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那一年讓一生改變
2024-10-06 01:31:08
作者: 張躲躲
冉鋒騎著單車帶上翦墨,風馳電掣就衝出了學校。
坐在后座上,翦墨還在抹眼淚。她正趕上女生每月的身體不適,原本就情緒波動起伏很大,被教導主任這麼一數落,往日的強硬姿態完全不見,軟塌塌像小貓一樣倚著冉鋒的背。
冉鋒怒火中燒,飛快地踩著單車,不小心壓過一塊石頭,后座的翦墨猛地顛了一下。她感覺小腹一漲,兩腿之間一股溫熱的噴泉湧出。她的兩隻手原本是抓著冉鋒的校服的,這會兒出於自保的本能就摟住了他的腰,氣咻咻喊一句:「冉三瘋,你不能騎慢點兒啊。」
車速瞬間就減下來,公鴨嗓嘎嘎地說:「想多抱一會兒就直接說嘛。」
翦墨垂他兩拳,再次無力地把頭靠在他的後背上。
這個猴崽子小時候精瘦,現在似乎變強壯了呢。她六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他就討厭他,那個煩人精不是用槍指著她的頭就是揪她的辮子,好像欺負她就是他生活中最大的樂趣。沒想到上學之後他居然變得懂事了,會幫她打架還懂得照顧她。有他撐腰實在是件幸福的事。想到這裡,她把冉鋒抱得更緊了,臉不自覺地在他後背上蹭了蹭。
翦墨當然不會知道,她這不經意的一個動作對於那個滿臉痘子的青蔥少年來說意味著什麼。正在騎車的冉鋒突然打了個激靈,身子直了直,踩單車的兩隻腳往後倒了兩圈。
前面的十幾年都白活啦!原來被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抱著是這麼美妙的感覺啊。他終於明白那《倚天屠龍記》里的張無忌抱著趙敏走在荒蕪人煙的山野時,為啥磨磨蹭蹭期盼路無止盡了。此刻的他何嘗不是如此。除了生理上的某些悸動讓他慌亂不已呼吸急促,心裡也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渴盼和期待,他巴不得可以騎得慢些再慢些,或者這條回家的路長得走不完,或者乾脆時間靜止,兩個人後半生就這樣抱在一起算了。
她是他六歲那年收穫的最好的禮物,空蕩蕩的家裡除了保姆之外,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跟他一起瘋一起鬧的小夥伴。雖然她像渾身帶刺的玫瑰花一般難以馴服,但是在他眼裡她是獨一無二的、最嬌艷的、最精貴的寶貝。他有信心不讓她受到一丁點傷害,他會竭盡所能給她幸福。即使她流淚,那眼淚也只能是為他而流。
冉鋒胡思亂想著,只覺嗓子發乾,心裡像有一千隻小手輕輕地撓著最癢處。他的手原本穩穩地扶著車把,猶豫了幾秒鐘,左手緩緩離開車把,試探著握住了那雙交握在自己小腹前的翦墨的手。那雙手從前都是用來捏他的臉或者掐他耳朵的,這次會不會安安分分地被他握上一握?很好,她今天很乖,沒罵人,沒發飆,沒跳下車來跟他大戰三百合——不過是用指甲狠狠在他手背上掐了幾下……冉鋒美美地受虐了一次,認為很值得。
那一年,K城的少男少女們熱衷於一種塑料做的算盤珠似的小玩意兒,那是安放在單車輻條上面的裝飾品。圓珠的側面有一個細細的凹槽,輻條剛好卡進去。一根輻條上可以串進好多塑料珠子,當車輪轉得飛快,那些彩色珠子就模糊成一片,極富裝飾效果。當車速一放慢,小珠子慢慢往下掉,就能聽到噼噼啪啪的像撥算盤一樣的聲音。冉鋒是從來不會錯過流行季的,他的單車輻條上卡滿了這些花花綠綠的小東西。那天下午,冉鋒一隻手扶車把一隻手被指甲掐,兩人一路撥著「算盤」回家,翦墨覺得自己光聽聲音都能數得清珠子的個數了。
終於回到家,翦墨急著去廁所,卻被冉鋒搶了先,他毫無紳士風度地飛身跑進一樓的洗手間,好半天不出來。翦墨衝著門咆哮了半天,他一聲不吭,不知道在鼓搗什麼。她只好像鴨子一樣擰著腿慢慢爬樓去二樓的衛生間。
剛剛走上二樓,她就聽到了劉雲若和冉霄鵬臥室方向傳出的吵鬧聲。劉雲若高聲喊:「冉霄鵬,你會毀了這個家,你會毀了我們的孩子!」
「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們過得更好?」
「你去自首,我要報警……」後面的話就被冉霄鵬壓下去。
這不是第一次了,不聽也罷。翦墨剛想不聞不問悄悄溜過去,卻被冉霄鵬的一句話驚得渾身戰慄。他猛吼了一聲:「劉雲若,你要是再不老實你就死定了!」
翦墨只覺得小腹一陣劇痛,全身的血液仿佛呼地一下就放幹了,整個人像殭屍那樣死死釘在那裡,再也不敢動彈。難道冉叔叔要殺媽媽?那個愛媽媽的人,真的下得了手?
她驚恐地戳在那裡,良久才覺察冉鋒就站在她身後。他的校服歪七劣八地在身上套著,卻濕噠噠的,像是沖了個澡之後胡亂穿上的。她問他:「東方不敗,你發什麼神經,大白天的洗什麼澡?」他面紅耳赤地沖她嘟囔一句:「你管我呢?!看看你自己吧,大姨媽來了都不知道注意一下,還不快去換換裙子。」翦墨心說不好,紅著臉沖回自己房間。
那天,冉霄鵬在家吃了晚飯,跟翦墨冉鋒說說笑笑,囑咐他們好好學習,還留下很多零花錢。不管他跟劉雲若吵到天翻地覆,他倒是從來沒有對這姐弟倆發過脾氣。劉雲若明顯哭過,卻依舊給冉霄鵬盛湯添飯體貼照顧。不過,飯後,冉霄鵬還是開著車走了。
之後的很多天,冉叔叔那句怒吼像緊箍咒一樣讓翦墨頭疼不已。她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上課時無法集中精神,回家寫作業也是心不在焉。冉鋒笑她「更年期提前」,換做平時她會用圓規扎他三百下,這次卻沒有。她瞪了一眼那張長得很像冉霄鵬的臉,狠狠說了一句:「真討厭!」他嬉皮笑臉繼續逗她。她討厭的不是他。他知道。
那個西南的小城是很少有暴雨天氣的,然而,翦墨最慘痛的記憶,就發生在那樣的一個雨夜。媽媽真的死了,死在客廳的沙發上,美麗的臉異常猙獰。
警方認定劉雲若是中毒而死。她喝下了一杯摻了大量毒品的咖啡。她手邊的茶几上有一個空咖啡杯,杯子上有三個人的指紋:劉雲若、冉霄鵬、翦墨。
冉霄鵬不知去向。翦博謙接到消息後火速從B市趕到K城,陪著兩個孩子處理相關事宜——不是給劉雲若辦理喪事,而是在警察局錄口供。
「翦墨,你摸過那個咖啡杯嗎?」
「摸過。那天晚上冉叔叔回家淋了雨,我給他泡了一杯咖啡。」
「為什麼是你給他泡咖啡,你媽媽呢?」
「我媽媽拿毛巾給冉叔叔擦身上的水,我就給他泡了咖啡。」
「你泡了哪種咖啡?」
「黑咖啡,什麼都不放,冉叔叔只喜歡喝那種。」
「你泡完咖啡之後做什麼了?」
「然後就回房間睡覺了。」
「你確定沒有往咖啡里放其它東西嗎?」
「沒有。」
「那天晚上,你回房間後,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沒有。」
「他們說了什麼?」
「沒聽見。」
「他們平時感情怎麼樣?」
「他們……以前很好,後來……」
「後來怎麼樣?」
「冉叔叔很少回家,回來之後還跟媽媽吵架,有一次……他說……」
「他說什麼?」
「他說,『你要是再不老實你就死定了』。」
「你能肯定嗎?你再重複一遍?」
「他說,『你要是再不老實你就死定了。」
「你為什麼記得那麼清楚?」
「因為那天我和冉鋒提前從學校跑回家,我急著去……衛生間,聽到他們在吵架,冉叔叔說了這樣一句,我……我就嚇得,不敢動了……」
冉鋒也經歷了同樣的問話,姐弟倆的口供基本一致。不利證據指向了冉霄鵬,他卻杳無音信。他的車也被確認當晚出了K城,下落不明。
一個星期之後,失蹤的冉霄鵬被找到了。他在本省一個地級市的盤山公路上出了車禍。大概是大雨天視線不清,車速又過快,他的切諾基衝出了公路圍欄,連人帶車一同翻入山澗,汽車油箱爆炸,人被燒得無法辨認,通過DNA檢測才確認是他。
冉霄鵬的車裡還有另外一個姓曾的商人,在鄰省做古玩生意,跟冉霄鵬有合作往來。那位商人的妻子認下這起「交通意外」,灑淚領了丈夫的遺體,回去辦理後事。
冉霄鵬經商多年,死後人們才發現,他的古玩店裡值錢的東西不算多,字畫、青銅器等大都是仿製的贗品,玉器質地也一般般。不過古玩這種東西考的是買家的眼力,說不上「賣假貨」,頂多算是願打願挨的事。他店裡的帳目從來不經外人手,一直都親力親為。警方調查了他所有人際關係、銀行收支記錄,沒有半點可疑之處。
線索斷了,冉霄鵬和劉雲若夫妻倆的死亡,幾乎成了謎。
冉家的房子是按揭買的,冉霄鵬一死,翦墨、冉鋒又無力承擔,銀行就收回了房產。兩個孩子都是未成年人,翦墨自然是要跟爸爸翦博謙去B市,冉鋒也應該由親屬來做監護人。冉霄鵬早已跟北方老家沒了聯繫,倒是有一位K城的好友出面,申請做冉鋒的監護人。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看上去還算和藹,冉鋒認得她,喊她「蘇阿姨」。
蘇阿姨問:「冉鋒,你願意跟著蘇阿姨生活嗎?」
冉鋒不答,只是盯住翦墨問:「我還能和你在一起嗎?」
翦墨在冉鋒的眼中看到了淚光。
在為劉雲若處理後事期間,翦墨的喪母之痛有翦博謙的安慰,她可以在父親面前盡情地哭。而冉霄鵬的死,卻伴隨著永生永世再難澄清的「殺人嫌疑」。冉鋒自小崇拜父親,這樣的打擊對他來說是致命的,那是一個純潔的信徒面對信仰偶像倒塌時難以彌合的傷痛。冉鋒在翦博謙的幫助下為面目全非的父親料理了後事,卻是一滴眼淚都沒掉下來。
這是極不正常的。
翦博謙好言勸慰:「孩子,難受就哭出來。」翦墨也哭著對他說:「冉鋒你別怕你還有我呢。」他只是木呆呆一聲不吭。可是,當翦墨收拾了行李要跟翦伯謙去B市的時候,他抓住她的背包,含淚問了那一句:「我還能和你在一起嗎?」
說話的同時,冉鋒的手緊緊抓著翦墨背包上掛的一個玉扳指。冉霄鵬一向嬌慣孩子,從不打罵動粗,只有一次,冉鋒在他的古玩店裡摔了一個價值連城的雍正官窯花瓶,冉霄鵬一時沒忍住,揍了他一頓。冉鋒第一次遭遇「家庭暴力」,揚言要跟他爸斷絕父子關係,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兩天不吃不喝,冉霄鵬好話說了幾車才把他哄出來。為了給一雙兒女「壓驚」,冉霄鵬送了他們一人一個玉扳指拿著玩。翦墨在古裝片裡看到過玉扳指,特別喜歡,就把它們視如珍寶,把冉鋒的那個也搶了來,掛在自己的包上當裝飾。
翦墨看著那張年輕的酷似冉霄鵬的臉,又低頭看玉扳指。雖不是什麼特別名貴的玉料,那扳指的材質也是不錯的。被翦墨掛在包上叮叮咚咚地暴殄天物了幾年,扳指已經有很多裂痕。就像冉霄鵬對劉雲若的那份愛,曾經多麼精貴,他一手成就了它,又一手毀滅掉。翦墨曾把冉叔叔看成爸爸一樣去愛,如今卻無比痛恨那張臉。
但是,她又看到冉鋒眼中的淚光。他不是別人,他是冉鋒啊,是她形影不離十年的搭檔,是她最最信賴的同盟,他那日益強悍的後背是她最堅實的依靠,他給她最深信不疑的安全感。她和他心意相通,她如何捨得跟他分開?她猶疑著,伸出手去抓住那隻再熟悉不過的手,用指甲狠狠掐他的手背:「冉鋒,你和我們一起走吧。我們永遠不分開。」
混世魔王沒了平日的飛揚跋扈,怯怯地把目光投向翦博謙。在他稚嫩的愛恨體系里,尚不能深刻體會「奪妻之恨」意味著什麼,但是他明曉,誰都不會輕易接手這麼大一個負擔。
翦博謙何嘗猜不出這個年輕人的心思。那是一個孩子渴求庇護的眼神,也是一個初具成人思想、懵懵懂懂的少年向一個成年男子懇求原諒的眼神。他走到他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跟翦伯伯走吧,從今往後,你就是翦墨的親弟弟。」
那麼,就做親姐弟?
是做親姐弟,還是選擇分開?
冉鋒反握住翦墨的手,突然就放聲大哭出來。那善良的伯伯好意把他當親兒子養,卻是剝奪了他愛翦墨的權利了。他終於意識到這一場風雨最絕殘酷之處在哪裡,它奪去了從小就崇拜著依賴著的父親不算,還讓他失去了最渴望用心去呵護的一塊玉。十年兩小無猜、耳鬢廝磨,他們的心已經長在了一起,卻被突然揮來的命運利刃生生斬斷血脈。那天下午單車上最甜蜜的許諾大概再沒有機會實現了,太多美好的期待都成了隨風泡影,被成人世界的懸疑踐踏得面目全非。親姐弟,究竟是福澤,還是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