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一定要幸福

  M君認識雅思男是在一個網絡論壇里，M君是在一大票之才子佳人中跟雅思男對上眼的。

  那會兒M君剛進論壇里不長時間，很喜歡裡面各抒己見的氣氛，所以也會發些讀書評論的帖子上去。漸漸就引來了注意力。有幾分人來瘋吧，小女子有些得意。後來論壇里出來一個裝大尾巴狼的人，大家不想為難他，但他自己找罵，成天擺出一張憂國憂民的臉，動不動就捶胸頓足說「國人」如何如何。M君就不爽了，罵他：「你出過國麼，有護照麼，入了美國籍還是買了日本房啊，你有什麼資格說中國人的劣根性，哪兒冒出來的假洋鬼子？」

  M君的口吐蓮花引起了那個論壇「老大」的注意，那老大就是雅思男。雅思男那會兒正在考雅思準備出國，背單詞背累了就跑到論壇磨牙掐架，他學識淵博又社會閱歷豐富，憑一張鐵嘴在論壇里擁有很高的人氣。

  你唱戲，我搭台，M君和雅思男很快就成為論壇里耀眼的一對明星。連論壇里的人都說，那兩人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是他們倆的友誼很長時間內都維繫在論壇的帖子裡，既沒有發過站內消息，更沒有留過MSN、QQ等私人聯繫方式。換句話說，他們一直都沒有把這層關係轉移到「私人」上面來。

  後來是論壇里一些比較聊得來的人，建了一個群，M君雖然玩的時間不長，但是跟大家都很熟了，也一時興起進了那個QQ群，一眼就看見了雅思男的QQ。M君的心撲通撲通跳了好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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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君一向聰明，大腦轉得很快，在那一瞬間竟然也沒了主意，只是盯著雅思男的QQ愣神。那是QQ上特別常見的一個頭像，藍色的大兔子，睜一眼閉一眼。她深吸一口氣，最後決定，只要他不主動加她好友，她就不去主動搭理他。

  可是，大家七嘴八舌在群里說了幾句之後，M君的QQ消息就傳過來，雅思男加她好友了。

  這世界上有太多一拍即合的故事，反正只有當事人才知道那種感覺有多強烈。一個問候，一個笑臉，一句耳畔的叮嚀，都能讓人血壓升高心跳加快幸福得快要暈過去。當時的M君就是這種感覺。跟她在論壇里一唱一和演對手戲的雅思男切切實實成為她QQ好友里的一分子，並且向她發出了視頻語音聊天的邀請。M君清晰地預感到自己的生命會多一個非常與眾不同的片段。

  雅思男的樣子跟她想像的完全一樣，典型的北方男人，短髮淨髯，眉濃鼻挺，笑起來帥氣極了。雅思男的聲音也好聽，略微帶點兒沙啞的男中音，普通話里有一點點東北口音，特別有喜劇效果，所以M君就更想笑。

  這一聊就天南海北起來，各自說說所學的專業啊愛好啊亂七八糟的事兒，不知不覺就到了很晚很晚。寢室里的人要睡覺，M君索性關了電腦，拿了手機去走廊里跟雅思男通電話。那時候異地戀的情侶都喜歡在半夜煲電話粥，M君一直不理解有什麼好聊的，可是M君聽到雅思男的聲音，聽到他在那頭兒神侃，突然就明白了這是多美好的一種交流。她在北京，他在東北，情愫卻只是一線牽。M君捧著電話傻笑，另一隻手畫著老宿舍樓的牆壁，白灰簌簌地落下來，就像M君擋也擋不住的愛意。

  M君和雅思男的戀愛像一場高燒，一發不可收拾。論壇里他們還是說說笑笑，不在論壇的時候就發手機簡訊或者打電話。雅思男複習英語也是靜不下心來，他甚至算好了M君上課的時間，課間休息的時候打個電話過來膩歪幾句。這樣無可救藥地墜入情網，異地戀的開始讓人目眩神迷。

  某個瞬間，M君會從甜蜜的旋渦中清醒過來，想到如下事實：雅思男在考雅思，去英國是他父母的期望，而她沒有條件出國。

  可是被幸福沖昏頭腦的時刻總是多的，M君乾脆咬牙狠心，愛怎樣怎樣吧，充其量就是網戀打電話，我們都沒見過面。

  愛情是一條河，明知會喪命，還是有人義無反顧跳下去。

  終於有一天，雅思男在電話里說：「嗨！我去看你吧。」

  M君聽到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她努力調整呼吸問：「你確定嗎？」

  一向爽朗健談的雅思男支吾了一下，然後說：「我去香港考個駕照。我現在的駕照在英國不能用。他們是右駕駛。我想……我聽說香港可以考英國通用的駕照，反正現在也是閒著，乾脆去考一個……順便，看看你。」

  M君說不出是難過還是高興，她聽得出雅思男是在努力找理由，他也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他終於下定決心出國，沒想到半路遇到了M君。

  很多人對網戀這種事兒有偏見，一是覺得雙方接觸太少，了解得不夠；二是網上騙子多，誰都不能信任。M君不傻，不是沒想過。但是她覺得跟雅思男已經認識很久很久，覺得彼此註定就是應該在一起的。

  雅思男聽出她語氣中的不確定，試探地問：「要是你不方便，我就不見你了，從北京直接去香港。」

  M君連忙說：「不不不，一定要見啊，我還怕你吃了我不成！」雅思男又恢復大大咧咧的樣子，在電話那頭壞笑說：「那可說不準兒，說不定我就留在北京不去英國了呢！」

  M君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雅思男的情景。他是坐火車來的，比預定的時間晚了，M君在站台上躥下跳生怕找錯了。事情往往是這樣，你等的時候人不來，你走開一會兒人就到了，她剛剛跑去其他站台找他，他的車就到站了。雅思男打電話給她：「你在哪兒呢？」M君喘著粗氣跑去約好的站台，在一群群涌動的人群中尋找雖然陌生卻好似熟悉了幾個世紀的人。沒錯，他是個網友，可是她真覺得幾輩子之前就認識他了。M君在站台上跑來跑去，總是找不到他，急得快要掉眼淚，說好的默契呢，說好的一眼在人群中認出彼此呢。M君正要拿起電話打給他，就聽到身後有個瓮聲瓮氣的聲音說：「傻瓜，我在這兒呢！」M君一回頭，就看到QQ上的「藍兔子」在調皮地沖他眨眼睛，臉上帶著壞壞的笑容。M君一時驚呆得不知說什麼好，倒是雅思男先開口說：「笨蛋，我一眼就看到你了，你還傻乎乎地東看西看呢！」M君忍住剛才因為著急險些掉下來的眼淚，皺著鼻子說：「你才是笨蛋呢！」雅思男哈哈笑說：「好，我笨，走，我帶你吃好吃的！」說著就一隻手捏住M君的脖子，像拎小兔子似的拎著她走，還不忘記嗔怪：「網上罵人挺狡猾伶俐，怎麼現實中像個小孩子。」

  見面的一切都和想像中的一樣完美。他們都愛吃麻辣火鍋，都痛恨吃狗肉的人，都能就著火鍋喝啤酒，下酒的有聊不完的好玩的事……雅思男驚嘆真的是第一次遇到能夠聽了他上半句就知道他下半句要說什麼的女孩，M君也激動她找到了傳說中能夠進入到她靈魂深處的男人。相見恨晚，把酒言歡，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慾罷不能的呢？

  雅思男原打算在北京停一下就去香港的，沒想到一停就是一天，兩天，三天……喝酒，聊天，喝酒，聊天，喝酒，聊天……熱戀過的人都知道那種如膠似漆恨不得纏嵌在對方身上的那種感覺。

  後來M君跟我講這段經歷的時候，她忍不住笑著問我：「你覺不覺得我很瘋狂，不顧後果？」我想了想，很客觀地說：「這叫情致所動吧。連我自己都無法保證，原本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麼一見鍾情，忽然出現那麼一個人，任何想法做法都跟你很合拍，能夠抗拒這種誘惑的人是極少數。」

  M君哈哈笑說：「還是你會解心寬，我能夠遇到他已經是萬幸，甚至不敢奢求長相廝守，能多在一起一天都是好的。」

  M君和雅思男在北京廝守了近一個月，雅思男直接回了東北，沒去香港考駕照。M君問他為什麼不去了，他說：「大不了去英國再考唄，反正不著急。」M君暗自想，他有沒有可能是找了個理由，只是來北京看她呢。她甚至想，他有沒有可能是動搖了去英國的念頭，想留下來和她在一起呢。這種念頭是那麼強烈，好幾次M君話到嘴邊，都忍住了。她不是一個毫無理性可言的傻姑娘，她相信有些事情之所以美麗，是因為不去深究真相。如果他想留下來，自然會留下來。既然最開始她就很成熟地抱著「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曾經擁有」的姿態面對這場不被看好的戀愛，那麼無論結局如何，她都要以牙咬碎和血吞的姿態把這場戲光彩落幕。

  所以，雅思男回東北的那天，M君送他去了車站，在站台上依依惜別，直到火車出站，她都是微笑面對的。他們在站台上擁抱了很久很久，雅思男伏在她耳邊說了一句：「寶貝兒，我愛你。」

  那是M君第一次聽到這句話。雖然以前有過男友，有過戀愛，但是這是她第一次聽到男人很認真很認真地對自己說這句話。有句話說「甜言蜜語說給左耳聽」，據說情話到了左耳會格外甜蜜。M君相信了。

  但是，她沒有回應。她沒有對雅思男說「我愛你」，即使她真的很愛。對於一個註定要在生命中消失的人來說，絕口不提比千言萬語好。她只是很幸福地笑，很努力地享受那片刻的溫存，即使這一別，很可能是永別。

  雅思男回到東北，並沒有忘記M君，相反，有了北京那一個月的耳鬢廝磨，兩個人的感情更深了。網絡啊電話啊簡直一刻都停不下來，兩個人都沒有結過婚，但是都有一種新婚度蜜月的感覺，簡直找不到更貼切的詞兒來形容那種濃得化不開的思念。

  偶爾冷靜下來，M君不是沒有想過，也許是因為兩個人都知道這份感情不會長久，所以才瀕死掙扎一般拼命記住對方的好。沒有承諾，就沒有負擔。沒有以後，就努力珍惜當下。所以雙方努力向彼此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

  多年之後，M君想起自己的豪邁誓言，忍不住笑出聲。她最大的缺陷就是忘記自己是女人，忘記自己應該被呵護被保護被珍惜，那股子豪邁勁兒上來，急著像男人一樣去奉獻去冒險去奮不顧身，並因此而落得個有苦難言的局面。

  雅思男回到東北之後，又來過兩次北京，沒再找其他什麼理由，就是單純去看M君。M君的同學什麼的都知道她有了男友，異地戀。關係好的知道其中有苦衷，一般的就光知道她有個外地的男友。那會兒網戀什麼的還算時髦，甚至有人祝願她修成正果。

  M君的好友勸過她：「要不你就跟雅思男攤牌，讓他留下來。你們那麼好，他會慎重考慮的。」

  M君說：「他早已經慎重考慮過。」

  事實上雅思男沒等M君開口，早已主動說過這件事。從雅思男本人意願出發，他是不願意出國的。他專業學的是法律，才在國內拿到資格證，在律師事務所掛了律師的名，原本想該找個姑娘結婚生子，共赴幸福生活了。誰知道父母一心巴巴地指望他出國接他們出去定居。他過去幹嗎呢？雅思男除了要攻克語言關，還要重新學習專業，而且很難當上律師。

  某個瞬間，M君挺羨慕那些為了愛情可以撒潑耍賴大哭大鬧揪著男友衣襟讓他留下不要走的女生的，至少她們活得感性，能夠為自己爭取，把最難的決定留給男人。可惜M君偏不是這種性格，她知道雅思男是太重感情的人，在親情和愛情面臨選擇的時候，雅思男心裡正糾結，她不忍心給他出難題。

  如果他選擇走，她不會給他一句怨言讓他多一絲痛苦。

  雅思男心裡當然也清楚，去英國，他虧欠的是M君一個人，和自己的愛情；不去英國，他成全自己的愛情和M君，虧欠的是家人的期望。這樣的得失利害，他學的經濟法，能算不明白？

  最初的激情過去之後，M君和雅思男都在冷靜思考。

  當時的雅思男，正是站在了這樣的選擇十字路口上。M君說，無論你怎麼選擇我都理解。雅思男到了現實生活中總會有扯脫不了的糾結。面對完全茫然未知的未來，他有他的軟弱。

  其實那會兒M君還算年輕，還有資格耍賴，還有資格哭著鬧著吵著要一切，可是她沒有。

  雅思男說：「我走之前，我們見一面吧。」M君一考完試就趕去東北見雅思男。

  小時候只能在電視上看冰燈看東北大世界，M君一直盼著能夠親自去東北看看，如果身邊陪著她最愛的人一定幸福得不得了。沒想到真的如願了，看到了白雪皚皚的北國風光，看到了俄羅斯風格的中央大街，看到了到處都是冰燈冰雕的冰雪大世界，身邊還有她最愛的男人。

  她來不及傷感，只想讓離別前的每一分鐘都是快樂和美滿。

  M君跟著雅思男玩遍了城市裡每一處好玩的地方，然後買好了回家的車票。快過年了，大街上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氣氛，雅思男的父母只知道他有個朋友來玩了，還問他要不要留那個朋友在家過年，東北人的熱情讓M君溫暖。她開玩笑說：「如果我想當他們的兒媳婦，不讓你出國，他們還會不會這麼歡迎我？」雅思男沒有笑，反問了一句：「要不，我問問試試！」M君的鼻子酸了一下，搖頭笑說：「真恨我自己，狠不下心來當惡人。」

  離開那天，M君只讓雅思男送她到入站口，他說要把她送上車，她死活不讓。她說：「別送，我怕自己會忍不住。我喜歡你第一次去北京見我的樣子，我在站台上躥下跳找你，那麼激動，那麼幸福，我希望我們的感情永遠定格在那時候。你給我聽好了，以後在倫敦，一定要活得好好的，我不管你是當律師還是刷盤子，都不許給中國人丟臉，不許讓洋鬼子看笑話，那樣我才能不後悔，好歹我也是愛上了一個有出息的人！」雅思男唯有拼命點頭。

  M君最後說：「好了，我數一二三，咱倆各自轉身。我進站上車，你回家收拾行李。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從今以後，咱們再別聯繫，每個人都要好好的！」

  M君說到做到，數了一二三，轉身，大踏步往前走。

  很多年後，很意外地，M君在另外一個網絡論壇遇到了當年一個論壇里玩的朋友，就在QQ上聊起了從前的一些事。那個朋友說，那個誰啊，出國了，結婚了，已經有了小孩，挺幸福的。M君嘴角帶笑，想起當年傻傻的自己，坐上哈爾濱開往北京的列車，手裡捏著票根趴在桌子上哭得像個傻瓜，宣布開車的時候才抬起頭來，隔著車窗看到站台上站著雅思男，滿臉淚痕地傻傻地沖她揮手。那個人越來越遠，終究消失不見……

  M君看看電腦旁邊丈夫和兒子的照片，想到，終於有這一天，所有失聲痛哭都化作含淚微笑。請你，一定要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