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他永不會來

2024-10-06 01:34:32 作者: 張躲躲

  每個女人心中都有一個紋身少年。電電是在一本小說上看到這句話的,頓時覺得心中一片澄明,牽掛多少年的人終於可以放下了。

  電電生活在東北一個小城市,據說早先不在那裡,她爸爸在老家跟人打架鬥毆惹了麻煩才帶著她媽媽和沒出生的她逃了。那時候還不流行陰柔氣質的花樣美男,男人世界裡以陽剛美為尚,至少在遼闊的北方大地上姑娘們愛的都是高大威猛濃眉大眼敢拍桌子瞪眼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據說電電的爸爸原本就是老家那片兒有名的大混混,她媽媽就是她爸爸跟人打架搶到手的。美女經常會有一種糟糕的邏輯,那就是肯為自己打架的男人即便是混混那也是英雄,既然愛了英雄就要愛到底,所以在電電爸爸遠走他鄉的時候,懷著孩子的電電媽媽就義無返顧地一起跋山涉水。 跑路中的各種艱辛自不必說,電電先天不足差點兒死掉,硬是被她媽媽灌米湯灌活了。所以後來電電經常自嘲說:「我就是命賤,享不到福。」

  混混之所以被很多人愛慕,是因為他們的兇猛只面向強者,對於女人和孩子這樣的弱者卻加倍呵護。至少電電她爹是這樣。愛打架的毛病並沒有因為女兒的出生而好轉,他在新的城市新的地盤兒很快成了大哥,身後一幫小弟追隨,當然也拉來了不少仇恨。電電和媽媽一直是擔驚受怕和眾星捧月並存,一邊為安全擔憂 ,一邊又享受著眾人的呵護。在電電微弱的童年記憶里,爸爸總是喜歡用筷子蘸著高粱小燒餵她說:「丫頭你可記著,以後不能跟壞小子亂跑。」電電猛點頭,不是因為聽話,而是為了騙酒喝。什麼是壞小子呢?只要對她好,就不壞。

  電電剛上小學,她爸就因為打架進了局子,那事兒當時鬧得不小,出了人命,還好屬於防衛過當。但凡街頭混混被抓,家人就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樹倒猢猻散往日出入他家的人都不見了蹤影所以門庭冷落倍顯淒涼,還有一種是念及他好處的人居多幫他盡兄弟情義照顧他的妻兒老小所以家裡日子不至於太難過。幸運的是,電電和媽媽屬於後者。電電爸雖然折進去,但因為他平時為人仗義敢為兄弟兩肋插刀,所以著實結下過幾個好兄弟。在這幾個人的扶持下,電電和媽媽相依為命,賣早點擺煙攤,雖然辛苦,但是也還過得去。電電媽不矯情,能吃苦,起早貪黑把家撐起來,雖然老公進去了,但是她一直記得他的交代:「千萬把姑娘照顧好,再苦不能糟蹋孩子。」有這句叮囑,電電媽格外寶貝女兒。其實她早就感謝過老天爺,幸好生了個閨女,不至於跟她爸似的成天出去冒險惹事,可以乖乖在家當她的小棉襖。

  小棉襖小的時候確實很懂,每天天不亮就跟著媽媽起床準備早點攤兒,賣油條豆腐腦餛燉,還沒油鍋高呢,就敢蹬著凳子去撈油鍋里的油條,晃著小腦袋給客人端過去。通常是每天忙活半天才摘掉油乎乎的小套袖,背上書包去上學。那時候的電電剪著短短的頭髮,又瘦又小,再加上名字很像男孩,很多人吃過好幾次早飯之後才知道她是個女孩子!後來經常有人開玩笑說:「小小子又要去上學啦?」她說:「嗯哪!」很多年後她已經變成一個美麗的大姑娘,自己回憶起那時候的時光,還傻乎乎說:「哎嗎那時候我騎個比我還高的破二八車滿街亂躥,真像個土匪啊!」

  土匪又怎樣呢,照樣有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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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歡電電的是學校里的一個小男孩,兩家住得不遠,隔條街。那時候因為電電身邊沒爸爸,學校里難免總會有些討厭的熊孩子隨著那些沒家教的家長說三道四,說她是黑社會的女兒、喪門星,甚至有傳聞說她是野種。流言蜚語從來都對弱者毫不留情。

  電電稍微懂點事之後就開始反抗,雖然個子小,脾氣卻不小,比她高比她壯的男生若是欺負她,她敢丟下書包跟人掐架,下手不留情,被打了也不哭,這種出於本能的自衛心理在七嘴八舌的議論中就被傳成了「隨她爸」、「家傳的」、「什麼人養什麼孩子」。電電當然相信自己不是野孩子,爸爸有多好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也不願意跟人解釋,只知道用力量不足的拳頭捍衛自己早熟而敏感的自尊。這樣的日子裡,她迎來小夥伴的陪伴。

  張賀斌比她高一屆,也算是學校里數一數二的嘎小子,逃學搗蛋打架抽菸什麼的就不必說了,拔老師氣門芯考試前偷試卷這種事經常干。但是有一樣,他看不慣其他壞孩子欺負女孩子。小小的年紀連情竇初開都算不上,他只是遠遠看到電電被幾個男孩子截住要錢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威風凜凜地說:「誰再敢找她麻煩,就是跟我過不去。」

  有了張賀斌的陪伴,電電的少女時代豐富多彩起來。假小子似的她逐漸意識到自己的性別,開始偷偷在鏡子裡看自己的臉。有句話說,男生在女生面前更像男生,女生在男生面前更像女生,電電開始身體力行這句話。短頭髮的假小子漸漸留長了頭髮,並且琢磨著周末不上課不用穿校服的時候穿什麼樣的衣服出去玩比較好。偶爾還是會有會壞小子到她面前胡說八道,她照樣會驕傲地還擊,張賀斌會帶著哥哥一樣的關愛嗔怪她:「有我教訓他們呢,女孩子要學會被保護。」電電沒有聽過什麼動人的情話,她覺得張賀斌的這句話就是她最愛聽的海誓山盟。

  他和她之間,與其說是「早戀」,不如說是「依戀」。戀與不戀是一種來自心底的磁場,吸引就是吸引,排斥就是排斥,這是自然法則,根本無法人為地制定規範。光陰荏苒,依戀會變成好感,陪伴成為一種習慣。

  那時候物質條件不及現在,少女就是少女,都講究素麵朝天,沒有煙燻妝非主流各種造型誇張的妝容。光溜溜一張臉蛋,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誰都騙不了人。在那樣苛刻的檢驗標準下,電電被公認為小美女。這世界上最不會撒謊的就是半大小子的審美觀,他們對女孩的定義就是「好看」、「不好看」,哪個女孩被分到哪一類可以由放學後校門口被人跟蹤的機率來判斷。

  中學之後,電電的追隨者多了起來,原本瘦瘦小小野小子似的電電已經出落成眉清目秀的一個小美女。朝她吹口哨的多了,打聽她名字的也多了,上學放學的路漸漸變得不安全。幸好有張賀斌的陪伴。那個北方小城流行「黑社會」,混「黑社會」的人有一套標準打扮,寸頭,白襯衣,黑西褲,黑皮鞋或者黑布鞋,這種打扮往那兒一站,一般人自動就會保持距離。張賀斌偏就喜歡穿成這樣,手裡拎著校服外套,晃悠著跟在電電身邊左右。在旁人眼裡,電電是墮落少女,跟不良少年鬼混,但是在電電眼裡,張賀斌就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天神軍團。

  兩個人是在張賀斌初中畢業之後第一次出現岔路的。他成績不怎麼好,頂多上個技校,考個好中專都難。而電電的學習成績相當不錯。

  對於張賀斌這些年的細心陪伴,電電的媽媽是心裡有數的。這個女人曾經為了心愛的男人幾乎亡命天涯,她一個人帶著女兒受了太多常人難以想像的苦。她當然也記得丈夫在監獄裡反覆強調的話,要把女兒看好,不要學壞。最初知道電電身邊兒總有張賀斌的時候,電電媽是非常擔心的,她很害怕女兒跟著壞孩子變成小太妹,為了這件事她曾經好長時間都親自護送電電上學放學。後來接觸得多了,她發現張賀斌真的是個很懂事的男孩,他家離她家不遠,一大早還會跑到她家的早點攤來幫忙,里里外外能幹不少活兒。東北冬天要儲存大白菜,十歲出頭的小屁孩就知道幫著電電媽媽往家裡運白菜,忙活得滿頭大汗。他對電電很照顧,有他陪她一起走,電電媽能省出不少時間來,漸漸她也就默許了。但是她叮囑過女兒:」不許胡思亂想,要好好讀書給爸爸媽媽爭口氣,你爸爸做了錯事,很多人等著看咱家笑話,你要是表現不好,媽媽就沒臉見你爸爸了。」電電人小心大,這一切都記在了心裡。所以,她在那個和普通的小學和中學裡,成績 一直都不錯。別的學生偷著給老師送禮,能夠在學校得到更多關照,她家經濟條件不好,沒什麼可送的,她只能靠自己的努力贏得老師的注意。電電必須讀高中,考大學。她沒有別的選擇。

  一件喜事是,初三的時候,電電的爸爸刑滿釋放回家了。家裡一下子熱鬧起來。電電說見到爸爸那天她摟著他的脖子轉了好幾個圈,不想撒手啊高興得要瘋了。

  爸爸回家之後重點抓兩件事,一件當然是家裡的經濟建設,另一件就是女兒的學業前途。 仗著自己廣闊的朋友關係,電電爸開始做生意,讓母女倆過上好日子。但是他更注意女兒的朋友。他當然很快就知道了女兒「早戀」的事,對電電媽大發了一通脾氣:「我不是讓你管好女兒嗎,你怎麼能讓她跟那種混混在一起?」

  電電和張賀斌六年朝夕相處,第一次出現了危機。

  好在,那個時候,電電爸把更多精力放在做生意上,而且張賀斌上技校,神出鬼沒的,出現時間不固定,電電爸就是想干涉他倆也比較費勁兒。所以,電電和張賀斌的約會不再像往常那樣明目張胆,而是轉向地下。通常是電電下晚自習之後,張賀斌就在學校門口等她,把她送回家,但是不敢進她家門。電電永遠忘不了,放學回家那條黑漆漆的馬路是她最流連忘返的天堂,下過大雪之後的路面都是冰,滑溜溜的,一不留神就摔跤,更別提騎自行車了。她和張賀斌各自推著自己的自行車,捨不得騎,因為騎車很快就會到家,在一起的時間就太短了。只好以怕摔跟頭為名故意推著車走,兩個車把幾乎挨在一起。零下十幾度啊,戴著手套連手都不能拉,可是即便隔著又笨又厚的大手套,他在她的後腦勺上輕拍一下,她也會幸福得冒泡泡。

  「小傻瓜,快回家吧。」

  「你才傻瓜呢。」

  「好,我傻瓜。快回家吧,太冷了。」

  「你先走,我看著你走。」

  「你先上樓我再走。」

  「不,你先走。」

  「聽話,你先上樓。」

  「你先。」

  「你先。」

  「我爸來了!」

  「啊啊啊,那,我先走了啊!」

  來年夏天,電電考上了重點高中。

  張賀斌送給電電的升學禮物是一個紋身。說來也怪,他從小就是不良少年,紋身這種事兒竟然沒有去湊熱鬧,身上除了一小塊胎記,完全沒有龍啊鳳啊匕首之類的彩色大圖。自從看了電影《甜蜜蜜》,電電總讓張賀斌在身上紋一個米老鼠,張賀斌卜楞著腦袋說:「媽的,那麼幼稚,有損形象」。電電上了重點高中,學習任務更重了,學校要求住校,但是電電的爸爸不同意,堅決讓電電媽每晚晚自習之後接女兒放學,有時候他還親自開車去接。這樣一來,電電和張賀斌見面就更難了。

  那時候,電電的學校是市里最好的中學,每個人恨不得都上清華北大,不但讀書學習拼命,幹啥都拼命,中午吃飯也一樣,第四節課老師們都狠自覺地不拖堂,鈴聲一響就宣布下課,然後整個教學樓就像地震了要塌了一樣轟隆隆想起來,千軍萬馬拎著飯盒奔向學校的食堂。據說體育特長生那會兒特占優勢,第一個衝進食堂到窗口買飯菜的總是他們。

  就是在那樣一個瘋狂的中午,電電跟其他人一樣,下課鈴響了就拎著飯盒往外沖,不鏽鋼的勺子在不鏽鋼飯盒裡叮噹作響,可是她剛一衝到樓下,就看到一個人優哉游哉地正站在教學樓門口的柳樹底下,閒閒地叼著菸捲,眯著眼睛朝她的方向望。寸頭短得幾乎能夠看到青青的頭皮,襯衣白得在太陽底下幾乎晃眼,眉眼襯托得更加英俊。他看到她拎著飯盒傻了吧唧地發呆,抬起手來懶洋洋地打招呼:「傻瓜,走,帶你去吃好吃的!」

  雖然隔著很遠,還隔著很多嗚嚷嗚嚷往前跑著去打飯的高材生,電電分明看到他露在白襯衣外面的手腕處多了一個紋身,在太陽底下亮閃閃的,像一枚勳章。

  電電問他怎麼突然幼稚起來了弄個紋身在手腕上,張賀斌說:「想你了唄。」

  電電說:「騙人,你都沒紋我的名字。」

  張賀斌就哈哈大笑:「你這最像你的名字啊,紋一條閃電照亮我們前進的光明大道。」

  電電哈哈大笑追著他打。

  沒過多久,電電得了盲腸炎,開刀住院好一通遭罪。有電電爸守著,張賀斌又不敢去看她,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盼到她出院了,能上學了,每天中午他都跑去學校看她。學校大部分學生都住校,中午能回宿舍睡個午覺。電電沒住校,又覺得中午回家太辛苦,只能在教室里趴在課桌上睡覺。張賀斌就坐在她旁邊,伸出一條胳膊給她枕著,一動不動,看著她睡得小臉兒紅撲撲口水直流,真希望日子就這麼細水長流地過下去。

  在電電的夢裡,日子就會一直這麼過下去,這完全不是夢境。但是張賀斌比她現實得多,他知道兩個人以後會走上完全不一樣的道路,那個曾經在早點攤上幫忙的假小子不會一直在這個小城市裡吃苦受累,大把的好前程等著她。她會考上一個大城市的好大學,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會有一個溫文爾雅的丈夫,而不是嫁給他這個技校畢業之後不知道何去何從的小混混。這樣看著她熟睡的機會不多,也許不會再有。

  高三那年,電電跟爸媽商量,自己要考電影學院導演系。那時候電電家裡的經濟狀況已經好了很多,她爸爸跟人做生意,很忙很辛苦,但是讓母女倆的生活質量提升了幾個檔次。一個粗人不懂得甜言蜜語,對家人好就是給錢。他進監獄好幾年,媳婦沒改嫁,還把閨女照顧得很好,他自覺虧欠她們太多,恨不得掏心掏肺。幾乎所有電電的決定,她爸爸都是支持的,還不忘記追問一句「錢夠花嗎」。唯獨兩件事爸爸是堅決不同意的,第一件就是跟張賀斌談戀愛,第二件就是考電影學院的導演系。電電爸認定,張賀斌和演藝圈雖然性質不同,但都不是好東西。他自己是混混,已經混過了半生,深知這種生活的艱苦和不確定性,他堅決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再去混。所以,當電電提出自己要去報名參加電影學院的面試,電電爸非常果斷地拒絕了,不給任何反駁的機會。 電電血液里的冒險精神被極大激發出來,她跟爸爸大吵特吵,一定要去。電電爸急了就說:「不要逼我把你鎖家裡!」

  小時候,電電一直都是爸爸的掌上明珠,雖然分開了幾年,但是她一直覺得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是爸爸不但反對她跟心愛的人在一起,還反對她做心愛的事,她再也不想做乖乖女了。她找到張賀斌說:「如果你真喜歡我,就帶我私奔吧。」

  張賀斌自然是嚇了一跳,問清楚原委之後,他想了想,說:「你爸爸說得對。」

  電電當即發飆:「對個屁!我問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歡我,要是真心的,就帶我去北京。不管怎樣我都得去考一次,就算考不上我也認了。」

  在一起這麼多年,張賀斌當然知道她的脾氣,雖然有他照顧著乍一看像個柔弱的小女生,但是真犯起脾氣來那是十頭牛都拉不住,她既然說了想去考導演系,那就是一定要去,要是他不跟著,萬一她自己跑過去,那該多危險。電電爸固然是為女兒好,但對於這個正處在青春叛逆期的女兒還是不夠了解。想了半天,張賀斌點頭說:「好,我陪你去。」

  那時候張賀斌已經技校畢業。他讀的專業是計算機,聽起來挺高端,因為那時候電腦還沒有像現在這麼普及,別說到處寬帶WIFI的了,就是連個撥號上網聽起來都狠牛逼,一般家庭里還沒有電腦呢,即便有也是笨重的386,顯示器帶個大屁股,顯示屏像個鼓出來的球。張賀斌報考的時候當然不知道以後電腦會成為那麼普及的東西,他只是覺得這玩意兒新鮮,胡亂學學唄。沒想到走到狗屎運,畢業的時候還成了挺好的專業。那時候聽人說起北京中關村賣電腦特別掙錢,張賀斌也有點兒躍躍欲試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和電電之間存在巨大差距,也會有來自家庭的巨大阻力,但是,畢竟年輕,誰心裡不長草,不期待未來會更好呢?

  電電人小鬼大,有了張賀斌撐腰更是膽子大。她跟本校畢業的一個考上電影學院的師兄取得聯繫,要來了新的招生簡章,按照上面寫的報名方法開始周密準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表面看上去她還是踏踏實實讀書的。要不怎麼說粗人,電電爸看閨女不再吵鬧,以為是怕了他,便不再嚴密監視,還樂呵呵地給了她一大筆零花錢。電電媽還嗔怪了一句:「她還上學呢,每天放學按時回家,你給她那麼多錢做什麼!」電電爸說:「姑娘大了,自己願意買點兒什麼就買點兒什麼。」 電電嘴上抹蜜把爸爸哄得高興,連著以前攢下的零花錢都放在一起,兩眼放光等著去北京交報名費參加考試。

  張賀斌那邊自然也做了一些準備。他技校畢業了還沒正式工作,他家境不太好,他爸爸身體不好,一直就沒有正式工作,全靠他媽媽在一個半死不活的國營企業拿點兒死工資。張賀斌找其他小夥伴東拼西湊弄了點兒錢來,無論如何要帶著電電去一次北京。誰都知道那是不可能考上的,但是既然她想試試,他願意陪著她,這就是他能夠帶給她的最大安慰了。

  比起錢方面的準備,時間這件事就難多了。從老家到北京再考試再回去,滿打滿算都要一個星期,弄不好還不夠。想讓一個高中生人間蒸發一周,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電電和張賀斌倆人商量半天都沒個准主意,瞞老師麼可能還稍微簡單些,可是家長要怎麼瞞啊,電電不能不回家啊。

  該著湊巧,電電的爸爸要到外地出差,剛好就是電電去面試的日子。電電決定,在學校呢就騙老師說自己家裡有事請兩天假,在家裡呢就跟媽媽說好姐妹某某某家爸媽去外地進貨了,她去作伴。某某某是她的閨蜜,初中起就認識,父母一起做生意,確實有時候會去外地,以前電電去過她家過夜。電電特意跟閨蜜打好了招呼幫著一起撒謊。那個年紀的孩子很少把事情往壞處想,甚至覺得「私奔」這種事兒真偉大偷偷跑出家門兒還去那麼遠的地兒多刺激啊恨不得自己也參與其中才好呢,幫著撒謊當然不成問題。

  計劃好了之後,電電和張賀斌真就這麼幹了。

  一切天衣無縫,張賀斌訂好了火車票,倆人真的就背著簡單的包赤手空拳去了北京,幫電電圓那個不切實際的導演夢。

  後來的電電參加過國內國外各種旅行,坐車坐船坐飛機,沒少到處跑,但是再沒有過那樣幸福的體驗。車窗外面是千里冰封,皚皚白雪,轉過臉來卻能看到最心愛的男孩熱騰騰的臉。那時候的孩子就是孩子,沒有電視和網絡的啟蒙,男歡女愛方面單純得近乎愚蠢,雖說張賀斌總以小混混自居,男女關係方面卻把持得緊。他不想讓電電早早背上一個壞名聲,在那個人口素質普遍不高的北方小城,人們有無數種難聽的語言抹黑一個跟小混混談戀愛的少女。他們之間清白無礙,但是總會有人認定她已經墮落得千瘡百孔。曾經有他們共同的好友起鬨:「你們都老夫老妻了,還裝什麼假正經啊!」電電就很嚴肅地問:「什麼意思?」問問題的人被張賀斌揍一耳光,悻悻答道:「好吧,你有種,你柏拉圖!」

  這一次,張賀斌和電電肩並肩湊在車窗前看窗外的白雪被拋在身後,心底里隱藏的某些小欲望好像突然被引爆了。這樣激動人心的時刻,這樣值得紀念的旅程,難道不該做點兒什麼事慶祝一下嗎? 電電先是自己想紅了臉,不由自主轉身看看身邊的張賀斌。他的臉離她那麼近,她一轉過去,幾乎碰到他的臉。兩個人幾乎同時愣了一下,同時往後閃。

  電電對我講這個情節的時候,不由自主還用兩隻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臉,一如當年的十七歲少女。我清清楚楚記得她是這樣說的:「那時候小嘛,都不知道接吻是怎麼回事,但是很想接吻。他大概也是,傻乎乎的,直愣愣地看了我半天,然後慢慢湊過來,嘴唇才稍微碰了一下,一下子就閃開了,然後兩個人就開始對著傻笑!」我追問:"然後呢?「她說:」哈哈,然後,第二次,技術就熟練多了!「她笑得眼角有了細碎的紋路,那時她和張賀斌已經分開十年。

  面試沒有懸念地失敗了,私奔的結果也是毫無懸念。

  電電和張賀斌失蹤的第二天就穿幫了,先是學校里的老師打電話到電電家裡問情況,電電媽說她去某某某家了,某某某被問話的時候半點兒朋友義氣都沒有,老老實實都交代了。當時最重要的是把電電和小男友抓回來。電電媽幾乎是帶著哭腔給外地出差的電電爸打電話,說姑娘跟人跑了。電電爸好懸沒發瘋,生意都顧不上了,電話里問明情況,直接就坐飛機趕去北京找他們。他們是去考試的,所以電電爸沒有費太大功夫就找到了這對膽大包天的小屁孩。

  電電跟我回憶當年情景的時候是當笑話說的,但是她說第一時間看到她爸出現在眼前的時候真的是嚇了一大跳,幾乎要暈倒了。張賀斌也是三魂六魄險些不在,雖然他一直覺得是為了電電好,但是電電爸實在太有威懾力,只要往他面前一站,就算有理也會主動矮三分。電電爸氣得恨不得找把刀剁了面前這個愣頭小子,最終還是忍住了,咬牙切齒地說:「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們倆!」

  私奔事件好長事件都在學校里流傳,重點高中里的孩子們太無聊,好不容易趕上這麼一件大事兒,要津津樂道好一陣子。原本大家只是知道高三的電電有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在社會上混,沒想到竟然混得這麼驚天動地。

  電電的媽媽原本對張賀斌還是有好感的,這一下徹底翻臉,她沒想到這倆孩子瘋狂到這種程度。從時間上算,他們應該在北京住了一夜,住了哪裡,怎麼住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電電媽想到自己當年差不多就是這個年紀跟了電電爸,脈門都快找不到了。她幾乎是發了瘋似的帶著電電去醫院檢查身體,生怕小小年紀再弄出個未婚先孕。電電的爸爸則是凶相畢露,一定要好好教訓張賀斌一頓,讓他知道當年打架鬥毆的亡命徒真的是名不虛傳的。電電真的是嚇壞了,生怕張賀斌吃虧,拖著她爸爸死都不鬆手。

  當時的情況真的是雞飛狗跳,可是在電電的記憶里那簡直是人生最輝煌的時刻。她很難平心靜氣地跟媽媽爸爸解釋那個晚上對她來說有多甜蜜,怒火正盛的爸媽根本不容許她解釋。媽媽甚至拉著她去醫院做檢查,電電氣急了就在醫院門口就地打滾一邊哭一邊喊:「我們什麼都沒幹!我不去檢查!!你要是非要我去檢查以後你會後悔的!!!」

  他們真的什麼也沒幹。身上的錢不多,一下火車就被熱心的「導遊」忽悠了。「導遊」 問他們要住店嗎,要住貴的還是便宜的。張賀斌覺得從安全角度著想應該住好一點的,可是電電說要節省一點,還是住便宜的吧。然後,他們就被送到了一家地下室。80塊一晚。

  房間在地下室二層,電電和張賀斌大開眼界。他們真沒想到大首都竟然有這麼破的旅店,還以為全北京城都是香格里拉或者希爾頓呢。伴著潮濕的霉味兒、公共廁所的騷臭味兒、洗漱間的洗衣粉兒以及小浴室的沐浴露洗髮精味兒,電電和張賀斌找到了他們的臨時住所。

  說是住所,推開門一看,小屋子裡只有一張雙人床,床尾有個小柜子,上面放著破電視。服務員帶著他們來開門的時候眼神兒都是怪異的,以為這就是來過夜的野鴛鴦。電電和張賀斌剛剛在火車上結束了甜蜜美好的初吻,還沒消化完呢,完全想不出這扇門推開之後暗藏多少玄機。

  服務員開了門之後就離開,留下他倆在小房間裡手足無措。電視只有幾個頻道,坐在床沿上看也怪彆扭的。張賀斌還想著會是標準間那樣有兩個床位,兩個人分開睡,沒想到說好的標準間只有一張大床。好在地下室並不冷,暖氣倒是足。電電脫了羽絨服抱在懷裡看了幾眼電視就說:「我困了,我們怎麼睡呢?」

  張賀斌說:「你在床上睡,我不困,我看電視。」

  他一邊說一邊幫她鋪床,被子是硬的,枕頭也是硬的,一抖落不要緊,枕頭底下竟然還抖出一個安全套的袋子。

  電電傻傻問:「什麼?」

  張賀斌滿面通紅說:「媽的,這屋子不好,上當了!」

  電電過了幾秒明白過來,一頭栽在床上哈哈傻笑。

  很多人覺得一個小姑娘跟一個小流氓在一起必定會出點兒什麼壞事,包括電電的媽媽這個跟大流氓過了小半輩子的人,也認定女兒出去了一趟必定失了身。可事實上只有電電自己清楚,張賀斌的小心翼翼一點兒不亞於她。她很囧,他比她更囧。倒是她看到套套的袋子之後先一步變得勇敢起來,紅著臉傻笑說:「你想做什麼都行!」

  張賀斌罵了一句:「媽的,你學壞了,這可不得了!」

  相擁而眠的一個晚上很踏實,很溫暖。電電以為自己會小鹿撞壞緊張得睡不著覺,可是旅途勞頓加上屋子裡太暖和,讓她腦袋一挨枕頭就睡了過去。隱約感覺到張賀斌挨著她躺下了,衣服也沒脫,把被子都給她蓋上,然後隔著被子抱著她,睡前在她腦門兒上輕輕吻了一下。

  很多年後,閱盡人事的電電想到那個晚上,忍不住說:「找個男人上床越來越容易,找個上床之後還老老實實的男人越來越難。我不保守,算不上乖女孩,但是真有點兒後悔那個晚上太老實。」如果遇到的男人能疼她如父,惜她如妹,他是不是混混有沒有成就算得了什麼呢?匡匡有句話,電電一直珍藏於心底:「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電電深信,張賀斌就是那個人。

  私奔的風波用了很長時間才平息下去,電電被管束得更加嚴格,每天上學放學都得媽媽親自去送去接,只要電電爸不去應酬,他也會親自去學校。張賀斌幾乎沒有靠近她的可能性。電電爸還使出了更狠的招兒,那就是「找家長」。他以一個女兒父親兼大流氓的身份親自拜訪了張賀斌的家,問候了他已經下崗的媽媽和體弱多病的爸爸,讓他們管教好自己的流氓兒子,別再去帶壞他的女兒,否則後果自負。

  電電在對父親的怨懟、對張賀斌的思念和對被扼殺的愛情的惆悵中,匆忙又絕望地結束了自己的高中時光。她期待著遠走高飛,考一個很遠的學校,一定要離家很遠很遠,然後讓張賀斌跟她一起去,必要的話她可以不上大學,什麼文憑啊學歷啊那都是個屁,他們可以一起開個撞球廳賣賣烤香腸什麼的,遇到逃學打球的小孩就罵一頓轟出去。那樣的日子不是挺美的嗎?年輕的小女孩真的沒有什麼大追求,與心愛的人廝守終生就是最大的志向。 所以,電電在報考大學的時候,志願表上一連串都是南方城市,她跟爸媽說南方氣候好學校也好,其實最重要的是它們離家都遠。

  可是電電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她的所有志願都得到了支持,最終她也如願考到了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學,正當她得意洋洋要去給張賀斌報告好消息的時候,電電的爸爸說:「你先過去,爸爸媽媽把家裡的生意打理一下,儘快過去那邊兒陪你。」

  「什麼?!」電電頓時就瘋了。還能更狠一點兒嗎,這是要趕盡殺絕的節奏啊。電電拿出渾身本領跟親爹抵賴,說什麼南方季節潮濕恐怕爸媽適應不了啊,什麼生意做得好好的不要半途而廢啊,什麼四年之後我還是要回東北的不想想長期定居南方啊……她下定決心要把爸媽留在老家。可是電電爸說了:「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上學,聽話!」

  就這樣,電電心不甘情不願地去了南方讀書。

  比較安慰的是,高三畢業的那個夏天能夠經常跟張賀斌見面。那個時候他已經在本地的一家網吧上班,做網管,而且跟老闆的關係很好。網吧是新生事物,如雨後春筍般一發不可收拾,張賀斌的收入還不錯。電電學會上網,基本都是在他那家網吧開始的。低頭在網上聊幾句,抬頭看看他就在不遠處的收銀台那裡玩遊戲,她覺得人生的幸福莫過於此,還追求什麼呢。

  但是張賀斌已經比從前理智多了。他會拍著她的腦袋說:」傻姑娘,你都是大學生啦,馬上要去大城市見大世面啦,會有更好的生活等著你,會有更好的人愛你。「

  電電並沒有去認真分析他臉上與年齡不相符的滄桑和憂傷,只是眼睛盯著電腦顯示器上的網頁一邊傻笑一邊說:」呸,胡說八道!「

  細細回想起來,電電似乎並沒有跟張賀斌告別過,更不曾談過」分手"這種事。離開家去上大學那天,電電的爸媽都和她一起去了,送行的親友中沒有張賀斌。電電死磨硬泡要給張賀斌打個電話,爸爸就是不同意,最終還是媽媽心軟,幫她創造了一個機會跟張賀斌道了聲再見。

  她給他工作的網吧打電話,說:「我走了,你要想我,我會經常上網的,也會常給你寫信打電話。」

  他在電話那頭說:「好,乖乖的,好好讀書,交男朋友的話別光看長相,要找個對你好的 ,照顧你的。」

  電電罵:「呸!你不能偷著跟別人好,要不等我回來收拾你!」

  張賀斌嗓子有點兒啞,說:「好,都聽你的。」

  這一走,就是三年。

  電電的爸爸媽媽真的跟著她去了南方,剛巧她爸爸有個朋友在那邊搞運輸,拉她爸爸入伙,是個掙錢的好機會,一家子就在那邊扎了根。電電就像臨別時說的,經常上網,經常寫郵件,經常打電話給張賀斌。他總是老樣子,叮囑她要乖,要好好學習,要找個靠譜的男朋友。

  後來電電回憶說:「也許那次從北京回來之後,他就已經在心裡跟我化清了界限。他對我好,總是讓著我守著我,不讓我著急生氣受委屈,所以很多事從來不對我說。但是他心裡知道,我們是不可能走在一起的。怪我自己後知後覺,又傻又天真,還以為憑著一腔年少熱血能夠戰勝世間一切阻礙,長大了才知道,年少的愛情太過勢單力薄,時間的洪荒面前,我們什麼都左右不了。」

  小女孩電電確實如張賀斌所說,乖乖的,好好讀書,慢慢長大,也有了新的男朋友,正兒八經談戀愛。各種親密,也各種爭吵。電電的爸爸不再阻攔,覺得那個小伙子斯斯文文的還算老實。每次吵架之後,電電都在QQ上跟張賀斌發牢騷,打字嫌太慢就用語音。張賀斌的變化不大,小城市的人生活變化都不會太大,他依舊在網站上班,依舊理很短的平頭,依舊穿白襯衣,依舊抽很多煙。嗓子比以前更啞,說話的時候聲音悶悶的,透著股狠勁兒,可是那股狠勁兒到了她面前總是自動轉化為柔軟。每次她抱怨夠了,被他逗笑了,他總是鬆一口氣,說:「這麼點兒小事兒犯得上哭鼻子嗎?不好就甩了他!」電電不滿足,追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總是含糊其辭說:「有啊,太多了,數不過來。」

  讀書讀到研究生二年級,電電那個斯文秀氣的男友劈腿,跟她一個閨蜜混在了一處。分手時他數落了電電一大堆不是,大致內容如下:「真受不了你那種大小姐脾氣,也不知從哪兒來的!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一不高興就給我臉色看?就算你爸是黑社會,也別想在我面前抖威風!現在可是新社會,混子早晚得翻船!」

  依照電電的脾氣,她真想掄圓了胳膊抽他倆大嘴巴,或是把這番話告訴爸爸,讓他領教一下「混子」的能耐,她甚至想到給張賀斌打電話,讓他過來幫她教訓他。可她都放棄了,最終只是給了他一聲冷笑:「真勁,又酸又臭,我怎麼鬼迷心竅看上你了呢?」

  他們戀愛最甜蜜的時候,有一年冬天,電電和男友以及爸爸媽媽回了一趟東北。電電原本打算帶著男友去見張賀斌的,但是他沒見。電電還逗他:「你是不是不敢見我男友呀?嫉妒吧?」張賀斌就說:「當然呀,嫉妒得不行不行的,我再大度也見不得自己喜歡的姑娘挽著別人胳膊親熱呀!」電電被他都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張賀斌說:「我是真有事兒,爸爸住院呢,我走不開。」

  跟男友分手之後,電電自己回了趟東北老家。她去見了張賀斌,兩個人一起吃了頓飯。那時她才知道,張賀斌的爸爸生病住院花了很多錢,拖了好久。原本張賀斌打算辭掉工作去南方找她的,但是家裡實在離不開他。網吧老闆對他不錯,給他漲了工資 ,還借給他不少救命錢。

  聊這些往事的時候兩個人都很平靜,某個瞬間,電電甚至有些慶幸,自己真的是長大了,可以理智地處理好這些陳年舊事,可以讓自己美好而甜蜜的初戀不帶眼淚地落幕。比起那些撕心裂肺的分手故事來,她也許是幸運的。

  後來飯吃完了,站起來要往外走,電電學著網絡上的流行語說:「我可不當剩女。要是我到三十歲還嫁不出去,你要娶我!」她是在開玩笑,他卻沒聽懂。他愣了愣,輕輕蹙了一下眉,向她伸出手說:「過來,讓哥抱一下。有六年沒抱過你了吧。」

  被張賀斌輕輕攔在懷裡的時候,電電激動得想哭。她要的很簡單,就是這樣一個溫暖的擁抱,為什麼就是得不到呢。她決定收回先前那個笑話,很認真地說:「張賀斌,我沒開玩笑,我嫁不出去了,我脾氣不好,沒人要我。你必須得娶我!只有你對我最好!」

  然後她聽到張賀斌在她耳邊輕輕嘆了口氣:「傻孩子,淨說傻話,你那麼好,怎麼會嫁不出去呢。可是我不行呀,我,有女朋友了。我是她第一個男人,我得對她負責。」

  只這一句,電電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嚎啕大哭。多少年了,電電一直心底默念那一句:「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只是她已知曉,那句話還有後半句;「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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