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愛,就是不要說對不起
2024-10-06 01:32:27
作者: 張躲躲
周遠澤歸來時已是冬天,翦墨參與設計的楓眠小築已經破土動工,如若進展順利,來年夏天即可竣工。據說這些別墅尚未蓋好,已然賣出不少。
翦墨從工地出來,正要隨單位的車回設計院,就接到了周遠澤的電話。他說他回來了,在上莊水庫,他們高考前聚會的那個地方。他問翦墨你現在能過來嗎,我想跟你說件事。翦墨就跟領導打了個招呼,打車去了水庫,然後就看到了分別了大半年的周遠澤。
冬天的下午,陽光那樣好,曬得人暖意融融。水面並未結冰,被那陽光曬得波光粼粼,似有龍鱗點點。那年B市沒有下雪,空氣清凜,天空湛藍,站在乾枯的柳絲下面,翦墨想到了高考前夕的那個夏季夜晚。不滿二十歲的周遠澤穿著紅色的T恤衫像一團火一樣把不滿十九歲的她擁在懷裡,呢喃婉如夢囈一般:「我是愛你的,傻姑娘,我怕你受傷害。」她就毫無畏懼地照單全收所有傷害,因為愛一個人,就是賦予他傷害她的權利。
此刻,二十四歲的翦墨面前站著二十五歲的周遠澤,他們不再青澀懵懂,卻又揣了另一番心事。忐忑不安。滿腹惴惴。她等著他先開口,他躊躇著如何開口。
終於,他胡亂擄了一下額前細碎的長髮,說出三個字:「對不起。」
「這是從何說起呢?遠澤,我們快半年沒見面了吧,上次通電話還是一周之前。我們沒吵架,也沒鬧彆扭,為什麼道歉?」
「翦墨,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離開你。」他聽出她的嘲諷,無地自容,「我太縱容自己了,忽略了你的感受,沒能陪在你身邊。我不應該以自由為藉口丟下你。」
這道歉來得毫無徵兆,她小有訝異,但是沒說話,凝神注視他。一個男人主動端正態度,不是做了虧心事就是想索要更多,她等著他的下文分解。
「前兩天我在一個小電影院裡看了一部電影,名字叫《時間旅行者的妻子》。看到這個電影之前,我沒覺得自己有錯。看完這個電影,我哭了。翦墨,我特別想你。當時已經是半夜了,我沒打電話給你。我意識到自己一次又一次離開你讓你受到很大的傷害。這都是我不好。翦墨,你一直在等我,我卻不能在你需要的時候陪在你身邊。真的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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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翦墨記得小時候看《愛情故事》那部電影,奧利弗總是惹簡生氣,然後又孩子氣地道歉,簡對他說:「愛,就是不用說對不起。」她無法理解那句話,那時她想,要是她愛的人傷害了她,他說一萬句一億句對不起也不會原諒他的。
可是,面前的周遠澤,帶著長途旅行歸來的疲憊,帶著大半年跋山涉水的憔悴,用他一貫溫柔又略帶無力的聲音說了一句「對不起」,她怎麼就乖乖繳械束手就擒了呢。她發誓,一秒鐘之前,就在一秒鐘之前,她還是萬般憎惡他決定再也不原諒他,可是,他用一句「對不起」,輕而易舉就擊碎了她日積月累起來的對抗和恨。
因為長時間在外面跑,風吹日曬不修邊幅,周遠澤早就不再是當年那青蔥一般的俊俏少年,而是帶著成年男子的落拓和滄桑,颳得不甚乾淨的鬍子亂七八糟地齜在臉上,與翦墨終日面對的那些整潔細膩的工程師們相差太多。偏就是這樣一幅面孔,由於道歉而顯出局促不安,臉上就浮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幼稚和熱切。男人與男孩的界限終究是無法劃分鮮明。
他穿著紅色的衝鋒衣,領口稍稍敞開,露脖頸處一段紅線,已經變成淺淺的粉色。那應該是她送給他的「護身符」。她伸手去摸,他握住了她的手。某種在靈魂深處蟄伏已久的激情就那麼輕而易舉被他重新點亮了。他只輕輕一帶,她就撞上他堅實的胸膛。
他身上有濃郁的松節油的味道,那是她不喜歡的與油畫相關的味道,那是另一個畫油畫的女人的味道。但是她忍住了,不去聞,不去問,不去想。他是她執迷不悟的紅色沼澤,她明知故犯地跌落進去。
他抱起她,進了那個院子,去了那個房間,那裡寫著漫長無望的暗戀時代的終點,也寫著他們戀情的前奏。那個夏天上演的愛戀甜膩得如同化在手中的雪糕幾乎粘住五指。她被他帶回到這裡,一度堅硬如鋼筋水泥的心又化作沉靜清水,滋潤出一如當初的美好柔情。
無數個夢裡,她夢見他吻他,滾燙的雙唇一寸一寸地燃燒她的皮膚和欲望。她在那樣的夢中歡喜雀躍,然後在接近巔峰時猛然驚醒。孤衾涼如鐵,春夢了無痕。她唾棄自己。二十四歲的小女人,對感情的渴求遠遠大於身體的震顫,她不是非要那如膠似漆的床笫之歡,她只要他一個電話,甚或簡訊,就足夠伴她度過一個個難眠的孤夜。可是沒有。
他終於回來了,他的體溫包圍她,融化她,喚醒她,她在最快樂的瞬間睜開眼睛,看到了實實在在的他,摸到真真切切的他。她親手給他戴上的護身符就在他胸前。真好。
「翦墨,我愛你。嫁給我好嗎?」火熱纏綿過後,他這樣問她。
她毫無心理準備,生生愣住,答不出來,只定定看著他的眼睛。
他以為她不肯,眼神中透出慌亂,急促地呼吸幾下,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翻身跳下床去找剛剛胡亂丟在地上的衣褲。他在口袋裡一陣摸索,掏出預先準備好的戒指,拿到她面前說:「其實我今天一早就到了,特意去選了個戒指。剛才卻忘了。翦墨,嫁給我好嗎?」
這些年,她想像過無數次周遠澤求婚的情景,她知道肯定會很特別,或者是紅葉滿山的山頂,或者是色彩繽紛的書畫長廊,或者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籃球場,她甚至猜測可能是這個水庫邊的度假村。她只是沒想到會是現在這樣,她一絲不掛縮在被子裡,他還帶著劇烈運動後的薄汗,捏著在口袋裡摸出來的光溜溜的鑽戒,蹲在床前。
她忍住笑意問:「做時間旅行者的妻子,恐怕比做時間旅行者的女友更難吧?」他以為她要拒絕,眼圈微微泛紅,正欲收回戒指,卻聽她說:「不過我願意試一試。」
「翦墨,你答應了,對嗎?你答應嫁給我了?」
「我答應你。周遠澤,我嫁給你。」
「翦墨,我愛你。」
「周遠澤,你要和我在一起,我們永遠不分開。」
翦墨約了冉鋒一同回家吃飯。翦博謙心情很好,炒了好多菜,不斷說周遠澤瘦了應該多吃點。翦墨嗔怪:「爸爸,人家都說是女兒有了老公忘了爹,我看您是有了女婿忘了女兒。」
翦博謙笑,跟周遠澤聊起他外出的收穫和見聞。周遠澤帶回很多在外期間創作的作品,有國畫,也有油畫,他還拍了好多照片和DV,給翦博謙看西南某市藝術家聚集地的活動和成果。翦博謙感嘆著:「真是不錯,我這把老骨頭都想跟你出去走走了。」
「不行不行。」翦墨急著阻攔,「他才回來,再也不能走了。爸爸您也不能離開我。你們都給我好好在家呆著,哪兒都不能去。」說完看住周遠澤:「你要在爸爸面前發誓,再也不離開我了。」周遠澤笑笑:「好,我發誓。」
翦博謙又問了周遠澤以後的打算。周遠澤看看翦墨,回答說:「我和翦墨商量好了,她看中了郊外的一個小院子,是她自己設計的,回頭我們按揭買下來。今年我爭取考上研究生,然後我們就結婚。以後我就像老師您一樣,留校任教。」
「好。有計劃就好。你們年紀都不小了,玩也玩了,鬧也鬧了,該安心過日子了。」翦博謙嘆了口氣,「遠澤,老師知道你是個畫畫的好苗子,老師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沒你的才華,但是心境很像,渴望飛得高、走得遠,就把家庭忽略了。墨墨是她媽媽一手帶大的,我這個當父親的沒有盡到責任。現在你提出要娶她,就要向我保證,會好好待她。」
「老師,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翦墨的。」
「哼,你要是再敢丟下我,讓我爸揍你!」
翦墨嬉笑著用筷子敲他的頭,眼角的餘光就掃到了一直悶頭吃飯的冉鋒。她的心沒來由地就痛了一下。「讓我爸揍你」這句話她從來沒說過,她從來都是說「讓我弟揍你」。剛才脫口而出換了主角,究竟是無意的,還是潛意識使然?
冉鋒的心被這句話猛地刺中,正在夾菜的手就停在了半路。這不是他的家,沒有他的親爸爸、親姐姐,但是在此之前他們確實是公認的三口之家,他和翦博謙是她最親近的人。今天,她戴上了周遠澤送的戒指,成了她的未婚妻,周遠澤就是翦博謙的半個兒子,也許在她的心中,冉鋒的排名要靠後一位了。
只是短短几秒鐘的停頓,翦博謙和周遠澤都沒注意到。翦墨注意到了。但是冉鋒很快就埋下頭去繼續吃飯,幾乎是狼吞虎咽把碗裡的米飯扒進嘴裡,胡亂抹了一下嘴就放下筷子說:「翦伯伯,我得先走一步了,酒吧晚上有人包場,我怕人太多會出亂子,回去看看。」然後就站起來直奔家門。
「冉鋒。」翦墨追上他,拉住他的胳膊,「今天對我來說是個很重要的日子,我們照張全家福,好嗎?」
他轉回頭看她,看她洋溢著愛情的眼波,看她掛著微笑的嘴角,看她瘦削單薄的肩膀,看她雪白修長的脖頸上有一個不太明顯的淡淡的吻痕,最後看她手上亮閃閃的訂婚戒指。
她即將嫁為人妻。
他說過願意為她做一切事情,卻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祝賀她嫁給一個浪子。他是男人,他不相信浪子回頭這件事。若干女友都罵他是個濫情的惡棍,他從不辯解,因為他的心從來就沒有流浪過,永遠只為一個女人停靠。而周遠澤,居然捨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撇下她追尋所謂的遠方風景。他說他發誓再也不離開了,她相信他,他卻不信。可是她把今天這個日子看得無比重要,拉著他要照張合影。他不忍讓她掃興,只得從命。
那晚,冉鋒和周遠澤都離開之後,翦墨和父親聊了很多,關於他和劉雲若的相遇、戀愛、結婚,以及後來的離婚,關於翦墨和周遠澤的未來。
翦墨從眩暈的幸福感中甦醒,自嘲笑笑說:「爸爸,我知道您跟我講這些的目的。有時候我自己也猶豫,到底選對了,還是選錯了。」
「爸爸媽媽沒能給你做出一個相敬如賓的榜樣,很對不起你。爸爸只能說,感情的事很難問對錯。到了那個節點,跟隨感覺走或許是最好選擇。」
「爸爸,我一直想問您,您有沒有恨過媽媽?」
「沒有。當時,你媽媽帶你離開是對的,是我沒能照顧好你們。我沒有理由恨她。若不是她的離開,也就沒有今天的我。是她讓我反思自己的人生,讓我意識到有些珍貴的東西必須好好珍惜,一旦失去就再也沒有機會重新開始了。」
就這樣聊著,外面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就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是與時節不相稱的大雨。爺倆忙著把門窗都關好,然後各自回房間休息。
翦墨摩挲著中指上的訂婚戒指,撩開窗簾看外面黑洞洞撤天撤地的雨簾,想到了媽媽和冉叔叔,想到了從K城到B市的種種變故,自然也想到了個命運出現拐點的雨夜。
然後,她就聽到了手機鈴聲。「本應屬於你的心,它依然護緊我胸口,為只為那塵世轉變的面孔後的翻雲覆雨手……」是冉鋒。
「東方不敗,你果然是藝高人膽大啊。這樣的天氣打手機,不怕被雷劈嗎?」翦墨笑。
另一端卻沒有聲音。異常安靜。
「冉鋒?你在哪兒?」
仍舊是沉默。
「冉鋒?你能聽見我說話嗎?冉鋒?」
又是漫長的沉默。
終於,她聽到他低低的聲音說:「翦墨,雨好大。」
是的,雨好大。她極力偽裝出來的笑容輕易就被雨水沖洗掉。她聽到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還有風聲,像一個困獸低沉的嗚咽。
或許那不是雨聲,而是他的哭聲。她不熟悉他的哭聲。他很少哭的,哭得最傷心的一次是動身離開K城前,翦博謙說從今往後他是她的親弟弟。後來她就再沒聽過他哭。
她聽到他說:「翦墨,別嫁給他好嗎?我愛你,翦墨。我以前不敢說,現在我說了。我們不是說好了,等我到了二十二歲,我就可以娶你了。我們一起騎車上班下班,一起吃飯看電視,一起出去玩。我們永遠不分開。你不記得了嗎翦墨?你為什麼要嫁給他呢翦墨?」
為什麼要嫁給他呢,翦墨?
他是她的信仰,是她遇到的最美好的風景。他們曾遠遠地兩兩相望,也曾分享最最親密無間的第一次,他曾經如浪子般一去不歸,兜兜轉轉之後終於回到她身邊,向她說「對不起」,然後在她的中指上畫了一個金屬的句點。這不是很好嗎。
她低下頭,看到中指上精巧秀麗的指環。她戴了他的戒指,接受了他的求婚,對於熱愛自由的他來說或許是一種套牢,但是對於她來說,是最大的解脫。她終於可以不再搖擺了,終於可以不再受「自私」兩個字的折磨了。從此之後她只需要守住一個「周太太」的身份,不去空想,不再妄念,也不給任何其他人等她的機會。
「冉鋒,我必須離開你。對不起。」
「翦墨,別,別跟我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我讓你難過,讓你痛苦。你看到我就會想到我爸是不是?我的臉讓你傷心是不是?可是,翦墨,如果我爸爸是無辜的,如果他沒有害你媽媽,你能不能嫁給我?翦墨,你別嫁給周遠澤,好嗎翦墨?」
「冉鋒,答應我,你一定要幸福。」
「翦墨,我不會幸福了。一輩子的幸福是有額度的,從六歲到十六歲,我一生的幸福已經提前用完了。十六歲那天下午就用完了。」
冰冷的冬雨還在下。滴滴答答,就像那個下午的算盤珠在響。
漸漸地,她再也分不清楚,耳畔迴響的悲悲切切的聲音到底是雨聲,還是冉鋒的哭聲,亦或是她自己的哭聲。她盯著窗外的雨簾,恍惚看到滿天有焰火絢爛綻放。那是除夕的焰火,是他們在高空三百六十度俯瞰全城時共享的焰火。那一夜,北方城市的寒冷將相依相伴的溫暖襯托得格外深刻,每每回憶,她甚至不敢相信那是真的。那是屬於翦墨和冉鋒兩個人的圓滿,明亮璀璨,轉瞬即逝,卻流傳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