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再回首,愁是心上秋

2024-10-06 01:32:33 作者: 張躲躲

  周遠澤果然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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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翦博謙養腿傷的日子裡,周遠澤研究生筆試考試的成績公布了,他專業課成績名列前茅,英語和政治的全國統考卻一塌糊塗,連複試的資格都沒有。翦博謙坐著輪椅去院系那裡據理力爭,動用了所有關係去說情,還把自己的血壓氣得升至180住到醫院,仍舊於事無補。周遠澤極力安慰他,等他情緒平復之後,就自己收拾了背囊再次離開家門。

  臨行之前他對翦博謙說:「老師,這點小打擊不算什麼,我受得住,明年再考。我先去轉一次山,親身感受一下,如果能夠平安回來,下次就帶您一起去。」翦博謙連聲說「好」。

  這是周遠澤最長的一次旅行,足跡遍布四處、貴州、雲南的角角落落。起先,他發回很多照片,他打電話訴說沿途種種美好。然後,又和從前一樣,電話越來越少,聯繫越來越少,「失蹤」一個星期甚或半個月是常有的事。

  翦博謙的腿傷徹底好了之後,上官秋也離開了。她停止了拍賣行的生意,關了畫廊,那副神秘武士的畫像也賣掉了。樹樹偷偷告訴翦墨說,那幅畫像的買主好像跟上官秋有「很不一般」的關係。翦墨尋了個機會問上官秋:「師姐,是不是那個東京的武士來找你了?如果他真的愛你,就給彼此一個機會吧。」上官秋不置可否,只是淺淺一笑,道了再見。

  後面的半年時間裡,上官秋鮮有消息,周遠澤也像斷了線的風箏。翦博謙沒有再看到兩位愛徒中的任何一個,先一步去了天堂。手機通話記錄顯示,他在遇難之前跟周遠澤有過交談,他們究竟聊了什麼?

  翦墨就這樣坐了一夜,把厚厚的幾大本相冊從頭翻到尾。窗外已經曙光初現,天邊呈現紫羅蘭一樣透明的水彩效果,新的一天開始了。

  門被輕輕推開,冉鋒探頭進來:「沒睡?」

  翦墨用手揉了揉酸痛腫脹的眼睛,定神看看眼前的人。他的頭髮比照片裡剪得更短了,五官線條變得更加硬朗,臉上有泛青的胡茬。她想起相冊里再次「相遇」的那個「單車少年」,飄飄渺渺有種穿越感。自己現在在哪個時間段上?周遠澤去東京了嗎,還是去畫室了?爸爸是不是出國講學去了,很快就歸來?

  看到她呆呆的樣子,冉鋒走到她跟前,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頂。掌心的溫熱從頭頂暈染開來滲透到每一寸皮膚,她終於找回了真實的存在感。周遠澤沒回來,爸爸永遠不會回來了。忽然,她心尖一陣刺痛,這些天一直憋在心裡流不出的眼淚決堤一般奔湧出來。

  他就那樣站著,手捧著她的臉,任她盡情地哭。她抓著他的衣袖,哭得十分舒暢,十分痛快。整整二十五年,那前世今生的舊夢都可以被滂沱淚雨沖刷得乾乾淨淨了。

  哭了不知多久,她再沒力氣了,像小孩子那樣抬起花哨的小臉看他:「我餓了。」他從桌上抽出幾張面紙,幫她稍稍把臉擦一下,說:「給你煲了粥,出來喝點。」

  他拉她起來,不小心碰到了桌上打開的一本相冊。相冊很大很笨,嘩啦一下就掉到了地上。兩個人一同彎腰去撿,冉鋒撿起了相冊,翦墨則撿起一張散落的照片。

  那張照片她夜裡並沒有見到,想是夾在了某張照片的後面,或是什麼別的地方。那是一張上官秋的抓拍照,她低眉頜首,正凝視自己的一縷頭髮。那正是翦博謙摔斷腿住院那天,翦墨和上官秋為他買了新相機,他在一旁笑呵呵地擺弄,她們則討論起頭髮的問題。上官秋感嘆自己老了有白頭髮了,她捻起一縷頭髮對翦博謙說:「老師,怎麼辦?我都有白頭髮了,我老了。」而翦博謙的回答是:「不老,你還是那麼漂亮。」

  翦墨下意識地把這張「雪藏」的照片翻轉過來,果然,照片背面有一行飄逸瀟灑的行書:愁是心上秋。那是翦博謙的筆跡,翦墨認得。

  「我怎麼早沒想到呢。」剛剛站起來的翦墨又跌坐回椅子,眼淚再次湧出來,灑到照片上。「我真該死,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我早該想到的,上官秋愛的是爸爸。」

  真的沒想到嗎?

  她捫心自問,也許,她是刻意不讓自己朝那個方面想。她不願意有其他女人跟她分享父親的愛,就像她曾面對上官秋做的滿滿一桌子壽司、生魚片說:「我只吃媽媽做的。」只這一句,就掐斷了上官秋對進入翦家家門的所有幻想。

  真的沒想到嗎?

  翦博謙有那麼多學生,在B市工作的不少,只有上官秋那麼主動頻繁地與她親近,待她如親人。她送她最珍貴的禮物,跟她的朋友打成一片,陪她去醫院做體檢,給她講職場生意場的潛規則,也跟她分享種種心情。這遠遠超出了一個「師姐」的職責所在,更何況,她不過做了半年翦博謙的研究生,師徒感情不至於深厚至此。上官秋是渴望成為翦家的一份子啊。但是上官秋也想到了,翦墨不希望有人搶走她爸爸,翦博謙愛女心切,不忍在她失去母親之後再受到「失去父親」的傷害。所以,上官秋就一個人扛著這份無望的愛,一年又一年。而翦博謙的心裡,也就深深鎖住一個「秋」字,此愁無計可消除。

  翦墨還記得,在畫廊里,上官秋笑得悽然又美好。她說:「我希望他幸福。他說他現在很幸福。」其實他們都不幸福。他們師徒才子佳人原本可以相親相愛在一起的,都是為了愛她保護她,才放棄了自己的幸福。想到這裡,翦墨抓著那張照片,失聲痛哭。

  「翦墨,你怎麼了,啊?」冉鋒驚慌著不知所措。

  「冉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連累了爸爸,連累了上官秋,也連累了你。我是個自私的罪人。我貪婪,我任性。難怪周遠澤要離開我。爸爸離開了,上官師姐也離開了。你們都會走的。我恨我自己我討厭我自己!」

  「你說什麼呢,啊?」他抓住她的手看那張照片,很快就明白了她為什麼哭。他緊緊抱住她把她滿是淚水的臉按在自己懷裡,「傻瓜,你沒有拖累任何人,我們都愛你。我們都愛你,翦墨。我愛你。我愛你。翦墨,我不會離開你的。」

  再睜開眼時,翦墨發現自己到了一處完全陌生的環境。周圍種滿了紅色的五角楓,一株挨著一株,滿眼是炫目的紅。她則穿著一條火紅的裙子沿著曲折的山路一路向上,身旁左右就像燃起熊熊烈焰。

  隱隱約約,她看到前面人影晃動,他穿了紅色的衝鋒衣,背著畫夾子,還舉著一台單眼相機,正在給一株楓樹拍照。她飛奔過去拉住他的衣擺大喊:「周遠澤!」那人轉回頭,啊,不是周遠澤,竟然是爸爸。太好了,又見到爸爸了,他也出來寫生嗎?

  她高高興興挽著爸爸的胳膊,父女倆結伴而行,有說有笑,朝山頂邁進。很快,前面又出現了人影,這回是兩個。他們先轉過身來朝她招手:「翦墨,快來,讓我們看看你。」居然是媽媽和冉叔叔。他們什麼時候來的呢,他們見到爸爸會覺得尷尬嗎。真好,他們相處得很融洽,沒有尷尬和指責。翦墨一手挽著爸爸,一手挽著媽媽,冉叔叔說:「閨女,我們是一家人。」她好開心,她只遺憾,冉鋒要是看到這一幕就好了。

  他們繼續走,繼續走,興高采烈就到了山頂。紅楓遍野,雲蒸霞蔚,山頂還有更美的風景等著他們。翦墨喊:「快來快來,我給你們照相。」爸爸媽媽和冉叔叔就站到了懸崖邊上,翦墨舉起相機。可是,就在她按下快門的一瞬間,他們突然都不見了。

  「你們在哪裡。你們在哪裡。」翦墨想喊,卻喊不出聲來。脖子像是被一雙手死死地掐住。「放開我,放開我。」她用力去掰那隻手,終於掙脫之後,她轉身就看到了一個一身縞素的影子。「你是誰?你是鬼嗎?」

  「翦墨,還記得我嗎?」

  身著白衣的影子逐漸清晰起來。她有漆黑如瀑的長髮,吹彈可破的肌膚,比例完美的身材。她是俞珏。她再不像從前那樣低眉順眼,她再不把美麗的臉藏在頭髮後面。她高傲地仰起臉,目光炯然與她對視。

  「俞珏,你……」

  翦墨剛剛要說話,一個穿紅衣的影子又出現了。他頭髮稍長,鬍子好久沒颳了,風塵僕僕的樣子像是剛剛旅途歸來。

  「周遠澤,你終於回來了。」翦墨驚喜地撲上去。

  「他是我的。」俞珏卻先一步抱住了周遠澤。「翦墨,你醒醒吧。」

  「不。周遠澤,你別離開我,你答應過跟我結婚的。」她衝過去拉他卻雙手抓空,手收回來時,只有一根光光的紅線在手心。「周遠澤,你把護身符弄丟了。你把我丟了。」

  「翦墨,你醒醒吧,醒醒吧。」俞珏挽著周遠澤的胳膊走了。

  天色暗下來,滿山滿谷的紅色消失了。紛紛揚揚的雪花不知從何處飄來,翦墨雙手捧起那雪花,不,那不是雪,那是白色的茶花花瓣,每一片花瓣上都畫著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深不見底猶如沉潭,升出徹骨的寒冷。

  「周遠澤,你回來,你回來。」

  「翦墨醒醒。翦墨醒醒。」有冰涼的雪花覆蓋在她的額頭上,她仿佛見到了冉叔叔,他抱起她,用鬍子蹭她的臉。

  「冉叔叔,我想媽媽。」

  「翦墨,翦墨,醒醒……」

  額頭越來越涼,身體越來越重。滿眼都是白色,白色的巨大的冰川一座接著一座向她砸過來,她卻無力躲閃,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壓五行山下。她是龍女被抽了龍筋,她是俠女被鎖了經脈,她渾身上下像被拆散了剁碎了再沒有一丁點力氣掙扎著振作起來。她仿佛看到俞珏手持一把利刃向她揮來,刀刀都砍在她身上。

  「翦墨,翦墨,醒醒……」

  有人在呼喚她。

  「翦墨,翦墨,快醒醒,別嚇我啊,快醒醒……」

  她盡了最大努力,終於睜開眼睛。是冉鋒在喊她。

  「我在哪兒啊?」

  「在醫院。你發高燒昏迷一天了。嚇死我了。」冉鋒看她終於醒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早上你哭著哭著就暈過去了,然後開始發燒,怎麼都叫不醒,我把送你到了醫院。」

  翦墨抬右手想拿下額頭上的毛巾,發現手背上插著輸液的針頭,左手則被冉鋒緊緊握著。他問她想幹什麼,她說:「幫我把毛巾拿下來。」

  「我夢見爸爸媽媽和冉叔叔了。」她看著冉鋒。

  「但是你一直在喊周遠澤。」他雙眼通紅,鬍子拉碴。

  「我夢見冉叔叔抱著我,用鬍子扎我,就像小時候那樣。」

  她的聲音柔弱無力,原本就瘦小的一個人,縮在醫院白色的被子裡面,越發顯得單薄羸弱,就像個小女孩。他握著她的手在自己的下巴上蹭了蹭說:「笨蛋。」

  她笑,明白自己的夢境源自何處了。那麼,俞珏呢?

  猛地,她翻身坐起:「俞珏。」

  冉鋒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急忙按她躺下。她掙扎說:「冉鋒,我夢到了俞珏。她那雙眼睛,我好像在哪裡見過,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冷,特別詭異。」

  「笨蛋,情敵給你那麼大的壓力?」他笑。

  「不是情敵的緣故。她的眼睛,我真的在哪裡見過。」

  「聽話,好好休息。這段時間事情太多了,你是累壞了才會把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串在一起。放心,我幫你找周遠澤回來。」

  「好。」翦墨又回味那個夢,卻不太清晰了。但願正如冉鋒所說,是她太累了,胡思亂想的結果。

  高燒多半是疲倦所致,自從翦博謙出事以來,將近一個星期的時間,她沒好好吃過一頓飯,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大哭一場之後,終於重重病倒了。睡了這一天,她再不想睡覺,愣愣地看著輸液的藥瓶子,藥水滴答滴答沿著透明的塑料管流進她的血管。

  最後一瓶藥水輸完,已經到了晚上。蔣偉帆和武宗岳一起過來,武宗岳剛下班,回了一趟家,帶來武媽媽燉的雞湯。翦墨睡的是單人病房,晚上只能留一個陪護。三人爭了一陣子,蔣偉帆第二天要考試,武宗岳也要上班,終究是冉鋒留了下來。

  翦墨喝了兩碗湯,精神好多了。電視沒有什麼好看的節目,她拿著遙控器胡亂按了一圈,乾脆關掉。病房忽然就變得很安靜。冉鋒拉好窗簾,關了大燈,只留一盞昏黃的小壁燈,然後坐回到她身邊說:「閉著眼睛休息吧,困了就睡。」她說:「好。」就閉了眼。

  大概是身體虛弱的緣故,她不再那麼敏感、固執。他就坐在床前肆意拉著她的手,一瞬不瞬看著她。他甚至有點懷念她昏迷的時候,他可以把她抱在懷裡,吻她,用下巴蹭她的臉。若是在平時,估計要被她冷冷地罵一頓了。

  過了好半天,他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翦墨,現在爸爸媽媽們都不在了,只有你和我了。嫁給我吧,我們永遠不分開,我一輩子對你好,我愛你。」

  他以為她又會罵他,她卻沒有。

  她緩緩睜開眼睛,望著空空高高的天花板,喃喃說:「當年,冉叔叔也是這樣對媽媽說的。可他們後來的生活,你也看到了。」她的聲音很輕很輕,但是在安靜的病房裡,每一個字他都聽得真真切切。

  「翦墨,你不肯接受我,是不是因為恨我爸?」

  「不。長輩們都不在了,我們不能不敬。」

  「翦墨,你一直在逃避面對過去,逃避了這麼久。你別拿過去折磨自己,好嗎?我有證據證明,劉阿姨不是我爸害死的,這幾年我回過好幾次K城託了各種關係調查這件事。我爸確實犯了罪,他那個古玩店只是個幌子,他和古董販子合夥做文物走私的生意,跟他一起出車禍死掉的那個姓曾的商人就是負責銷贓的。可是我爸絕對沒有害過劉阿姨。他很愛她。劉阿姨有很長的吸毒史,因為當時我們都小,警察除了問我們口供並沒有跟我們說這些事。這是我後來才調查到的。我怕你傷心,一直沒有告訴你。她其實是服毒自殺的。」

  「我知道。其實我已經知道了。」她長長地舒了口氣,把望向天花板的目光收回來,扭頭看了看他,「有景灝幫忙,這件事並不難弄清楚。」

  她的左手一直在他手心裡握著,此刻,她反握住他的手,「冉鋒,我從來沒跟你說過我小時候的事。我認識你之前的事。我對爸爸的印象很模糊,但是總記得他的眼睛,媽媽帶我離開家那天,他的眼睛裡滿是絕望,那種絕望我終生不會忘記。媽媽說給我買漂亮的衣服和玩具,我就跟著她走了,丟下爸爸孤單那麼多年。後來,又是因為我的拖累,他不能接受上官秋的一番盛情。我這輩子都欠爸爸一句對不起。所以,我不能丟下遠澤跟你走。」

  「傻瓜。那是不一樣的。」

  「一樣。對我來說就是一樣的。周遠澤散漫、喜好自由、不想受束縛,這確實讓人討厭。但是他愛我,這不是謊話。我不能再一次拋棄愛我的人。」

  「那我呢?翦墨,你就忍心拋棄我嗎?我也愛你,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你不要活在以前的陰影里。翦墨,你告訴我,你愛的是周遠澤,還是我?」

  她不看他,眼睛只看著空空高高的天花板。我愛你。這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一句話,所有纏綿甜蜜的情侶們都珍視的一句話。它在說出口的時候那樣誘人,而它的保鮮期又太過短暫。既然如此,愛與不愛,愛誰不愛誰,又有什麼關係呢。人註定要孤單一輩子的。一輩子沒多長,可是再短也要被冠上孤單的標籤,這多讓人絕望。

  他見她不說話,心裡多了幾分悵然,喃喃自語,吐出幾句歪詩:「匆匆太匆匆,幾度夕陽紅。心有千千結,窗外翦翦風。」

  「你怎麼知道這個?」她猛地看住他。

  「我為什麼不能知道?」他失笑,「你忘了,高中的時候,你在圖書館抓到我看言情小說,還取笑我。那本書里有人寫了這幾行字,這都是瓊瑤小說的名字。」

  「啊?我還以為……」翦墨憶起那個下午,周遠澤在草稿紙上寫下這些字。

  「你以為什麼?」

  「呵呵,沒什麼。沒什麼。」

  原來,這些年,她執迷不悟的,真的是個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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