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你的恨意終將逝去

2024-10-06 01:34:42 作者: 張躲躲

  又是父親節了。

  自從知道這個節日起我每年都會給我爸買禮物,但是從來也沒說過「父親節快樂」這種話。我也不說那是節日禮物,只說「覺得好玩孝敬老頭子的」。不夠親密,有所疏離,可以一起喝喝酒吐吐槽,但是肉麻的話一句都沒有過。人家都說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們更像多年父女成父子。

  其實有很多年,我們的關係很糟糕。

  和很多父母愛吵架的孩子一樣,我承擔著一項光榮使命:聽媽媽說爸爸的壞話。以至於很長時間之內我都說不清楚我爸是個怎樣的人。不知道是我年幼的眼睛不太會發現真相,還是大人的誤導對一個孩子有著太大的影響,我真的在很多年之內都沒有發現我爸的任何優點,他從來不牽著我的手上街,他也不會像別的爸爸一樣喊女兒「小公主」。更重要的是,在我媽的羅嗦和嘮叨當中,我隱約覺察到他的很多的「醜陋和卑鄙」——比如說,他的外遇。

  那會兒我已經上了初中,正是叛逆心理最重的時候。歲月已經打磨掉了我腦海中很多的細節,但清清楚楚得我爸因為這事兒打了我媽一巴掌。

  有人說,孩子在該笑的時候不笑,在該哭的時候不哭,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也許他們不理解,孩子在靜默的時候,是在考慮一些他們視野里的很重要的事。比如當時的我,想法就只有一個:我恨這個男人,且永不原諒他。

  後來經歷了很多事,我爸媽離了婚,我到外地求學,我爸出手闊綽給我很多錢,但是我一跟他再也親近不起來。因為我的心裡築起了一道牆,多少零花錢也打不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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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年寒假,我在我爸家裡過,突然就得了一場急病,差點死掉。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手露在被子外面,上面插著輸液的管子。手很冷,我下意識地往被子裡縮。這個輕微的動作引起了我爸的注意,他走到床前握住我的手說:「你可真把爸嚇死了。」他的手很暖,很暖。雖然我還在想著我心底那句話:「我恨這個男人,且永不原諒他。」但我就是不捨得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我很努力地把臉別過去,不想讓他看見我的眼淚。

  那時候我正有一個愛得如火如荼的男友,他是純正的回民,不吃豬肉。我鐵了心隨了他的信仰,也不吃豬肉。我爸說「你這是胡鬧」,我說:「你管不著我,你有什麼資格管我?」他忽然就沒了脾氣,嘆了口氣,默默轉身去廚房,給我包我最愛吃的餃子——豬肉白菜餡。香氣溢滿整個廚房,然後是臥室。我知道他是用這種方式擊垮我的意志,雖然我脾氣又臭又倔,但是在美食麵前意志不是一般地薄弱。

  我病歪歪地挪到廚房去看我爸包餃子,他一直是做飯能手,雖然以前脾氣不好拈花惹草還對我媽很兇,但是他真的很會做飯。小時候最愛吃他做的四喜丸子和油燜大蝦,真的是左右手都抓滿還盯著盤子裡的。我湊到我爸跟前想幫他擀個餃子皮什麼的,就在那個瞬間,一轉頭的瞬間,發現他的鬢角都是白髮,松松垮垮的雙下巴滿是老年人的徵兆。我當時就震驚了。我爸是公認的帥哥,一直都是,是他們那個年代裡濃眉大眼的典型。在我的記憶里,不管他做過多少蠢事錯事,他長得帥這一點是毫無爭議的。可是,他竟然老了。那個曾經飛揚跋扈打我媽媽的人,那個曾經在職場呼風喚雨的人,那個講起《三國演義》來滔滔不絕的人,竟然在一瞬間,老了。

  恍惚間,很多陳年往事一股腦湧起。我們爺倆也有過快樂的時候啊。

  記得小時候,我們家有一大一小兩個書櫃。大的是我爸的,小的是我的;大的上鎖,小的因為主人忘性大常常敞開著;小的裡面堆滿了小人書、連環畫、畫報以及一學期一換班的課本;大的裡面,據不完全統計,有毛澤東選集、馬列主義、中外名著若干,還有一堆菜譜。我只對菜譜感興趣。我爸越是鎖書櫃,我就越想往裡面鑽,算計著要把他的菜譜全偷出來看個遍,還要動手照著做。

  終於有一天下午,我趁著我爸不在家而書櫃鑰匙又被忘在寫字檯上的大好民主時光打開了我爸的書櫃,拿出了那堆菜譜,十來本,我花了好大的勁兒才弄出來。那時候的菜譜遠沒有現在的做得考究,只是白紙黑字,一道菜一道菜按序號排列,寫著配料、製作程序、口味風格,以及某種功效。但在我眼裡那是些多神奇的書啊,粵菜、川菜、麵點、涼拌菜,還有「珍珠白玉」、「珠翠瑪瑙」、「清水芙蓉」之類,連肘子都是「水晶」的,遠遠比我媽整天掛在嘴上的「疙瘩湯」聽著舒服。

  看著不過癮,我就手痒痒想自己做。清楚地記得我做的那道菜叫「翠皮香蕉」,大致就是把香蕉切段,中間掏個洞,填上京糕(也叫山楂糕),外面裹一層麵粉糊糊過油炸,外蘇酥里嫩,酸甜可口。這對一個饞嘴的孩子真是誘惑無窮。剛好我們家還有兩根大香蕉,京糕沒有,但似乎可以用水果糖代替,這麼想著,我就勇敢地把理論赴諸於實踐。我在炒勺里放了半下子油,又燒得非常熱,濃煙滾滾,手裡捧著幾團香蕉、水果糖和麵粉的混合物,心中默念阿彌陀佛,義無返顧地把它們投進了油鍋里。

  下場如何,可想而知——好在我比較的不笨,及時關了火。我為我損失的香蕉及糖果心痛了很久。我媽很是生氣,為了浪費的油,更為了我不懂事胡鬧差點出危險。不過我爸倒是笑得岔了氣,抱著他的寶貝菜譜說「後繼有人」。可能是我爸平時不怎麼笑的緣故,他那天大笑的樣子,我記得很深很深。

  那時候我被一首叫做《好小子好小子》的歌曲毒害,每天必要吼上幾遍「若要是誰呀被壞人欺負了,好小子就拿他開刀」。我爸每每聞聲,必怒目而視做家門不幸狀。

  後來有了隨身聽,我整天忙著聽「英語磁帶」。其實我自己心裡有數,英語是可以不聽的,但鄭智化的《水手》和《星星點燈》一定要學會;齊豫的《橄欖樹》絕對要經常溫習;羅大佑那老男人的歌是很有味的;小虎隊雖然「幼稚」了些,《星光依舊燦爛》《青蘋果樂園》《愛》《再見》等歌卻是好的;還有周華健,下巴雖然很大,歌聲卻十分迷人,歌詞也寫得很不賴……後來我媽發現了我隨身聽里的貓膩兒,大發雷霆,似欲將其碎屍萬段以解其恨。我抱頭鼠竄放學不敢回家,我爸知道了情況,問我聽的是什麼。當時我正沉醉於鄧麗君小姐的甜言蜜語,故如實稟報。不料我爸皇恩浩蕩:「嗯,她的歌還可以,咱家有好多,以前我錄的,你別瞎花錢去買了。那時候,她的歌得偷著錄,我們買空白磁帶在家裡藏著揶著翻錄,你爹我錄得最多!你們現在的人,哪兒懂啊,哼!」我險些對他山呼萬歲。

  後來,我又對麥可·傑克遜著了迷,整天聽著驚天動地的搖滾樂跟著節奏頭搖尾巴晃,這在一個傳統家庭里簡直是犯上作亂。我爸痛心疾首,三令五申。無奈我躲在自己小書房裡不出來,把門一鎖,聽著搖滾複習功課,準備迎接考試。一邊複習還一邊幻想要是我爸能出差幾年去外地就好了。阿Q若此,都是民主精神沒有落實到實處的結果。後來我成績好,我爸去參加家長會還跟其他家長交流經驗,提到我考試前的心理素質一直很好,總聽黑人音樂以放鬆情緒。我就奇了怪了,他怎麼知道傑克遜是黑人?

  這些已經已經被遺忘的事一齊湧上心頭,我把臉埋在碗裡,豬肉餡餃子我吃了不知道多少,就著鼻涕和眼淚。我爸說:「傻瓜,還是豬肉好吃吧?就你這樣還想嫁回民?」我破涕為笑,跟他開了個玩笑說:「你才傻呢,我是打算吃飽了攢足力氣刷你信用卡去!」我爸高興地說:「好好好,去刷吧。」然後特意強調了三個字:「隨便刷!」我一口餃子噴出來,原來最愛我的男人,真的是我爸。

  有人說成熟的標誌之一可以把那些曾經你痛哭流涕苦不堪言的事兒拿出來當笑話講,這樣看來我已經足夠成熟。人生之事,不足者十有八九,抵抗不了這自然規律,就只能多想那一二。父母也好,兄弟姐妹也好,也許傷害過你,也許辜負了你的期望,也許他們土得掉渣,但是他們總會把心裡最柔軟的地方留給你,那是你萬水千山走遍之後最安全的所在。

  有幾分慶幸,當年那句「我永遠不原諒你」一直咬在心底,並沒有說出來。愛人和仇人都會老去,而我也終於埋葬了心頭那份恨意。

  老張,父親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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