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難戒

2024-10-06 01:34:28 作者: 張躲躲

  認識花戎的時候,她正是一個英姿颯爽的花季女兵。那時候部隊還沒換裝,軍裝還是傳統的橄欖綠,面龐白皙的小女生梳著兩條黑黑的齊肩小辮子穿綠軍裝還是非常好看的。

  非常好看的女通訊兵花戎在最好的時節認識了警衛衛東。那時候通訊班和警衛班是部隊裡談戀愛機會最多的兩撥人,很多人借著給首長接撥電話的工夫談情說愛。通訊班的女兵都要經過特殊訓練,聲音格外甜美,風華正茂的警衛們伴著這些蜜糖一樣的聲音不知道融化了多少個夜晚。花戎和衛東就是在煲了無數頓電話粥之後決定見面的。

  衛東沒有讓人失望,高大威猛,玉樹臨風,穿著板正筆挺的軍裝,劍眉虎目藏在帽檐下面,嘴角帶笑宛如濁世公子。舞曲響起,如舊時名媛遇到年輕軍閥,一段佳話就此寫下。很快,舞池裡面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很多年後,容顏已逝華年不在的花戎回想起那個月光皎皎的晚上,還是死不悔改地說:「我認了。」

  戀愛中的花戎學會了織毛衣,學會了煲湯,學會了不同的請假謊話,學會了各種上床招式。隨著一個天真浪漫的小姑娘逐漸變成心思細膩的小少婦,三年的兵役期限很快就到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陸擺在了花戎和衛東的面前。對於一個普通志願兵來說,服役期滿,要麼回老家自主擇業,要麼上軍校走上職業軍人道路。衛東考上了軍校,邁開通向坦途的第一步。當了職業軍人,拿一份工資在手,占一套單位的小房子,日子就很舒坦了。但衛東的野心不止於此。老首長喜歡他,喜歡到什麼程度呢?老首長直接說:「我要是有個閨女,就給你了。」有這樣的大好機會,衛東期望實現更大的個人抱負。

  故事講到這裡,很多人大概已經猜到了結局,可憐的小兵花戎要被甩了,乖乖回老家嫁漢生娃吧。這是大多數傻姑娘的結局,以後老了回味一下那段苦樂交織的青春。可是,花戎不甘心。她不甘心有不甘心的原因,因為她有個當官的爹。

  著名的美國電影《西點揭秘》有一句影響頗深的台詞:「解決問題的辦法有很多種,正確的,錯誤的,軍方的。」軍隊從來都是個獨立的小世界,有自己的法律和秩序,有自己的系統和規則。從軍人家庭出來的花戎當然明白這樣的道理,她覺得衛東跟她分手無非是想奔個好前程,這是對的,這是好男人的思維。於是花戎請出了自己的老爸幫忙,想辦法為衛東鋪出一條坦途。

  「老首長能給你的,我爸爸都可以給你,只要你跟我走。」花戎對衛東說。

  花戎說的並不誇張。花戎的爸爸在西安混得不錯,年紀不大,兩槓四星,前途無量。寶貝女兒在電話里把男朋友一通夸,還挑了最帥的照片給他看。一般來說岳父都會把女婿當成假想敵的看著一百個不順眼,但是花戎的爸爸看到衛東的照片之後覺得小伙子儀表堂堂看起來還真的不賴。花戎的爸爸就親自給衛東打了個電話說:「跟我閨女一起來西安吧。」

  花戎從小被寵愛,一路走得順風順水,從來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唯獨這次得不到她想要的衛東。她說她要留在北京,不管怎樣都要留在北京。只怪她年紀小,誤以為自己爸爸真的是一手遮天的。當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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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戎脫下了軍裝,什麼都不是。一個高中畢業生,退役軍人,不在自己家門口,又是女孩子,做什麼呢?吃苦受累的活兒她幹不了。爸爸為了讓她回家,採取了斷糧的極端措施,不給錢花,看她怎麼辦。花戎在北京漂了一陣子,實在熬不下去了,幾次三番想辦法想找衛東在一起,可事實上,衛東在軍校里早就被其他官二代小姐相中了。

  被父皇大人押解回西安的花戎並不知道衛東早已經成了准乘龍快婿,還想著早晚有一天回來收復失地。回到西安之後,花戎想盡各種方法繼續跟衛東保持聯繫,要麼寄個禮物,要麼發張照片,還有兩次私自借了錢從西安跑到北京去看他。衛東不是不感動,看到手織的棒針大毛衣時鼻子是酸的,因為除了他媽沒有第二個人給他織毛衣。姑娘突然到北京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也是很動情的,所以冒著犯紀律的危險從軍校溜出來去見她。他沒有跟官二代小姐談戀愛,他說他有女朋友。但是實際上他是想追求更好的未來,年紀輕輕沒有理由為了一棵樹丟掉整片森林。

  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持續了兩年,花戎的爸爸開始逼婚了。好言勸慰加武力威脅,就是收不住女兒的心。花戎的媽媽氣得心臟病發作,給衛東打電話罵他流氓,揚言要去學校告狀,把他開除軍籍。衛東確實有些害怕,因為他還沒提干,不能談戀愛。好說歹說,衛東讓花戎的父母消消火,等他畢業再說。當然,誰都知道,畢業之後誰都管不到他了。

  拖著一段舊日情債,衛東混到了畢業,成為了職業軍人,肩膀上有了星星,如願以償地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上面有了更多首長老大哥罩著,他誰都不怕。花戎動不動就往北京跑,夢想著自己可以成為隨軍家屬,這個希望自然再次落空。

  又哭又鬧,花戎開始想各種辦法。她讓爸爸動用職權把衛東從北京弄到西安來,她顯然太高估了父皇大人的實權,再說就算她爸爸有那個本事,也沒有那個臉面。她爸爸是個大老粗,對女兒自然是疼愛的,但是這份疼愛在這幾年要死要活的相思中被磨成了不耐煩。她爸爸說:「你別再出去給我丟人現眼,我的閨女難道嫁不出去麼?」

  花戎開始瘋狂地給衛東打電話、寫信、寄禮物,但是這個人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完全聯繫不上。經過一段歇斯底里又絕望的尋找,花戎找到了一個特別好的消愁辦法:吸毒。

  起初就是玩玩,幾個大院裡的小夥伴一起嗨一下,到迪廳或者酒吧跟無聊小青年混一混。在衛東眼裡她已經是殘花敗柳,但是在其他人眼裡她還是地方大員的女兒、正值花季的俏妞。花戎一起玩的小夥伴里有個二世祖,也是他們中吸粉兒時間最長的,倆人在真真假假的迷幻世界裡混到了一處。

  記得看《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的時候,有一個畫面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就是松子因殺人罪被關進了監獄,每天都像機器人一樣重複著單調的生活,無精打采,悶悶不樂。然後突然有一天,別人問她有沒有什麼愛人在等她,她的眼睛裡突然就有了光亮,動作也有了激情,她眼巴巴地出獄之後那個溫柔憨厚的理髮師會跟她鴛夢重溫過上幸福生活,所以加倍努力地活下去。剛剛開始吸毒的花戎就是那時的松子。藥品吞下去,藥力發作起來,眼前一切都變得五光十色異常美麗,她最愛的衛東就在不遠的地方深情款款向她伸出手,她把手放心地交到他的掌心,隨著美妙的音樂翩翩起舞,世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

  起初,只是吸著玩玩。誰不是呢。人在玩的時候都很亢奮,很有精神,會發出一種迷人耀眼的光芒。據說飛蛾撲火時的身姿最美,據說煙花熄滅前的火光最亮,據說花到酴醾之時最迷人芬芳,一切都在毀滅之前露出最誘人最詭異的美。花戎亦然。走上邪路的花戎自己並不知道墮落的時候竟然是美麗的,美麗到吸引了那個二世祖,他決定娶她。

  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部分父親,為了自己面子有光,為了人前貴,或者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是為女兒好,自作主張為她選擇以後的路。當時的花戎精神狀況非常不好,健康狀況也不行,自甘墮落,不思進取,別說上大學深造了,就是每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都已經活得不買耐煩,除了嗑藥的時候倍兒亢奮,其他時間都像一個殭屍。花戎的爸爸覺得,唯一可以拯救女兒的辦法就是讓她嫁個好人家,重新活一次。

  就是在這個時候,二世祖來提親的。花戎的爸爸知道他家生意做得不錯,二世祖雖然有點兒不成器,但是年紀不大,他覺得以後能調教好,就同意了婚事。花戎一陣清醒,一陣迷糊,清醒的時候就跟他爸爸哭鬧,死也不肯嫁人;迷糊的時候就想,自己已經無藥可救了,自己再也不是那個漂亮的小姑娘了,已經沒臉再見衛東了。午夜夢回,她還能見到當年的她和他在一起,有很多幻想,很多美好的時光,很多美妙的憧憬,可是現在的她是殘花敗柳、墮落青年,而他是扶搖直上的有為青年,她配不上他。

  抱著破罐破摔的想法,花戎嫁了。

  結婚前,花戎輾轉找到了衛東,說要跟他見一面。衛東答應了。這世界上有一種姑娘,無論自己怎樣傷心難過,都不希望自己愛的人看到。花戎就是這樣。她趕去北京見初戀情人,去見那個陪她度過最美好青春年華的人,穿最漂亮的衣服,化最好看的妝,做出最美好的笑容,見到他之後,她說:「我很幸福,我要嫁人了。」

  她不希望他內疚,不希望他難過,而她確實做到了。

  他很寬慰地說:「那就好。有你陪伴的日子,我很快樂。而後來的事,我對你有很多虧欠。現在看到你過得好,我才可以放心。我祝你幸福。」然後就喝酒吃飯,微笑分手,約定再也不見。

  可是這世界上約好的再也不見,有幾個是真的做到了呢?

  與衛東的見面就像最高純度的藥,帶給花戎超強的興奮劑作用。看著他英俊的臉和迷人的微笑,她仿佛看到一條河,情不自禁就跳下去,嘴上說著「我很幸福」,好像就真的幸福了似的。帶著這樣的迷幻,她嫁了。

  婚後的花戎有很長時間都沉浸在這樣的迷幻之中,直到她的老公毒癮越來越嚴重,並且對她拳腳相向。花戎從小嬌生慣養,嫁了人卻被挨打,她是不吃虧的,自然要找人主持公道。她讓爸爸做主,找人教訓自己的老公。但是花戎的爸爸不同意,覺得這是家醜,萬萬不可外傳,只能好言相勸。勸一次,情況稍微好轉。可是用不了多久,故伎重演,花戎又被打得鼻青臉腫。被打的同時還要被羞辱:「你以前還不知道跟多少人搞過呢。」花戎就突然被罵醒。她可以沒有衛東,可以接受嫁錯了的現狀,但是她不允許自己珍藏在心中那最美好的一段被毀滅掉。她提出離婚。

  偏偏就是在這個時候,二世祖家裡的生意出問題了,萬千家財散盡,只求個人員平安。

  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本來婚姻就不美滿,恰好趁著這個時候甩掉那個倒霉的老公吧,好友們都勸。花戎的爸媽也支持女兒趕緊離開火坑,花戎反倒淡定了,她說:「我早晚要離開,但是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都說人在被綁架之後很容易對綁匪產生依賴心理,也就是著名的斯德哥爾摩症候。不知道花戎當時是不是被這個病纏住了,她咬定了不離婚。

  守著家道中落的婆家,花戎的日子開始過得清苦。爸媽會接濟他們夫妻倆,錢都被他們嗑藥花掉了。毒癮越來越大,花戎的爸媽不得不把他們一起送到戒毒所。戒了,出來,再吸;吸了,再戒,再出來……花戎的爸媽在兩年內迅速衰老,憔悴,在單位大院裡再也抬不起頭來。墮落的花戎不再跟以前的朋友聯繫,不再拯救自我,也不再憧憬什麼好日子,每天就是跟毒品網絡末端的小嘍囉們混。那些日子裡,她殘存的一點兒意志,就是在噴雲吐霧的時候,模模糊糊地看到似曾相識的一張臉。昨日殘夢依稀存留,那是她心口最後的溫度。

  你信不信,毒癮可以戒掉?

  你信不信,對一個人的執念可以戒掉?

  有個故事講,有人問佛祖怎樣放下。佛祖不言,只讓他拿住一個空玻璃杯,然後佛祖往裡面注開水。水越來越多,越來越燙,那人終於忍不住,鬆了手。佛祖說:「你看,放下了。」

  我曾把這個故事講給花戎。那時候她第三次從戒毒所出來,氣色不錯,眼睛有神采,一副大好青年的樣子。她聽完故事沒說話,一口氣喝了半碗羊湯,然說:「還可以再燙一些。」

  我沒明白,問:「什麼?」

  她說:「換做是我,那個杯子還可以再燙一些。如果你想我活下去,就幫我約衛東吧。」只這一句,我別無選擇。

  我回到北京之後找到衛東,告訴他花戎的近況。那時他已經成家立業,娶的是個根正苗紅的官二代小姐,一手拿皇糧,一手撈外快,風生水起,前途無量。他沒有猶豫,把手裡的事情安排一下,跟媳婦編好了謊話,買了最近的機票,飛到西安去和花戎見面。

  具體他們是怎樣談的,我一直都沒有問出細節。衛東第二天就從西安飛回了北京,真的只是見了一面。到了機場衛東就給我打電話說:「請我喝頓酒,我身上沒錢了。」

  那天喝了不少,是我埋單,他真的一毛錢都沒有了。他見了花戎之後,定了一張回程機票,然後把身上所有的現金、卡都給了她。他說:「就這樣吧,以後不會再見了。」

  我說:「她不是因為缺錢才見你的,你不明白嗎?你們男人都這麼狠嗎?」

  他只說了一句:「我有我的原則,不跟癮君子做朋友。」

  有那麼一瞬間我搞不清楚,一個遵紀守法的冷血人可怕,還是一個痴情的癮君子可怕。

  後來的花戎離了婚,用衛東給她的錢開了一家服裝店。很多人不明白她作成這樣到底圖個什麼,我想我大概能理解,她不缺錢,也不缺店,缺的是心裡的一個念想。雖然我一直不知道衛東當年到底跟她說了什麼,但是我知道,有一種癮代替了另一種癮在她的生命里生根發芽,抽乾生命里最後的生機。似乎這也是衛東害怕她的原因,他非常肯定地說過:「癮君子,戒不掉的。」

  後來的衛東也離了婚,他媳婦嫌他不夠浪漫風雅,整天就知道掙錢掙錢掙錢,還懷疑他外面有情婦,因為他只要去參加部隊舞會就會不自覺地盯著角落愣神。離了婚的衛東過得也還不錯,名下有藥店有酒店有洗煤廠有小別墅有跑車有大胸美女有長腿模特。名利雙收,一般的世俗男人都會羨慕他這樣的生活。但是我覺得有兩個小細節特別有意思,第一個是他的衣櫥裡面用一隻很精巧的小箱子收著兩件手工織的棒針毛衣,這是我一個偶然機會發現的;另一個是他每年都會往一家戒毒所捐一大筆錢,這是他的前妻偷偷告訴我的。

  花戎和衛東沒有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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