麵就補充說:「因為我穿的是我爸給我的毛料軍裝,萬一弄髒了弄皺了我爸揍我!」然後大家就很不給面子地哈哈大笑。很久很久以後鄭泡麵對艾尋說:「那天你笑得真好看啊,眼睛彎彎的,我就使勁兒地想辦法逗你笑。」

  

  大家打牌到半夜,都餓了,鄭泡麵開始給大家發泡麵,一人一桶捧著吃。一邊吃,鄭泡麵一邊給大家講故事。他是主講,另外兩個戰友幫襯著,逗得三個女學生笑聲不斷。他一邊講一邊吃,就比別人吃得慢,等大家都吃完了,面桶也扔了,他還剩下好多麵湯。因為他坐在最裡面,挨著過道兒的戰友就起身說幫他扔。鄭泡麵大大咧咧說聲「不用」,轉頭看自己旁邊的窗戶。「守著窗戶,扔點兒垃圾還不容易嗎!」艾尋就提醒他:「別亂扔垃圾啊!再說了,列車長不讓咱們隨便開窗子,不安全!」

  「不安全?有什麼不安全的!守著人民子弟兵你還會覺得不安全?」鄭泡麵犯了人來瘋,越有美女拉著越來勁,非要來個不走尋常路。他站起來用力拉開那扇窗子,外面的冷風忽地一下灌進來。他拿起還有半碗湯的方便麵桶啪的一下就丟了出去,嘴上還得意地說:「這能有什麼不安全呢?我給大家帶來了涼爽呀!」鄭泡麵說著就在大風中得意地坐下來。可是,就在他坐下的同時,剛才丟出去的那個泡麵桶忽地一下又被吹了回來,不偏不倚,剩下的湯全部扣在了鄭泡麵的肩膀上——也就是他處心積慮想要避免弄髒的毛料軍裝上。

  大家驚訝了半秒,立刻鬨笑。鄭泡麵也是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像個大號的娃娃似的假哭起來。艾尋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還要忙著遞紙巾過去幫他擦衣服。鄭泡麵就那樣撇著嘴,等著她動手。很久很久以後,艾尋回憶,那個樣子的鄭泡麵雖然二,但是真的很可愛。只是她尚不知曉,當一個女生認為一個男生可愛,那就離「愛」不遠了。

  鄭泡麵和艾尋一起度過了愉快的四十小時。到北京的時候,有車來接鄭泡麵,但是艾尋還得轉車再坐幾小時回自己的家。鄭泡麵沒忍住就說:「要不我讓我爸的秘書送你吧!」

  艾尋弄不清楚鄭泡麵他爸到底多大官,但是覺得這份好意實在重了她受不起,就非常禮貌地拒絕了。然後他們就互相留了聯繫方式:鄭泡麵掏出的是在當時算十分高檔的彩屏和弦手機,而艾尋掏出的是一個傳呼機,數字的。

  鄭泡麵一手拎著泡麵湯味猶存的毛料軍裝,一手幫艾尋拎著包,一直等到她回家的車開始檢票才戀戀不捨說了「再聯繫」。當然要再聯繫,傻傻的鄭泡麵特別相信這是緣分要好好珍惜,而艾尋回了一次頭看他,轉回頭的時候心裡只有兩個字:差距。

  有些姑娘從小就看著灰姑娘的故事長大相信自己一定像童話里一樣會被王子拯救,而有些姑娘從小就相信童話里都是騙人的,沒有人是他的王子,沒有。

  碰巧,艾尋就是後者。

  於是,有些故事從開始就註定錯過。

  鄭泡麵度過了很甜蜜又很憂傷的一個寒假,甜蜜是因為有牽掛,想著遠方的姑娘一顰一笑都格外美好;憂傷是因為那遠方的姑娘他聯繫不上。艾尋只給了他傳呼機號碼,鄭泡麵百爪撓心地瘋狂打傳呼,艾尋卻不回復,他都要急瘋了。就在他快絕望的時候,終於接到了回電,是在大年初一那天。

  後來艾尋回憶,她糾結了很久很久才決定給他打個電話。她能看出鄭泡麵的誠意,面對一個陽光帥氣又熱情的追求者,傻瓜才不動心。可偏偏艾尋是一個特別理智的人。她聽了太多寒門女嫁入豪門的故事,要受到各種提防,各種委屈,她不甘心受那種侮辱。可是她又覺得自己想太多了,才認識而已,幹嘛要想到結婚那一步呢,你憑什麼就認定人家會娶你,自作多情了吧?可是,如果他不娶她,卻又追求她,那是什麼性質呢,玩弄她的感情?他是紈絝子弟,怎麼玩都行,見過了官宦小姐肯能忽然見到灰姑娘覺得很好奇,如果真的談了戀愛,新鮮勁兒過了,也就一拍兩散了吧。艾尋想來想去,不知道要如何應對這突然發生的情事。

  每天幾次的傳呼聲叫得她心煩意亂,直到大年初一的早上,她才說服自己:「就當是拜年吧,普通朋友之間的拜年,問候一下沒什麼的。」自欺欺人如艾尋,居然打算跟傻小子做朋友。

  終於,鄭泡麵的煎熬結束了,除去陪他爸赴宴應酬,大多數時間就長在了自己房間裡抱著手機打電話打到電池發燙。後來女生中間有人議論艾尋的時候,很多人都說她「矯情」、「裝」,明明是喜歡人家的,還端著架子不承認,不就是為了多享受被追求的樂趣嗎。也有人說艾尋是個很靈巧的備胎培訓高手,一邊吊著鄭泡麵的胃口,一邊給自己留著更多選擇機會,再有一年她就要找工作了,競爭蠻激烈的,她想到北京的話還不是需要鄭泡麵這樣的人幫襯著?

  總之,各種流言在坊間流傳,自然就有一些傳到了艾尋的耳朵里。她有些自責,覺得自己那個電話打得真是多餘,簡直是惹了一個天大的麻煩。可是她又想,自己沒做什麼卑鄙的事啊,為什麼她就不能跟一個優秀的男孩子保持聯繫?就在這樣的搖擺不定中,艾尋就一直跟鄭泡麵保持了潔白純淨的革命友誼。

  回到昆明之後的日子對於鄭泡麵來說更是喜憂參半,喜的是他可以經常見到艾尋了,憂的是僅僅是「經常」。他念的是軍校,不能隨便往外跑,只有周末的時候可以請假外出。而且在學校里打電話也不能像在家裡那麼瘋狂,上網更是受限制。

  艾尋也越來越多被相思煎熬——雖然她不斷保持理智,提醒自己跟鄭泡麵只是朋友關係,可是她真的騙不了自己。明明是喜歡他的,和他在一起很快樂,卻又不想把他當成男朋友,這種關係真是尷尬。特別是室友每次接到鄭泡麵打來的電話叫她接電話的時候,都會喊:「金龜婿來電話咯!」艾尋對那個電話是高興的,卻不喜歡室友那樣講。她極力表明自己對鄭泡麵沒有攀附的意思,固執地不肯接受他任何禮物,他送的手機,她退回去,他再送來,她就咬牙東拼西湊借來錢全數給他。他只好放棄,改送她衣服、包和香水之類的女孩喜歡的小玩意兒,她還是堅決不收。鄭泡麵是個天生的傻二愣性格,氣急了就把禮物往道邊兒一丟,沖她大吼:「愛要不要,不要餵狗!」艾尋看出他是真生氣了,太陽穴上的青筋都冒出來了,只好反過來哄他:「狗也不吃這些啊。」鄭泡麵就孩子氣地笑出來。艾尋暗自嘆口氣,真是個難伺候的混世魔王。

  鄭泡麵生日那天不是周末,他想盡各種辦法才從學校溜出來,而且穿了便裝。他拉著艾尋一起過生日,晚上還去了艾尋學校後面特別有名的一條街去吃小吃。艾尋送了他一份禮物,是一個LV的錢包,上面還細心地加上了鄭泡麵名字的開頭字母。可能在現在看來這真的是一份俗到家的禮物,但是當時的艾尋並不這麼想。為了買這個錢包,她給別人當槍手、當翻譯,受盡盤剝才及時拿到現款。她知道,鄭泡麵從小嬌生慣養,軍裝要穿他爸給他的毛料的,連內褲都要指定的某個牌子的,這是他無意之中提到的,她記住了。更不要說腰帶錢包這些東西,她留心過,鄭泡麵雖然平時周末留出來看她穿的是軍校的軍裝,但是錢包是名牌的。艾尋小心到這種程度,不過是心裡那個詞兒作祟:差距。她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自己,別妄想,鴻溝橫在你們中間,沒有平等的地位,談什麼平等的感情。

  生日那天鄭泡麵特別高興,收到LV錢包不算什麼,最重要的事,艾尋竟然願意那樣費心思為他準備禮物。他真的是個傻子,想不到女生細膩的心思,他習慣了什麼事情都是自然而然的,他自然而然地以為女孩是像他一樣把她認為好的東西送給對方。

  那天晚上他們和另外幾個朋友一起喝酒吃飯切蛋糕,然後其他人回學校,就剩他倆單獨在一起。鄭泡麵說:「我們去看通宵電影吧?」艾尋驚訝地問:「你不回學校嗎?會違反紀律的。」鄭泡麵說:「違反紀律也值啊!」他是真的高興。

  走著走著,下了春天的第一場雨,兩個人一路小跑跑到電影院買通宵電影的票,高興得互相理頭髮梢上的水珠。抬頭的瞬間,艾尋看到鄭泡麵英俊的側臉,覺得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快極了。鄭泡麵舉著票興奮得像個小孩似的說:「我剛才許願說,希望今天晚上能抱抱你,行嗎?」艾尋遲疑了兩秒,說:「好。」

  後來的許多年,艾尋都記得那個晚上,那個懷抱,帶著春雨潮濕清新的香氣,和安全乾燥的男孩子胸前的暖意。毫無雜念,只是單純的擁抱。

  快到夏天的時候,鄭泡麵的姑姑去昆明開會,順便見了他口中的女朋友。見面是禮貌而友好的,姑姑像相親大會上的家長一樣詳細詢問了艾尋的學習情況專業情況家庭狀況以及她本人畢業之後的打算,艾尋老老實實回答說:「畢業之後想回老家,考公務員或者當老師。」

  鄭泡麵的姑姑當然很驚訝,心說我這個傻侄子這是找的什么女朋友啊。後來姑姑給艾尋下的定義就是「小家子氣,心太硬」。回京之後自然就把這種印象原封不動地傳遞給了鄭泡麵的父母。父母的阻力來了,打電話讓他別自己亂找女朋友。但是鄭泡麵不甘心,他覺得這年頭兒不可能存在父母不同意就辦不成的婚事,只要他和艾尋相親相愛在一起,就沒有人可以阻擋。 但是鄭泡麵忽略了一件事:艾尋並沒有決定相親相愛跟他在一起。

  大四那年大家都為工作的事忙碌著,鄭泡麵肯定是要回北京去的,艾尋都沒有跟他商量,自己回到老家的一家國企實習。那是她爸爸托人情幫她找的機會。她家境一般,父母對她也沒有太大要求,就希望她好好上大學,回來踏踏實實找個鐵飯碗再嫁個老實人。艾尋也覺得這樣的生活沒啥不好,所以就乖乖聽從了父母的安排。至於鄭泡麵的感受,她不是沒有考慮過,但是她想,鄭泡麵要什麼有什麼,她對於他來說並不是唯一,即便失去的時候會難過一陣子,等他有了新玩伴,他很快就會把她忘了。她不做非分之想,更何況,鄭泡麵他姑姑眼神里擋不住的審視和嫌棄,她在第一時間就敏銳地感覺到了。愛情是奢侈品,如果一定要用自尊心去交換,她寧可不要。

  分手分得天崩地裂,鄭泡麵差不多說盡了這輩子對女人說的狠話。艾尋都一聲不吭地聽著,她承認自己自私,但是她有保護自己的權力。鄭泡麵後來吼了她一句:「我姑姑說的一點兒沒錯,你就是心太硬!」直到那時艾尋才有了反應,卻也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聽你姑姑的話吧,她說的對。」

  鄭泡麵說了那些狠話,不過是想挽留她,勸她回心轉意跟他去北京,工作什麼的他都可以幫她安排。但是他不會表達,而她又太介意這樣的表達。

  艾尋和鄭泡麵分手之後,QQ簽名換成了「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我說:「你還是一如既往地矯情。」她很長時間都保持輸入狀態,後來就發過來一大堆文字。如果說之前的很長時間我都覺得艾尋有點兒不識好歹的話,看了這些話,我開始理解她。

  她說,她真的沒有辦法接受鄭泡麵對她的那種好。鄭泡麵送她的禮物在她看來都很貴重,她不收吧他不高興,她收了吧又膽戰心驚,還要抗住壓力聽由別人說她「傍大款」。鄭泡麵帶她出去玩,消費都很高,她覺得很浪費,為這事兒他們吵過架,鄭泡麵脾氣急,動不動就吼她「有什麼大不了的別唧唧哇哇行不行」。他們的朋友圈子不一樣,玩不到一起,說話的方式也不一樣,開玩笑都開不到一起。比如說打壁球,艾尋從來沒打過,打不到球還會打到自己,鄭泡麵就說「你怎麼這麼笨啊」。這不過是個寵溺的玩笑,但是艾尋覺得自己真的很笨,配不上他……別人看到的都是鄭泡麵如何費盡心思對艾尋好,看不到的是艾尋的自卑、心虛和無形的壓力。

  我記得小時候有首歌,歌名忘了,有幾句歌詞是「我用自己的方式悄悄愛你,你是否對我的付出表示在意」。後來長大了,無意中想起來,竟然警覺這是很多悲涼愛情的根源所在。每個人都在用自己覺得對的方式去愛對方,近乎執拗地把自己認為好的東西強加到對方的身上,就像緊箍咒一樣恨不得把對方拴住。一旦對方不滿意,就會驚天動地地責怪「我這麼愛你你怎麼還……」愛是沒錯的,錯只錯在方式。 鄭泡麵跟艾尋的擰巴就在於此處。

  幾年之後,鄭泡麵快結婚了,說把老朋友叫一起聚聚。不知道誰出了么蛾子,慫恿他叫艾尋到北京參加婚禮。借著酒勁兒,鄭泡麵還真給艾尋打電話了,說:「我快結婚了,你來喝喜酒送紅包吧。」艾尋大方地同意了,說婚禮那天可能沒時間,但是之前有段時間剛好到北京培訓,可以見見他。

  後來兩個人的見面就變成了一群人的聚會,大家嘻嘻哈哈東拉西扯,氣氛很熱烈,沒覺得太尷尬。鬧得亂乎的時候,鄭泡麵就說:「艾尋啊,我當年對你多好啊,你說你怎麼就不領情呢?我到底哪兒不好,你怎麼就那麼矯情,偏偏瞧不上我呢。」

  艾尋已經半醉,笑著說:「我知道你對我好,後來再沒有人像你那樣對我好了。我不是瞧不上你,是不敢瞧得上。你給了我那麼多,卻從來沒問過我我想要什麼。」

  鄭泡麵似懂非懂,只是嘆著氣半開玩笑說:「後悔去吧你!」

  艾尋就笑說:「如果我真後悔了,那最倒霉的怕是你未婚妻吧。」

  然後大家就起鬨,沒大沒小亂開玩笑,熱鬧得不行。艾尋和大家一起笑,好像說的是別人的笑話。 直到結帳的時候鄭泡麵掏出錢包來埋單,艾尋瞬間落淚。

  雖然錢包已經用舊了,但是她認得。那是她這輩子買過的最貴的一個錢包,只是為了送他一份配得上他的禮物。她從來沒有對他說過,為了維繫一份對等而有尊嚴的愛情她過得有多難。她也從來沒有想到過,那個對他來說是尋常物件兒的錢包他會用這麼多年。

  如果當初勇敢一點,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如果當初多說一句,今天的他們會不會在一起?誰知道呢,誰知道呢。時光容不得假設。說書人合扇拍板,眼眶溫熱話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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