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努力的小三
2024-10-06 01:34:25
作者: 張躲躲
常平姑娘最配得上「平淡無奇」四個字。如果不是聽說她喜歡閃閃發光的捲毛,我從來注意過她的樣子。後來聽說她是捲毛眾多愛慕者之一,本著八卦就狗仔到底的精神,我格外留意了她幾次。那會兒她已經讀大三,頭髮半長不短,沒有造型,臉圓圓的模糊一團,衣服穿得也沒什麼出挑的顏色和輪廓,整個人很像寫意不寫實的中國山水畫。這樣的女孩,我們暗自揣測,給捲毛做「備胎」都不夠。
捲毛何許人也?輩分上講他是我師兄,但是他威名之大早在我還沒有見過他就已聽說他的傳奇。他入校就是學生會的宣傳部紅人,沒過多久就榮升部長。身材高挑修長,有寬寬的模特肩膀,頭髮稍長,卷卷的,上場打籃球的時候偶爾會紮起來,配上些許絡腮鬍茬兒和略顯憂鬱的眼神,簡直是翻版的小田切讓。他出身書香門第,雖然沒有走美術特長生的路線,但是一手中國書法寫得瀟灑飄逸,潑墨山水畫得成熟老練,據說學院領導經常會找他幫忙給國外的重量級教授寫手寫信,就因為他那筆好字太給學校爭光添彩了。
如果說這一切只是他的「硬體條件」,那麼他一個為他加分的「軟體條件」更讓人心醉並心碎。他有個初中談上來的女朋友,兩個人在一起六年,常以「老夫老妻」相稱呼。名草有主這種事兒從來只會給「草」提升更高人氣,女生們得不到他的垂青反而更會心生想念。我清楚記得剛剛跟捲毛師兄混熟的時候,我在球場邊給他遞毛巾,他笑著拍了一下我的腦袋,我連第二天要交課程論文這種事兒都忘了,頂著被捲毛師兄拍過的腦袋在日記里足足寫了兩大篇兒。
只不過,捲毛師兄的女友在遠方。高考的時候捲毛和女友都報考了外省的重點大學,女友考上了,捲毛卻差太多,差到自費都夠不到線。他放棄了復讀,決心跟女友來四年異地戀,他堅信以他和女友這「老夫老妻」的情分,四年異地戀根本不會衝散他們牽著的手。那會兒捲毛還特意自己做了個小網站,名字就是他自己的名字加上女友的名字,中間一個大大的「愛」字真是又肉麻又招人嫉妒。
捲毛對於常平來說,真的是平淡無奇的日子裡,閃閃發光的神經病——即便是神經病,他也不會神經到放棄「老伴兒」去跟常平好。這是大家公認的事。
但這並不妨礙常平對捲毛表白。
聽說平淡無奇的常平向閃閃發光的捲毛表白了,我們很多人都驚訝得嘴巴張得像窟窿,並追問結果如何。結果當然沒有意外,捲毛委婉地拒絕了她的好意,答應她做好朋友。這種拒絕太沒有創意,我們幾乎連繼續聽故事的好奇心都沒有了,但是有意思的是,常平把「做好朋友」這句話當了真,真就跟捲毛成了好朋友。
據說那個表白和拒絕的晚上,他倆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燒烤店連吃帶喝到很晚,酒過三巡真就快成了哥們兒,常平把自己對他的喜歡原原本本一點兒不差地和盤托出,捲毛對這個相貌一團模糊的女孩有了新認識,從小到大喜歡他的女孩不少,這樣「自不量力」坦誠得讓人吃驚的女孩還沒見過。據捲毛同寢室的哥們兒講,那晚酒量不差的捲毛回到寢室的時候都走不了直線,送他回去的常平姑娘卻面不改色心不跳,字正腔圓地說:「你們能照顧他嗎?要不,我留下吧。」寢室哥們兒目瞪口呆了半天,說:「你要是真留下,我們真不介意……」
常平自然沒留下,但是以後的日子成了捲毛寢室的常客,經常過去打牌、看碟、玩遊戲。那會兒常平沒買電腦,想寫個東西或者上網,直接就跑去捲毛的寢室用他的電腦。她不討人嫌,去的時候總是帶著零食水果,跟寢室的另外幾個哥們兒稱兄道弟。原本毫不起眼的一個姑娘,忽然之間就成了寢室最受歡迎的人。
捲毛那個寢室是那一層樓里最大的一間,外面有個很大的陽台,常平在陽台上養了不少花花草草,經常過去澆水除蟲,甚至幫他們打掃衛生。原本又髒又亂又臭的男生寢室在她的照料下變得整潔又清新,風信子開花的時候,甚至香飄四溢——當然,混著香菸酒精和臭襪子味道有些奇怪,但是跟其他男生寢室比較起來簡直是天堂。有一次我跟朋友過去打牌,都驚著了。
那會兒我們對常平的做法喜憂參半,喜的是竟然有這樣執著的姑娘,用實際行動不間斷地向自己喜歡的男生發起猛攻;憂的是在這樣窮追猛打的情敵壓迫下,捲毛那位遠在外省的女友有了非常大的危機感。我跟捲毛師兄關係不錯,QQ上也有她女友,忍不住會義憤填膺地跟她八卦幾句,提醒她目前面臨的嚴峻局勢。我說:「師姐,你要有心理準備,師兄遇到了高手!」那語氣很像討主子歡心的丫鬟——因為師姐長得很漂亮,長發大眼白臉細腰,還會跳優美的民族舞,作為資深外貌協會患者我忍不住就想靠攏她。師姐信心滿滿地說:「我對他有信心。如果我們之間有人變心,那肯定是我。」頓時我就震驚了。
後來有一次,一位知名教授來我們學校做講座,我老早就跑去禮堂占座位。因為在同一個學院混得比較熟,知道捲毛師兄他們一幫人也會去,我就順道占了好幾個座位。果然,捲毛師兄到了,除了他們寢室那幫形影不離的哥們兒,還有常平和另外一個女生。我和同座的女生一起嘀咕:「這常平手段何其高明,鐵了心要鳩占鵲巢呢。」
接著我們就看到,捲毛師兄要坐的那個位置上貌似有什麼髒東西。他是男生,粗心,沒有帶紙巾的習慣。他幾乎是非常自然地把手伸向了常平,而常平臉上出現了一個笑容,很自然地在包里拿出紙巾遞給他。那個笑容叫什麼比較合適呢?哦,對,寵溺。
人們總說女人心中會有女兒和母親兩種天性,這兩種天性在喜歡的男生面前都會不自然地流露出來。我見過太多跟自己的男友大發女兒性的,甚至包括我自己在內,在喜歡的人面前也是各種甜軟綿賤少女心玻璃心一起泛濫,巴不得對方像哥哥像爸爸一樣呵護我遷就我。捫心自問,還真的很少像媽媽一樣去大度寬容地愛對方。但是常平不同。那個遞紙巾的小動作留給我的印象至深,以至於很多年後每次遞給別人紙巾,都會回想起來。
不光是我,我旁邊同坐的朋友也注意到了。她捅捅我的胳膊說:「喂喂張躲躲你看到了嗎,那個常平啊,對待捲毛師兄啊,簡直像個賢妻良母。那個笑容啊,太賢淑了!」我長嘆一口氣:「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關終屬楚。師兄恐怕是晚節不保啊。」很多年後有一句更毒舌的話:「沒有打不垮的正室,只有不夠努力的小三。」我一不小心就會想到常平。
少不經事的時候看熱鬧的心理遠遠多過深入思考,巴不得天天有花邊新聞才好呢。那會兒「小三」這個詞也沒有敏感到現在這種程度,我們自己也年輕沒有切身感受過「小三」的危害,所以我們知道常平扮演的角色不討人喜歡,但是又覺得她的存在也理所應當——即便沒有她,也會有其他女生獻殷勤,況且,換成另外一個女生未必像她那樣對捲毛好,所以我們很寬容地看到了她給校草「鬆土」這種行為,等著看捲毛如何取捨。
後來臨近放寒假的時候,捲毛的女友先一步回來了,到學校見捲毛。熟絡的朋友都一起去吃飯喝酒,常平竟然也去了。是啊,她的名號是捲毛的「好朋友」,既然好朋友的女友來了,大家一起吃飯K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我好慶幸自己見識了兩個內心無比強大的女生,一個是「正室」面臨搶自己男友的女生落落大方,一個是「小三」面對儀態萬方的正室毫不畏懼有說有笑,那樣子真像后妃相安無事,皇帝後宮一片太平。
大家興致正好的時候,捲毛的女友對他說:「我在辦出國,當一年交換生,有可能的話在美國讀研究生。你會跟我一起去的吧?」
捲毛表現得很冷靜,他寢室的幾個哥們兒也很冷靜,看樣子早就知道這回事。可見她這番話完全不是說給他們聽的。那麼,自然就是說給「小三」聽的。
縱使強大如常平,突然聽到這個消息,也愣住了。很諷刺啊,既然是「好朋友」,捲毛竟然沒有跟她提半句,可見哥們兒的待遇還是有差別的。她愣了半天,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捲毛。捲毛一邊給女友削蘋果一邊說:「我爸給咱們出錢,可能不太夠,我爺爺給一些。」
事情說白了就這麼簡單,捲毛和女友早就是一家人,捲毛的家人全力支持兒子和兒媳比翼齊飛。常平辛辛苦苦了這麼久,終究是白忙活一場。捲毛甚至都沒有給她打個招呼,沒有一句解釋。她連個最基本的「備胎」待遇都沒有。
氣氛尷尬了好一會兒,一個哥們兒唱了個什麼搞怪的歌兒,總算緩了過來。先前我們還羨慕捲毛像個后妃和諧的康熙大帝,現在突然覺得他像夾在東宮太后西宮太后中間受夾板氣的同治皇帝了。
後來捲毛先走,送女友會酒店。常平說還想喝酒,問我們誰可以捨命陪君子。大家擔心她出事,多少也有同情的成分,好幾個人都說去。我們就找家燒烤店決定喝通宵。
那晚常平喝了很多啤酒,舉杯澆愁吧,也吐露很多心事。如果說之前我們都把她當成一個「努力的小三」看待的話,聽了她的話之後反而有點同情她。她說,她很愛捲毛,很愛很愛,從新生入校第一天見到他開始,那種愛慕就無可抑制。他有女友也無所謂,她只是想單純地對他好,他回報與否,她完全不在乎。
她真的是喝多了,也不考慮旁邊還有男生在場,拉著我們兩個女生說:「你們有沒有發現,捲毛的睫毛特別好看,長長的,翹著,特別可愛。有一次在階梯教室上選修課,他坐我旁邊,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就那麼看著他,真希望時間就這麼停下來,睡到天荒地老。」
我和另一個女生對望了一眼,不好,我們的三觀要動搖了,怎麼覺得常平的愛情很美好呢!
常平接著說:「捲毛對他女友真的很好,無微不至。隔著那麼遠,成天寫信、發郵件、聊QQ,那女的下線了,他還要留言。在街上看到什麼好玩的好吃的,只要能郵寄,第一時間就打包給他女友寄過去。那種好,全世界的女生都羨慕。但是我就想,他對女友這麼好,女友為他做了什麼呢?那位大小姐,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脾氣,她明知道捲毛的成績沒她好,考不上外省的重點大學,還要他一起考。明明是她自己想遠走高飛,還要說捲毛不爭氣。每次收到捲毛的小禮物,她不是高興,而是厭倦,說捲毛不務正業。捲毛沒有抱怨過,都是我無意間聽說的。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懂得珍惜。我愛捲毛,我願意為他付出一切,所有好吃的好玩的,我都想留給他。所有好事,我都願意讓給他。我知道我長得不漂亮,家裡也沒有錢,成績沒那麼優秀,出國留學這種事,我想都不敢想。所以,到現在,我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給他了。我只想說,但凡我有的,只要他向我張嘴伸手,我都可以給他。我只想對他好,別無他求。」
我們一直喝到後半夜,學校也回不去了,燒烤店也打烊了,幾個醉鬼在學校外面的小街上吵吵喊喊,冷得直哆嗦。後來想了個主意,去網吧過夜。一進去大家都守著電腦睡著了,我胡亂找了個片子看,完全不記得看了什麼,漸漸也睡著了。那好像是大學時代過得最混亂的一個晚上,懂了很多事,又好像什麼都搞不懂了。
後來捲毛就和女友一起出國了,女友所在的學校是著名的留學大軍聚集地,她是作為交換生去的美國。捲毛就沒那麼順利了,在學校辦了各種手續又申請外國學校,具體的細節我不是太清楚,反正是砸了很多錢進去,連個獎學金都沒有,去了個野雞大學學設計,其實就是專門給女友「陪讀」去了。
我們那幫常在一起酒肉的狐朋狗友也忽然一下就有了自己的事情,各忙各的,聯繫越來越少。偶爾,學院開會或者有個集體活動,會看到常平。她比以前漂亮了,留了長直發,梳理得很整齊。人瘦了很多,穿衣品味上了一個檔次,有腰身,有曲線。雖然肉肉的包子臉沒有什麼改觀,但是她皮膚原本就很白,偶爾畫個淡妝,不管遠看近看,都像一個小美女了。我們會暗自惋惜一下,捲毛師兄沒有看到她這麼好看的樣子。也免不了猜測,經歷了之前的那些個周折,常平下一次愛情會是怎樣的呢?
常平先我們畢業,沒有考研究生,到一個縣級市的重點中學做了一名中學教師。
後來常平就和我們失去了聯繫。
再後來,我的QQ被盜,很多朋友的號碼都丟失了,捲毛師兄和他女友的也是。剛好那時候我自己也被一堆爛事弄得焦頭爛額,覺得命運安排很多人就是用來遺忘的,所以也就沒有費心去找丟失的號碼和朋友。人生匆匆忙忙地趕著進下一站,誰能等誰呢。
一晃好幾年過去,我在一個社交網站上意外碰到了當年捲毛的一個室友。那會兒他年紀最大,是寢室的老大,又是我們的師兄,我一直都叫他大哥。大哥和他女友的故事也挺美好的,但這是另一個故事了。我們趕緊重新加了QQ敘舊,自然而然就聊到了捲毛和常平。大哥打過來的幾個字把我嚇了個暈頭轉向。
「你還不知道吧,捲毛和常平結婚了。」
大哥說,捲毛和女友在國外混了幾年,女友學業有成,他真的一直是「混」。他英語不是很好,學設計也是半路出家,他根本就沒心思學。好歹混了個野雞大學文憑,找工作也是難事。後來女友在國外遇到了「靈魂伴侶」,跟他分手了。捲毛帶著一肚子的傷心失望回到老家,家裡幫他聯繫了一所中學當老師,沒想到竟然和常平做了同事。直到那時大家才發現,常平當年找工作,故意選了捲毛老家的那所中學,為的就是離他近一些,哪怕不能和他在一起,在他故鄉的城市落腳也是好的。
「你說,如果一個男人被這樣的女人痴心愛著,等著,怎麼能不感動呢?」大哥對我說。
我不是男人,不懂男人怎麼想,但是我想,無論男女,都會被感動得痛哭流涕吧。
大哥傳給我他們去參加婚禮時拍的視頻,不是專業的那一份,是他們用手機拍的,不太清楚,畫面總晃。但我看得津津有味。捲毛師兄的長髮剪短了,鼻子上多了副眼鏡,還是很帥氣,但是看著他西裝領帶的樣子總覺得很好笑,不太容易跟當年留長髮寫書法又打籃球的帥哥聯繫起來。常平卻美得驚艷,潔白的婚紗趁著婀娜的身材,笑容比懷裡那束馬蹄蓮還要純淨。後來交換戒指念新婚誓詞的時候,捲毛說:「你是我萬水千山走後最溫存的所在。感謝你讓我懂得什麼是真正的幸福。」常平說:「感謝命運讓我等到了這一天,感謝捲毛願意陪我走完後半生,我會給你我所有的一切。」
我情不自禁就想到了很多年前,我們一大幫人在學校外面的燒烤店裡,喝得橫七豎八的,常平舉著酒瓶子說的那句話:「但凡我有的,只要他向我張嘴伸手,我都可以給他。我只想對他好,別無他求。」我們都以為她醉了,她一直很清醒。
那個手機拍的小視頻很快就看完了,最後一個鏡頭是新郎親吻新娘。在一片鬨笑聲中捲毛師兄笑著去親常平,不知是拍得不清楚還是我多心了,我好像看到,常平閉起來的眼睛上,睫毛上面挑著一顆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