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的月光

  Q君家在西北，是個專門出美女和硬漢的地方，那裡富饒美好，所以在Q君心中醞釀的很多都是富饒美好的故事。她想像著在西北那片美麗的土地上能夠遇到真命天子，駕著七彩祥雲把她娶進家門，她會做他賢良淑德的妻。

  抱著這樣美好的期待，她認識了天秤男。

  Q君認識天秤男那會兒，他在學校早已小有名氣。很他性格隨和開朗，再加上足球場上靈巧的過人動作，贏得不少女生的好感。再加上天秤男寫得一手好文章，貧嘴逗樂的本領一流，輕而易舉贏得了女孩子的好感。可以說，很長時間內，Q君都沒覺得自己可以跟天秤男發生什麼。

  天秤男在學校的攝影協會當幹事，用普通的傻瓜相機就可以拍出很美麗的風景和人物。那會兒數位相機還沒有像現在這麼普及，都是膠片機，拎著一袋子膠捲去沖洗、放大，再找個類似圖書館展廳或者小禮堂門口等人多的場合把好看的照片一拉溜展覽出來，實在是件很拉風的事兒。Q君就是先喜歡上了天秤男拍的照片，然後喜歡上他的才情，但是還不敢說喜歡上這個人。因為他的緋聞太多。據說他的兩任女友都是他照片裡的人。Q君見證過這兩段愛情，都很美好，天秤男攬著不同款型的細腰在校園裡走過的時候，總像一道風景。

  天秤男第二次失戀之後，幾個朋友約著一起去喝酒，剛巧遇到Q君，就約了同去。那會兒Q君雖然算不上什麼風雲人物，卻也是小有名氣的。

  Q君第一次與天秤男吃飯喝酒，竟然是聽他講失戀的事兒，這多少有點兒滑稽。同去的其他人都是男生，站在男人的立場安慰他「不必為了一棵樹失去整片森林」。Q君就有點兒氣不過，忘記了此次喝酒的任務是安慰失戀的人，反倒數落起天秤男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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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率真的Q君一針見血地說：「說白了你就是博愛，看誰都好，都想保持曖昧關係。或者說，你誰都不愛，只愛你自己。只想著自己快活高興，完全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天秤男沒生氣，反而挺高興地說：「你真是懂我。我就是覺得她們都挺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好，我為什麼就只能跟一個人好呢？我覺得吧，要是再找女友，除了漂亮養眼，還一定得找個內心很強大的，不膩膩歪歪的，不死纏爛打的。動不動就跟蹤我或者查我手機或者干涉我私生活的，統統不行。」

  Q君樂得一口酒噴出來：「我怎麼覺得你不像天秤座反而像雙魚座呢？」

  天秤男不解：「什麼意思？」

  Q君說：「你太能幻想了！」

  那次暢聊之後，Q君跟天秤男就成了哥們兒，接觸頻繁起來，總一起參加學生會活動什麼的，時不時也會發簡訊逗悶子。Q君就對著手機哈哈大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對這種對話很上癮。室友提醒她正在掉進一個天秤男設計的溫柔泥沼，Q君死活不認。

  後面的一段時間裡，天秤男沉迷寫一部長篇小說，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為了悼念他的青春。每寫一部分，他就發給Q君看。那會兒天秤男還沒買自己的電腦，多半是叼著菸捲在煙霧繚繞的網吧寫，寫完就在QQ上發給Q君看。幾乎沒什麼藝術加工，完全就是他自己真實經歷的寫照。Q君看得很上癮，對他的童年、少年時代都有了個詳細的了解，越發覺得這個傢伙看起來油嘴滑舌其實心裡很有愛。

  所有人都羨慕他瀟瀟灑灑來去無牽掛的時候，Q君通過他那篇自傳似的小說窺探到他心底的傷疤。天秤男在小說里寫：「沒有人知道荊棘鳥的落腳地在哪裡，因為它們最後會用鮮血埋葬愛情與屍骨。」

  看到那句話之後Q君心裡就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很多人說，愛是沒有理由的，但是Q君覺得自己愛上天秤男有很多可以數得清的理由，比如他風趣幽默，比如他文采斐然，比如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但是她也很清楚地知道不應該愛他的理由：他不是一個很專情的人，每個漂亮女生跟他貧嘴逗樂的時候他都不遺餘力地回應。

  但是，最終，Q君給了自己大膽一試的理由：他的那部小說，只有她一個人看過。 雖然心裡有如此一番欣賞，Q君還是沒有表現得太露骨，肯定了天秤男小說的優點之後，又噼里啪啦說了很多缺點，而且都很客觀，很誠懇。天秤男說：「我就知道你慧眼獨具，可以讓我心服口服。」

  一步步試探，一步步靠近，Q君終於承認自己喜歡上了天秤男。Q君果然是跟前面幾任女友不同，她大度，她理智，她了解天秤男的內心，知道他是典型的把自由視為第一要義的人，所以儘量不去黏著他。況且在學校里，Q君有很多事情要做，她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女生，所以他們倆的愛情雖然一開始不被人看好，卻出人意料地修成了正果。大學畢業之後，Q君跟隨天秤男去了他的故鄉工作，然後他們結了婚，順利得讓其他朋友大跌眼鏡。新婚誓詞上天秤男說：「沒想到老天終究是派了一個能夠降服我的女人來，給我足夠的空間，卻讓我離不開她。」

  Q君被這句話感動得落淚。

  婚後的天秤男越發自在悠閒。他們小兩口在天秤男的父母家不遠處買了房子，時不時過去蹭飯吃，天秤男的媽媽也會時不時送好吃的到他們家。家務事都丟給母親和媳婦打理，天秤男就像個瀟灑的大孩子，每天去單位晃一晃，回家就是看電影、玩遊戲、看書、寫小說。他的工作單位不忙後來混熟了幾乎就不怎麼坐班。每天，天秤男到辦公室露一面，然後就去花鳥市場看看花草，逗逗魚蟲。他們家裡先後養過貓、狗、白老鼠、蜥蜴、蟒蛇……清潔等日常事務自然都是Q君來做，天秤男就負責把它們弄回家裡，稀罕幾天，新鮮勁兒過了就再去找新目標新寵物。他還參加了市裡的攝影協會，動不動就拎著相機出門玩幾天，跟幾個驢友車友的去附近的山上林里拍些風景回來。

  跟他的閒適相比較，Q君就勞累得多。在大企業里謀求自己的位置實屬不易，雖說Q君不是那種事業型女強人，但是因為在學校里一直是優秀生，到了工作崗位上自然是不甘人後。況且，Q君離開故鄉到了陌生城市，除了有老公、公婆，更希望結交新的朋友圈子，所以她工作起來就十分賣力。

  在職場忙，回到家裡還要忙，看到每天優哉游哉的天秤男，Q君開始有了怨言。

  Q君覺得，雖然在二線城市生存壓力不是很大，天秤男也不能二十幾歲就過上退休養老的生活，至少應該奮鬥一下，讓自己的人生更多點兒可能性。天秤男就說：「我的可能性還很多啊，在網上。」沒錯，天秤男那時已經不滿足於讓自己的小說只給Q君一個人看，他開始習慣網絡連載。很快，天秤男受到很多女粉絲追捧，自從他留了QQ號在網頁上，他的QQ就沒消停過，白天黑夜都有消息進來。後來天秤男直接把QQ簽名改成了「已婚身份，未婚心態」。

  Q君再大度，也受不了這樣被當作透明。她追問天秤男這句話什麼意思，天秤男說：「沒什麼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我不希望結婚之後就失去自由，你懂的。」

  Q君就不明白了：「那麼請問，你還想擁有怎樣的自由呢，你已經擁有了不上班的自由，擁有了不幫媳婦做家務的自由，擁有了跟女網友沒時沒晌地聊天的自由，下一步是不是還要擁有出去約會的自由？」

  天秤男無奈嘆氣：「你看看你，一結婚就變成事兒媽了。」

  後來的日子就是兩個人越發往兩個極端滑去，Q君成為職場勵志新榜樣，家裡家外一肩扛；天秤男悠閒得仿佛閒雲野鶴。他們的合影看起來都很喜感，Q君穿的是套裝高跟鞋精神抖擻，天秤男穿著大背心大褲衩趿拉著布鞋像個退休大爺。Q君看著照片自己也樂，大笑著對天秤男說：「我怎麼嫁了你這麼個懶漢！」

  天秤男自己也樂：「一不小心成這樣了，Q總從輕發落吧。」

  兩個人說說笑笑，鬧起來就像一對兄弟。有時候Q君出去應酬喝酒喝高了，天秤男騎著摩托車呼嘯過去送她去醫院輸液，嘴裡叨念：「哥們兒你不能少喝點兒？」醫院的人看著這兩個人像看怪物，死活不相信他們是夫妻。可真的是。

  只是這對喜感的夫妻越過越覺得生活乏味沒啥共同語言，天秤男希望家裡的客廳擺個撞球桌，Q君堅決不同意。Q君希望家裡控制上網時間晚上兩人多些時間一起看看電視電影，天秤男說那無聊至極。後來Q君終於受不了每天這樣同床異夢，說：「我們離婚吧。」

  天秤男答應得很爽快，說：「離了咱還是好哥們兒，以後有啥需要我幫忙的儘管說！」

  Q君無奈地笑：「你對以前的女友都這麼說，所以一直糾纏不清。」

  天秤男一直是笑呵呵：「反正你這麼優秀，不愁找不到合適的。」

  Q君說：「那倒是。不過你再想找我這麼好的可就難了。你忘了結婚的時候你怎麼說的，只有我可以降服你。我還真是愧對這句話了，我承認我沒那道行。」

  閒言碎語不多說，兩人約了日子，去辦離婚。

  排隊的過程一直有說有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倆是去辦結婚呢。聊的是些七七八八的事兒，也怪，平時在家裡沒話，在民政局裡倒聊得多了。

  很快就輪到他倆，到裡邊，辦事員問：「協議離婚？」

  兩人一起說：「對。」

  「真的想好了？」

  「想好啦……我倆關係鐵，好聚好散。」

  兩人一直笑著，把結婚證交上去。 突然，Q君痛哭流涕。曾經在腦海里淡忘的很多事兒都記起來了。她想起大四那會兒他們一起去畢業旅行，跟旅遊團去青海湖，在馬場騎馬，Q君的馬驚了，拖著她和馬上的一個小導遊狂奔，差一點點就把她倆摔下來，後果不堪設想。後來她才知道，出事的時候天秤男一直騎著馬在一邊追著，雖然幫不上忙，可是他真就豁出命去想找機會去攔那匹驚了的馬。她從馬背上跌落下來的瞬間，天秤男就衝到了她身邊狠狠抱住她一邊哭一邊說：「都是我不好，去哪兒不行非得來這種爛地兒。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怎麼辦！」那一刻Q君的心怦怦跳個不停，誰不怕死呢，可是有天秤男的懷抱，有他的眼淚，她竟然漸漸地想，死了的話他會一直記著我想著我吧，那也很幸福呢。那時她多愛他。

  手裡捧著離婚證的Q君就這麼一路想下去，思路想停卻停不了，她回想起有一次他們去水庫露營，半夜同伴兒都在帳篷里睡覺，就天秤男不睡，說要看星星看螢火蟲。Q君先是埋怨他，但是一抬頭就看見了漫天的星光。郊外的星星密密麻麻綴在藍黑藍黑的天幕上，像無數破碎的鑽石，從小生活在城市的Q君驚嘆得說不出話來。一低頭，看到天秤男手裡捧著寶貝似的湊過來，把手心小心翼翼地遞到她跟前，說：「你看。」一隻螢火蟲在他手心裡燃著細小的光亮，她激動得大氣都不敢出了，生怕把那一星微弱的美好給驚跑了。

  那些美好的時光，註定都成為回憶了。 以後她會有新的丈夫，有新的家庭，但是郊外的星光和螢火蟲，不再有。

  Q君哭個沒完，天秤男原本想逗她：「這可不像Q總你的作風！」可是話一出口也覺得不好笑了，就在民政局的院兒里陪著她哭。直到她哭累了，不哭了，才牽起她的手說：「走，回家吧，你一天不想搬走，那兒就是你的家。是咱們的家。」

  Q君被他說得破涕為笑：「我說，我終於明白你為啥跟幾個前女友都保持良好的朋友關係了。我發現你總是對疏遠的人很好，對親近的人怠慢。換句話說，你的好心腸總是留給別人。」

  天秤男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幫她扣好安全帶，說：「你說得對。」就不再說別的。

  對於離婚之後的生活，Q君沒有具體的打算，但是她跟單位請了長假，說是要回老家住一段時間。去老家之前的幾天，她依舊在原來的房子裡住著。天秤男的媽媽老淚掉了無數，終究不再規勸。天秤男和Q君就像男女同宿舍的兩個人，彬彬有禮，有說有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沒離婚，更親密了。

  Q君把所有的東西都規整好，等著從老家回來後租房子搬走。後來Q君回憶那段時間，說：「那真是個很奇特的體驗，他像一個熟悉的人，又像是一個陌生的人，他好像比平時更努力地取悅我，我也比平時更努力地迎合他。」而天秤男則回憶：「Q總那時候哭得跟小姑娘似的！」

  到底誰說的是真相，天知道。

  後來Q君就回了西北老家休假，休了好長時間。天秤男經常打電話給她，噓寒問暖，無微不至。Q君打算回西北定居，所以順便聯繫新單位什麼的。天秤男聽說之後在電話里猶豫了一下，哦了一聲，說：「那也行，離爸媽近點兒，省得他們擔心你，也省得我擔心你。」

  Q君笑問：「你擔心我嗎？」

  天秤男說：「擔心啊。你吧，太愣，做事兒橫衝直撞總是意氣用事，不動腦子。在學校這樣還沒啥，到了工作崗位上，容易樹敵。而且你太逞強，啥事兒都拼了命來干，不管不顧往前沖。就拿喝酒這種事兒來說，你說你有必要跟一桌子大老爺們兒拼嗎？」

  Q君就有點兒哽咽：「那你怎麼不攔著我呢？」

  「我不敢說你呀，說你你就急，不聽勸，好像我攔著你升官發財似的。現在咱倆離了，反正你已經很恨我了，我也不怕你多恨一點兒，就直接告訴你，這麼下去對你沒好處。我嘴賤，你知道，愛聽不愛聽的，多包涵吧。」

  Q君使勁在電話那頭忍著眼淚說：「你就是嘴賤，以後沒我在你身邊嘮叨了，你就自由了。」Q君眼角帶著淚笑，這個貧嘴的，她已經開始想念。

  Q君決定斬斷對天秤男的最後的念想，向原來的單位遞交了辭職信，辦好離職手續之後又回到老家，準備休養生息之後開始新生活。但是，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剛剛發現真相的Q君有些慌神，但是她很快冷靜下來，決定向天秤男攤牌。她覺得他有權利知道這件事，在這一點上她不能太自私。

  天秤男在電話里聽到這個消息自然驚了一下。

  Q君問：「你有什麼想法？」

  「能有什麼想法啊，生唄！」

  「你確定嗎？」Q君追問。

  「只要你願意生，我就願意養。咱倆復婚，我一定會好好當爸爸。」

  Q君在感動之餘又猶豫了。如果復婚的原因僅僅是孩子，她不會同意的。

  下定決心的那天，Q君很正式地給天秤男打了個電話，說：「我做決定了。」

  天秤男說：「我大概猜得到你的決定。Q總你是很理智的人，無論你怎樣決定，我都支持。」

  Q君說：「我會復婚，但是孩子生下來我們離婚。就像我說過的，做朋友的時候我們好像關係更親密，做了夫妻反而生疏了。要一個無話不談的好友還是一個同床異夢的丈夫，這個選擇不難。」

  天秤男想了想，說：「既然你這麼說了，我也沒什麼意見。我只是覺得，你說我熱心腸給了別人，有失公平。我對別人好，對別人客氣，因為他們是『別人』，以禮相待，這是我的處事原則。也許我對你不夠細心，讓你覺得被怠慢了，因為我覺得你是家人，熟不拘禮，我沒有必要每天那樣小心伺候。再說，你是挺強大的人，我常常覺得你不需要我。但是你要知道，只要你需要，只要你向我開口，我就會在你身後。」

  現在，Q君和天秤男的兒子已經能吃燒烤能滿地跑，他媽媽出差的時候會監督爸爸不要隨便跟人搭訕。那樣子簡直跟他爸一個模子摳出來的。天秤男每天最重要的生活環節就是在朋友圈裡曬他兒子新冒出來的驚人之語。

  Q君還像從前一樣，是正能量滿溢的職場女戰士。天秤男也像從前一樣，養花逗鳥，玩遊戲打撞球收藏各種材質的手串。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卻和諧無比。Q君較真，認定夫妻就應該親密無間。天秤男死守私人空間，認定即使是夫妻也應該保持距離。但是他們有一點共識：對朋友要好。既然如此，彼此就相待為摯友。晚上孩子睡了，偶爾兩個人還能切個小菜對酌幾杯，就像曾經共患難的好兄弟。而他們再也沒有提過離婚。

  我曾偷偷問Q君：「萬一有一天，這種平衡打破了怎麼辦？」

  Q君想了想，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說：「年輕的時候對愛情有特別多的幻想，要浪漫要溫存還要熱烈要膠著，即使吵架也要個天翻地覆。但是到了這個歲數，突然就覺得，最好的愛情也許就是簡簡單單的陪伴，一杯紅茶，幾句實話，要是再有個月亮或者海棠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