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把愛情施捨得那樣廉價

2024-10-06 01:34:22 作者: 張躲躲

  大學軍訓我們是去的部隊,編制也是按照部隊的來,安枝跟我分到了同一個班。小姑娘個子不高,脾氣不小,每個人都在拼命把新發的被子壓實壓平疊成「豆腐塊」,只有她一個人坐在小鋼絲床邊上小腿兒晃悠著小月餅吃著,等著別人幫她。後來我們被拉出去集合,連長一通訓話之後才知道倒霉催的我們被分到新兵訓練營,教官都比其他地方更嚴厲、更兇猛、更不近人情。

  第一天到那兒已經人困馬乏,但是不能好好休息,晚上就開始走正步,抬胳膊的位置都要反覆糾正。教官手裡拎著一根皮帶,誰的胳膊位置不對,啪就挨一下。他的嗓門兒特別大,喊著:「來到這裡你們就不是大學生了,是新兵!懂嗎?新兵學什麼?規矩!」我們都敢怒不敢言,沒想到真的有人回嘴。那人就是安枝。她脆生生地沖那個教官喊:「我就是來了這兒我也是大學生,你敢再碰我一下試試!」

  安枝當時還說了挺多讓教官男下不來台的話,具體的我已經忘記了。但是教官並沒有被她的氣勢壓倒,而是讓她出列,回到宿舍里拿棉被出來。沒過多久,就見安枝抱著被子不緊不慢地從宿舍出來。教官嘩啦一下把她的被子抖在地上,說:「你給我疊起來。」

  安枝犟嘴:「我是來上大學的,不是來疊被子的。」

  教官又重複了一遍:「你給我疊起來。」

  安枝反問:「我要是不疊呢?」

  教官就把旁邊一個人的軍用水壺拎過來,嘩啦啦把裡面的水全部澆在了被子上,說:「這樣更好疊。疊不好你今天晚上就別睡覺。」

  我們那群人,雖說小時候都沒少調皮搗蛋,雖說都聽過上大學之後可以「無法無天」,雖說都知道我們是大學生他們是兵他們沒有道理對我們凶,但是誰也沒想過會在第一天就跟教官弄得這麼擰巴——要擰巴也得先摸清形勢吧。我們都穿著劣質的軍裝,偷偷在帽檐地下瞄著安枝,擔心她的濕乎乎的被子沒辦法收場。安枝卻表現得非常平靜,變戲法似的從軍褲口袋裡摸出手機,開始打電話。因為軍訓是全封閉式的,我們當時都乖乖上交了通訊工具,看來還是安枝心眼兒多,知道規矩就是用來打破的。安枝不慌不忙盯著教官男,從容地撥了一個電話,說:「爸,有個沒軍銜的兵蛋子打我。」

  安枝呼叫她爸之後就開始命運轉移。

  

  剛才教官男又拎被子又澆水的,已經引起了上一級領導的注意,有個連長已經過來觀戰了,但是一直沒說話。直到安枝撥出那個電話,高情商的連長敏銳地感覺到情況不妙,趕緊過來打圓場。這一邊批評安枝:「小姑娘,你為什麼沒有上交通訊工具?這是違反紀律的!」另一邊批評教官:「他們都是大學生,你怎麼能搞體罰呢?」但是有一個細節特別有意思,他批評安枝,卻沒有沒收她的手機,而是把她叫到了一旁說話。

  我們都伸長脖子等著看熱鬧,但是教官已經開始喊口令讓我們齊步走正步走一二三四向右看。我們使勁兒看,也就只能看見穿著劣質軍裝的安枝在少尉連長的面前高高仰著小臉兒,一副不服不忿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

  安枝一直沒有入列,跟連長談完話之後還是一個人驕傲地站在一邊。後來我們休息了,看到新兵連大院來了輛黑色紅旗,直奔我們的訓練場來。好戲開場了。

  后座下來的是個少校,直接去見連長。我們老遠看著連長精神抖擻地給少校敬禮,心裡邊兒,怎麼說呢,說狐假虎威也好,說大快人心也好,啊,對了,應該叫「暗爽」吧。我們灰頭土臉地被拉到窮山溝里過苦日子,還被小兵侮辱責罰,突然從天而降大人物給我們撐腰,真的是暗爽啊!

  那個少校不是安枝的爸爸,不過是派過來的一個小跟班兒。具體怎麼跟連長交代的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臨走前給安枝(以及綠著眼睛眼巴巴看著他的人)留下一大包好吃好喝的,還笑眯眯地說:「好好軍訓,別成天調皮搗蛋!」

  從那天開始,安枝就沒再下訓練場,而是去後面幫廚。按規定來說,幫廚都是輪換的,每個班裡不能總是安枝去幫廚,別人也要有機會。安枝不幫廚的時候就在樹蔭底下休息,不去踢正步也沒人管她。有時候她會對我們的教官喊:「報告教官,我要喝水!」教官就黑著臉把自己的水壺遞給她。

  除了被安枝當眾羞辱,教官背後也受了些委屈。據說那天少校走了之後,在月黑風高的夜裡,教官男被人劈頭蓋臉揍了一頓。有人半夜去廁所的時候看到了,各種版本的小道消息不脛而走,在我們中間紛紛流傳。反正老兵打新兵、連長打小兵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我們覺得那個教官很可惡,被人給點兒教訓是應該的。但是有意思的是,教官被打的消息傳得越來越凶之後,安枝對他的態度發生了意外的變化。

  那時候每天晚上我們要有兩個人站崗,跟部隊的要求一樣,穿戴整齊,背桿槍,當然是沒子彈的,在營地周圍站一會兒。後來要求稍稍放鬆,我們可以坐著,偷偷聊個天兒吃點東西。我跟安枝排在了同一個晚上的同一班。那時是秋天,晚上已經很涼,部隊的戰士還沒換裝,考慮到我們是學生,怕凍壞了生病,還給晚上站崗的人發了軍大衣。我和安枝跟倆逃兵似的,裹著棉襖,拖著破槍,坐在椅子上東扯西拉。安枝聊著聊著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覺不覺得我那麼對付教官有點兒過分?」

  我說:「有什麼過分的,簡直是大快人心!」

  安枝卻嘆了口氣說:「其實他也沒做錯什麼啊,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

  「我們是學生,不是軍人。」

  「他是。是組織讓他嚴格訓練我們的,他沒做錯。讓新兵疊被子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以前我哥遇到的教官還讓他們披著被子繞操場跑圈兒呢,我哥也沒告狀。」

  我問:「那你後悔了嗎?」

  安枝就嘀咕:「我只是覺得那個教官有點兒可憐。」

  我們正說著,教官居然溜達過來了。我和安枝看見大蓋帽來了就條件反射地立正敬禮,看到是他才稍稍鬆了口氣。教官問我們是前半夜的,還是後半夜已經接班了。我才注意到,正好到了換班時間。我說我回去叫人換班,就走了,回到宿舍已經困成狗,叫了人出去,很快就睡了。就記得睡著之前安枝一直沒回來。

  接下來的日子裡,安枝跟教官的關係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安枝照樣去幫廚,不幫廚的時候跟我們一起踢正步站軍姿,雖然曬黑了點兒但是看上去喜上眉梢,說不出的好看。當然這都是後來我們慢慢回味出來的,當時只是簡單地以為安枝是跟教官化干戈為玉帛了。畢竟,她再有理,違反紀律當眾頂撞教官也是不對的。

  最初發現不對是在打靶場上。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接觸真槍實彈,格外興奮,脫靶是必須的,但是一定要弄些子彈殼當紀念。有些人找到教官,軟磨硬泡要來幾個。有些人嘴笨,要不到。就在眾妹子為幾個子彈殼沾沾自喜歡天喜地的時候,安枝不動聲色地在包里揣了一大瓶子彈殼。那是一個礦泉水瓶子,塞得滿滿的。我很沒眼色地大叫了一聲:「你這混帳竟然私藏了這麼多!給我幾個!」說著就去搶,安枝卻跟保護自己懷胎十月的嬰兒似的,一個箭步跳開說:「別動我的愛心子彈!」

  在我的嚴刑逼供下,安枝終於老實交代,就在那個我們值班的晚上,我先一步回去睡覺,她跟教官聊了很久。她用她特有的傲慢方式說了對不起,還婉轉地問他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吃了不少苦頭,她會去找連長算帳的。教官卻特別寬容地說:「我不怪你,是我對待你們的方式有誤,我應該好好檢討。」可是他的檢討好長啊,從故鄉老家童年小學一直聊到了參軍入伍。直到天都快亮了,兩人簡直已經聊成了知己。安枝不能說金枝玉葉,但是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接觸的不是爸爸媽媽就是爸爸媽媽的警衛,身邊的朋友也都是家境差不多的,她從來不知道一個村裡的男娃上學有多苦、多累,有多麼不容易穿上這身軍裝。

  更要命的一個細節是,教官的初戀故事給力安枝極大震撼。教官的初戀是青梅竹馬的村里姑娘,倆人耳鬢廝磨一起長大,恨不得好成一個,彼此都相信以後要相依相伴一輩子的。可是,在教官男當兵的第二年,那個女孩去部隊看望他,竟然在路上遇到了車禍,香消玉殞。

  教官在回憶這段傷心事的時候,頭頂是藍得發黑的天,和大眼睛一樣亮閃閃不斷閃爍的星星——那星星是城裡見不到的明亮。明亮的星星倒影在教官男烏黑深邃的眸子裡,就像破碎的淚光。安枝第一次發現,教官藏在帽檐底下的臉是很英俊的呢。她之前怎麼就沒發現?安枝就是那樣,為了教官一段哀痛又惋惜的初戀,愛上了他,一猛子扎進愛河。

  我們常在睡前那不多的休息時間裡八卦幾句,問她:「你家大院裡帥氣英俊的兵哥哥有的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幹嗎非得挑上一個高中畢業跑過來的小兵啊,用你的話說連軍銜都沒有。」

  安枝毫無畏懼地說:「軍銜現在沒有,以後會有的喲!」

  後來想想當時的我們真是年輕而且良善,很容易就被男人秀出來的一點點滄桑折服,錯把同情當愛情,錯把扶貧比真心。

  哦,不對,安枝是動了真心的。不管她最初愛上教官的原因是什麼,反正她是傾心了。軍訓的時候尚且估計到影響遮遮掩掩,軍訓結束之後她就成了脫了韁的野馬,誰都拉不住。部隊戰士上網沒有大學生方便,安枝就用最古老的方式——寫情書,每天一封。可是部隊又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是戰士的信是要被拆開看的,所以安枝又沒辦法寫得太肉麻。於是就向匯報工作似的,每天絮絮叨叨寫寫自己的大學生活,並且不忘記經常寄照片過去。有個搞笑的小插曲是,那時候安枝的一個男性童年小夥伴離我們學校不遠,經常跑來玩。聽說安枝愛上了軍訓時候用皮帶抽她胳膊的教官,笑得天崩地裂好懸沒背過氣去,說:「早知道你好這一口兒,我就一直用鞭子抽你給我當牛做馬!」安枝嘴裡喊著「滾你丫的以後生兒子沒屁眼兒」追了他半條街。以後,他倆還真結婚了,真生兒子了,還好,有屁眼兒。這是後話。

  安枝和教官的鴻雁傳情持續了一個學期,期間教官到學校看望過她一次,安枝美得都要飛起來了。更多時間是安枝跑去部隊看他。開車去的話小半天時間就到,也還算方便。所有甜蜜戀愛的情侶都是一樣的,這一對沒有例外。有意思的是學期末快放假前,安枝事先沒打招呼就跑過去看望教官,竟然撞上教官的另外一個女友正去探望他。

  事情原來是這樣! 教官沒有對安枝說假話,他確實有個青梅竹馬的小女友,確實在車禍中喪生,但那是他當兵以前的事。到了教官的嘴裡,就變成了小女友去部隊看望他出了車禍。時光的穿越讓這個豆蔻年華的愛情故事更添幾分悲涼氣氛進而顯得分外美麗,這份美麗讓很多女生都著了魔似的愛上了情深意重的教官。換句話說,教官不單單是跟安枝守夜站崗看星星看月亮的時候講述自己的悽美愛情,而是跟好多守夜站崗的女學生都講述了這個愛情。這個愛情在很多女生中秘密流傳,教官積攢下的「愛心子彈」也分給了不少人。安枝拿著一份廉價禮物,竟然欣喜若狂了一個學期而沒有發現真相。

  前陣子看一個電影劇透,說男主角的前女友結婚了,那女的把包括男主角在內的所有前任都邀請去參加婚禮。我笑得不行,這種奇葩主意當年安枝也想了。當時我們還說「要不要請教官」,安枝自己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後來我們就在一片鬨笑聲中結束了關於那段戀情的討論。

  我覺得這個故事特別搞笑,有很多男人扮演跳樑小丑,利用涉世不深的女孩子的善良來誘騙她們的同情以及愛情。比較走運的是安枝這人思維大條,愛得快愛得深頓悟真想之後拔腿就走的勇氣也十分了得,事後也從來沒有怨天怨地地捶胸頓足說「我怎麼不開眼遇到那樣一個人渣喲」。我最喜歡她說的那句話:「拼命貶低那個人渣不如承認我當年眼瞎,再不會把自己的愛情施捨得那麼廉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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