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記得
2024-10-06 01:30:11
作者: 張躲躲
J君的左邊耳廓上有一排耳洞,總是戴著一串星星啊月亮啊字母啊之類的耳釘;右手腕靜脈處有一個很大的文身,文的是一個男孩的名字。當初面試的時候,領導曾經對她這兩處顯著特徵給予相當惡劣的差評,她說,為了表明我到你們這兒工作的決心,我已經把酒紅色的頭髮染回黑色了,這還不夠嗎?至於後來J君究竟是怎樣應聘成功的,始終沒有一個標準答案,每次問她,她都輕描淡寫地說:「我的專業好吧,而且我也作出了讓步,承諾去上班的時候不戴耳釘,並且用手絹把手腕上的文身遮蓋起來。」
J君生活在東北一個小城市,據說早先不在那裡。在J君的爸爸遠走他鄉的時候懷著孩子的J君媽媽就義無返顧地跋山涉水跟著過來了。
一路的各種艱辛自不必說,J君先天不足差點兒死掉,硬是被她媽媽灌米湯灌活了。所以後來J君經常自嘲說:「我就是沒有享福的命。」
在J君微弱的童年記憶里,爸爸總是喜歡對她說:「丫頭你可記著,以後不能跟壞小子亂跑。」
J君剛上小學,她爸就因為打架坐了牢。那事兒當時鬧得不小,出了人命,還好屬於防衛過當。J君的爸爸雖然進去了,但因為他有幾個要好的朋友,在這幾個人的扶持下,J君和媽媽相依為命,賣早點擺煙攤,雖然辛苦,但是也還過得去。J君的媽媽不矯情,能吃苦,起早貪黑把家撐起來,雖然老公進去了,但是她一直記得他的交代:「千萬把姑娘照顧好,再苦不能糟蹋孩子。」有這句叮囑,J君的媽媽格外寶貝女兒。其實她早就感謝過老天爺,幸好生了個閨女,不至於跟她爸似的成天出去冒險惹事,可以乖乖在家當她的小棉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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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棉襖小的時候確實很懂事,每天天不亮就跟著媽媽起床準備早點攤,賣油條豆腐腦餛飩,人還沒油鍋高呢,就敢蹬著凳子去撈油鍋里的油條,晃著小腦袋給客人端過去。通常是每天忙活半天才摘掉油乎乎的小袖套,背上書包去上學。那時候的J君剪著短短的頭髮,又瘦又小,再加上名字很像男孩,很多人吃過好幾次早飯之後才知道她是個女孩子!後來經常有人開玩笑說:「小小子又要去上學啦?」她說:「嗯哪!」很多年後她已經變成一個美麗的大姑娘,自己回憶起那時候的時光,還傻乎乎地說:「那時候我騎個比我還高的自行車滿街亂竄,真像個假小子啊!」
假小子又怎樣呢,照樣有人喜歡!喜歡J君的是學校里的一個小男孩,兩家住得不遠,隔條街。那時候因為J君身邊沒爸爸,學校里難免總會個別不懂事兒的孩子笑她是野孩子。
J君稍微懂點事之後就開始反抗,J君當然相信自己不是野孩子,爸爸有多好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也不願意跟人解釋,只知道用力量不足的拳頭捍衛自己早熟而敏感的自尊。這樣的日子裡,她迎來小夥伴的陪伴。
夥伴男比她高一屆,逃學搗蛋的事經常干。但是有一樣,他看不慣其他壞孩子欺負女孩子。小小的年紀連情竇初開都算不上,他只是遠遠看到J君被一個男孩子嘲笑,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威風凜凜地說:「誰再敢找她麻煩,就是跟我過不去。」
有了夥伴男的陪伴,J君的少女時代豐富多彩起來。假小子似的她逐漸意識到自己的性別,開始偷偷在鏡子裡看自己的臉。有句話說,男生在女生面前更像男生,女生在男生面前更像女生,J君開始身體力行這句話。短頭髮的假小子漸漸留長了頭髮,並且琢磨著周末不上課不用穿校服的時候穿什麼樣的衣服出去玩比較好。偶爾還是會有壞小子到她面前胡說八道,她照樣會驕傲地還擊。夥伴男會帶著哥哥一樣的關愛嗔怪她:「有我教訓他們呢,女孩子要學會被保護。」
光陰荏苒,依戀會變成好感,陪伴會成為一種習慣。
J君被公認為小美女,中學之後,J君的追隨者多了起來,誰都沒有發現原本瘦瘦小小野小子似的J君已經出落成眉清目秀的一個小美女。
兩個人是在夥伴男初中畢業之後第一次出現岔路的。他成績不怎麼好,頂多上個技校,考個好中專都難。而J君的學習成績相當不錯。
說到這裡應該插一句,對於這些年的細心陪伴,J君的媽媽是心裡有數的。她一個人帶著女兒受了太多常人難以想像的苦。她當然也記得丈夫在監獄裡反覆強調的話,要把女兒看好,不要學壞。最初知道J君身邊總有夥伴男的時候,J君的媽媽也是非常擔心的,她很害怕女兒跟著壞孩子變成小太妹,為了這事兒她曾經好長時間都親自護送J君上學放學。後來接觸得多了,她發現夥伴男真的是個很懂事的男孩,他家離她家不遠,一大早還會跑到她家的早點攤來幫忙,里里外外能幹不少活兒。他對J君很照顧,有他陪她一起走,J君的媽媽能省出不少時間來,漸漸地,她也就默許了他們做好朋友。但是她叮囑過女兒:「不許胡思亂想,要好好讀書給爸爸媽媽爭口氣,你爸爸做了錯事,你要是表現不好,媽媽就沒臉見你爸爸了。」J君人小心大,這一切都記在了心裡。所以,她成績一直都不錯。
J君必須讀高中,考大學。她沒有別的選擇。
一件喜事是,初三的時候,J君的爸爸刑滿釋放回家了。家裡一下子熱鬧起來。J君說見到爸爸那天,她摟著他脖子轉了好幾個圈,不想撒手啊高興得要瘋了。
J君的爸爸回家之後重點抓兩件事,一件當然是家裡的經濟建設,另一件就是女兒的學業前途。
仗著自己廣闊的朋友關係,J君的爸爸開始做生意,讓母女倆過上好日子。但是他更注意女兒的朋友,他當然很快就知道了女兒「早戀」的事,對J君的媽媽大發了一通脾氣:「我不是讓你管好女兒嗎,你怎麼能讓她跟那種混混在一起呢?」
J君和夥伴男六年朝夕相處,第一次出現了危機。
好在,那個時候,J君的爸爸把更多精力放在做生意上,而且夥伴男上技校,神出鬼沒的,出現時間不固定,J君的爸爸就是想干涉他倆也比較費勁兒。所以,J君和夥伴男見面不再像往常那樣明目張胆,而是轉向地下。通常是J君下晚自習之後,夥伴男就在學校門口等她,把她送回家,但是不敢進她家門了。J君永遠忘不了,放學回家那條黑漆漆的馬路曾經是她最流連忘返的,下過大雪之後的路面都是冰,滑溜溜的,一不留神就會摔跤,更別提騎自行車了。她和夥伴男各自推著自己的自行車,捨不得騎,因為騎車很快就會到家,在一起的時間就太短了。只好以怕摔跟頭為名故意推著車走,兩個車把幾乎挨在一起。零下十幾攝氏度啊,戴著手套連手都不能拉,可是即便隔著又笨又厚的大手套,他在她的後腦勺上輕拍一下,她也會幸福得冒泡泡。
「傻瓜,快回家吧。」
「你才傻瓜呢。」
「好,我傻瓜,快回家吧,太冷了。」
「你先走,我看著你走。」
「你先上樓我再走。」
「不,你先走。」
「聽話,你先上樓。」
「你先。」
「你先。」
「我爸來了!」
「啊啊啊,那,我先走了啊!」
冬去春來,J君考上了重點高中。
夥伴男送給J君的升學禮物是一個文身。說來也怪,他從小就是不良少年,文身這種事兒竟然沒有去湊熱鬧,身上除了一小塊胎記,完全沒有龍啊鳳啊匕首之類的彩色大圖。
自從看了《甜蜜蜜》,J君總讓夥伴男在身上文一個米老鼠,夥伴男搖著腦袋說:「那麼幼稚,有損形象。」
J君上了重點高中,學習任務更重了,學校要求住校,但是J君的爸爸不同意,堅決讓J君的媽媽每晚晚自習之後接女兒放學,有時候他還親自開車去接。這樣一來,J君和夥伴男見面就更難了。
那時候,J君的學校是市里最好的中學,每個人恨不得都上清華北大,不但讀書學習拼命,幹啥都拼命,中午吃飯也一樣,第四節課老師們都很自覺地不拖堂,鈴聲一響就宣布下課,然後整個教學樓就轟隆隆響起來,千軍萬馬拎著飯盒奔向學校的食堂。據說體育特長生那會兒特占優勢,第一個衝進食堂到窗口買飯菜的總是他們。
就是在那樣一個瘋狂的中午,J君跟其他人一樣,下課鈴響了就拎著飯盒往外沖,不鏽鋼的勺子在不鏽鋼飯盒裡叮噹作響,可是她剛一衝到樓下,就看到一個人優哉游哉地正站在教學樓門口的柳樹底下,閒閒地叼著菸捲,眯著眼睛朝她的方向望。寸頭短得幾乎能夠看到青青的頭皮,襯衣白得在太陽底下幾乎晃眼,眉眼襯托得更加英俊。他看到她拎著飯盒傻了吧唧地發呆,抬起手來懶洋洋地打招呼:「傻瓜,走,帶你去吃好吃的!」
雖然隔著很遠,還隔著很多往前跑著去打飯的高才生,J君分明看到他露在白襯衣外面的手腕處多了一個文身,在太陽底下亮閃閃的。
J君問他怎麼突然幼稚起來了弄個文身在手腕上,夥伴男說:「想你了唄。」
J君說:「騙人,你都沒文我的名字。」
夥伴男就哈哈大笑:「你的名字不好,我文身上不是光棍兒就是窮光蛋,還不如文一條閃電照亮我們前進的光明大道。」
J君哈哈大笑追著他打。
沒過多久,J君得了盲腸炎,開刀住院好一通遭罪。有J君的爸爸守著,夥伴男又不敢去看她,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盼到她出院了,能上學了,每天中午他都跑去學校看她。學校大部分學生都住校,中午能回宿舍睡個午覺。J君沒住校,又覺得中午回家太辛苦,只能在教室里趴在課桌上睡覺。夥伴男就坐在她旁邊,伸出一條胳膊給她枕著,一動不動,看著她睡得小臉兒紅撲撲口水直流。
在J君的夢裡,日子就會一直這麼過下去,這完全不是夢境。但是夥伴男比她現實得多,他知道兩個人以後會走上完全不一樣的道路,那個曾經在早點攤上幫忙的假小子不會一直在這個小城市裡吃苦受累,大把的好前程等著她。她會考上一個大城市的好大學,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會有一個溫文爾雅的丈夫,而不是嫁給他這個技校畢業之後不知道何去何從的小混混。這樣看著她熟睡的機會不多,也許不會再有。
高三那年,J君跟爸媽商量,自己要考電影學院導演系。那時候J君家裡的經濟狀況已經好了很多,她爸爸跟人做生意,很忙很辛苦,但是讓母女倆的生活質量提升了幾個檔次。一個粗人不懂得甜言蜜語,對家人好就是給錢。他進監獄好幾年,媳婦沒改嫁,還把閨女照顧得很好,他自覺虧欠她們太多,恨不得掏心掏肺。幾乎所有J君的決定,她爸爸都是支持的,還不忘記追問一句「錢夠花嗎」。唯獨兩件事爸爸是堅決不同意的,第一件就是跟夥伴男談戀愛,第二件就是考電影學院的導演系。J君的爸爸認定,夥伴男和演藝圈雖然性質不同,但都不好。所以,當J君提出自己要去報名參加電影學院的面試時,J君的爸爸非常果斷地就拒絕了,不給任何反駁的機會。
J君血液里的冒險精神被極大地激發了出來,她跟爸爸大吵特吵,一定要去。J君的爸爸急了就說:「不要逼我把你鎖家裡!」
小時候,J君一直都是爸爸的掌上明珠,雖然分開了幾年,但是她一直覺得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是爸爸不但反對她跟心愛的人在一起,還反對她做心愛的事兒,她再也不想做乖乖女了。她找到夥伴男說:「如果你真喜歡我,就帶我走吧。」
夥伴男自然是嚇了一跳,問清楚原委之後,他想了想,說:「你爸爸說得對。」
J君當即發飆:「我問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歡我,要是真心的,就帶我去北京。不管怎樣我都得去考一次,就算考不上我也認了。」
在一起這麼多年,夥伴男當然知道她的脾氣,雖然有他照顧著乍一看像個柔弱的小女生,但是真犯起脾氣來那是十頭牛都拉不住,她既然說了想去考導演系,那就是一定要去,要是他不跟著,萬一她自己跑過去,那該多危險。J君的爸爸固然是為女兒好,但對於這個正處在青春叛逆期的女兒還是不夠了解。想了半天,夥伴男點頭說:「好,我陪你去。」
那時候夥伴男已經技校畢業。他讀的專業是計算機,聽起來挺高端,因為那時候電腦還沒有像現在這麼普及,別說到處寬帶WIFI的了,就是連個撥號上網聽起來都很高端,一般家庭里還沒有電腦呢,即便有也是笨重的386,顯示器帶個大屁股,顯示屏像個鼓出來的球。夥伴男報考的時候當然不知道以後電腦會成為那麼普及的東西,他只是覺得這玩意兒新鮮,胡亂學學唄。沒想到畢業的時候還成了挺好的專業。那時候聽人說起北京中關村賣電腦特別掙錢,夥伴男也有點兒躍躍欲試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和J君之間存在巨大差距,也會有來自家庭的巨大阻力,但是,畢竟年輕,誰心裡不長草,不期待未來會更好呢?
J君人小鬼大,有了夥伴男撐腰更是膽子大。她跟本校畢業的一個考上電影學院的師兄取得聯繫,要來了新的招生簡章,按照上面寫的報名方法開始周密準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表面看上去她還是踏踏實實讀書的。J君的爸爸看閨女不吵不鬧了,以為是怕了他,閨女聽話了放棄了當導演的念頭,便不再嚴密監視,還樂呵呵地給了她一大筆零花錢。J君的媽媽還嗔怪了一句:「她還上學呢,每天放學按時回家,你給她那麼多錢做什麼?」J君的爸爸說:「姑娘大了,自己願意買點兒什麼就買點兒什麼。」J君嘴上抹蜜把爸爸哄得高興,連著以前攢下的零花錢都放在一起,兩眼放光等著去北京交報名費參加考試。
夥伴男那邊自然也做了一些準備。他技校畢業了還沒怎么正式工作,家境也不是太好。夥伴男找其他小夥伴東拼西湊弄了點兒錢來,無論如何要帶著J君去一次北京。誰都知道那是不可能考上的,但是既然她想試試,他願意陪著她,這就是他能夠帶給她的最大安慰了。
比起錢方面的準備,時間這件事就難多了。從老家到北京再考試再回去,滿打滿算都要一個星期,弄不好還不夠。想讓一個高中生人間蒸發一周,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J君和夥伴男兩人商量半天都沒個准主意,瞞老師可能還稍微簡單些,可是家長要怎麼瞞啊,J君不能不回家啊。
該著湊巧,J君的爸爸要到外地出差,剛好就是J君去面試的日子。J君決定,在學校呢就騙老師說自己家裡有事請兩天假,在家裡呢就跟媽媽說好姐妹某某的爸媽去外地進貨了,她去做伴。某某是她的閨密,初中起就認識,父母一起做生意,確實有時候會去外地,以前J君去過她家過夜。J君特意跟閨密打好了招呼幫著一起撒謊。那個年紀的孩子很少把事情往壞處想,幫著撒謊當然不成問題。
計劃好了之後,J君和夥伴男真就這麼幹了。
一切天衣無縫,夥伴男訂好了火車票,兩人真的就背著簡單的包赤手空拳去了北京,幫J君圓那個不切實際的導演夢。
後來的J君參加過國內國外各種旅行,坐車坐船坐飛機,沒少到處跑,但是再沒有過那樣幸福的體驗。車窗外面是皚皚白雪,轉過臉來卻能看到最心愛的男孩熱騰騰的臉。孩子就是孩子,男歡女愛方面單純得很,雖說夥伴男總以小混混自居,男女關係方面卻把持得緊。他不想讓J君早早背上一個壞名聲。
這一次,夥伴男和J君肩並肩湊在車窗前看窗外的白雪被拋在身後,心底里隱藏的某些小欲望好像突然被引爆了。這樣激動人心的時刻,這樣值得紀念的旅程,難道不該做點兒什麼事慶祝一下嗎? J君先是自己想紅了臉,不由自主轉身看看身邊的夥伴男。他的臉離她那麼近,她一轉過去,幾乎碰到他的臉。兩個人幾乎同時愣了一下,同時往後閃。
J君給我講這個情節的時候,不由自主地還用兩隻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臉,一如當年的17歲少女。我清清楚楚記得她是這樣說的:「那時候小,都不知道接吻是怎麼回事,他傻乎乎的,直愣愣地看了我半天,然後慢慢湊過來,嘴唇才稍微碰了一下,一下子就閃開了,然後兩個人就開始對著傻笑!」我追問:「然後呢?」她說:「哈哈,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她笑得眼角有了細碎的紋路,那時她和夥伴男已經分開十年。
面試沒有懸念地失敗了,出走的結果也是毫無懸念。
J君和夥伴男失蹤的第二天就穿幫了,先是學校里的老師打電話到J君家裡問情況,J君的媽媽說她去某某家了,某某被問話的時候老老實實都交代了。當時最重要的是把J君和夥伴男抓回來。J君的媽媽幾乎是帶著哭腔給外地出差的J君的爸爸打電話,說姑娘跟人跑了。J君的爸爸氣得快發瘋,生意都顧不上了,電話里問明情況,直接就坐飛機趕去北京找他們。他們是去考試的,所以J君的爸爸沒有費太大工夫就找到了這對膽大包天的小屁孩。
J君跟我回憶當年情景的時候是當笑話說的,但是她說第一時間看到她爸出現在眼前的時候真的是嚇了一大跳,幾乎要暈倒了。夥伴男也是三魂六魄險些不在,雖然他一直覺得是為了J君好,但是J君的爸爸實在太有威懾力,只要往他面前一站,就算有理也會主動矮三分。J君的爸爸氣得恨不得扇面前這個愣頭小子一耳光,最終還是忍住了,咬牙切齒地說:「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們倆!」
J君的媽媽原本對夥伴男還是有好感的,這一下徹底翻臉了,她沒想到這兩個孩子瘋狂到這種程度。從時間上算,他們應該在北京住了一夜,住了哪裡,怎麼住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幾乎是發了瘋似的帶著J君去醫院檢查身體。
當時的情況真的是雞飛狗跳,她很難平心靜氣地跟媽媽爸爸解釋那個晚上對她來說有多甜蜜,怒火正盛的爸媽根本不容許她解釋。媽媽甚至拉著她去醫院做檢查,J君氣急了就在醫院門口就地打滾一邊哭一邊喊:「我們什麼都沒幹!我不去檢查!!你要是非要我去檢查以後你會後悔的!!!」
他們真的什麼也沒幹。
身上的錢不多,一下火車就被熱心的「導遊」忽悠了。「導遊」問他們要住店嗎,要住貴的還是便宜的。夥伴男覺得從安全角度著想應該住好一點的,可是J君說要節省一點,還是住便宜的吧。然後,他們就被送到了一家地下室。80塊一晚。
推開門一看,小屋子裡只有一張雙人床,床尾有個小柜子,上面放著破電視。
服務員開了門之後就離開,留下他倆在小房間裡手足無措。電視只有幾個頻道,坐在床沿上看也怪彆扭的。夥伴男還想著會是標準間那樣有兩個床位,兩個人分開睡,沒想到說好的標準間只有一張大床。好在地下室並不冷,暖氣倒是挺足。J君脫了羽絨服抱在懷裡看了幾眼電視就說:「我困了,我們怎麼睡呢?」
夥伴男說:「你在床上睡,我不困,我看電視。」
他一邊說一邊幫她鋪床。
J君的媽媽認定女兒出去了一趟必定失了身。可事實上只有J君自己清楚,夥伴男的小心翼翼一點兒不亞於她。那個晚上很踏實,很溫暖。旅途勞頓加上屋子裡太暖和,讓她腦袋一挨枕頭就睡了過去,而夥伴男卻坐了一個晚上。
很多年後,J君想到那個晚上,忍不住說:「如果遇到的男人能疼她如父,惜她如妹,他有沒有成就算得了什麼呢?」匡匡有句話,J君一直珍藏於心底:「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J君深信,夥伴男就是那個人。
J君被管束得更加嚴格了,每天上學放學都得媽媽親自去送去接,只要J君的爸爸不去應酬,他也會親自去學校。夥伴男幾乎沒有靠近她的可能性。J君的爸爸還使出了更狠的招兒,那就是「找家長」。他以一個女兒父親的身份親自拜訪了夥伴男的家,讓他們管教好自己的兒子,別再去帶壞他的女兒。
J君在對父親的怨懟、對夥伴男的思念和對被扼殺的愛情的惆悵中,匆忙又絕望地結束了自己的高中時光。
她期待著遠走高飛,考一個很遠的學校,一定要離家很遠很遠,然後讓夥伴男跟她一起去,必要的話她可以不上大學了,他們可以一起開個撞球廳、賣賣烤香腸什麼的。那樣的日子不是挺美的嗎?所以,J君在報考大學的時候,志願表上一連串都是南方城市,她跟爸媽說南方氣候好學校也都好,其實最重要的是它們離家都遠。
可是J君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她的所有志願都得到了支持,最終她也如願考到了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學,正當她得意揚揚要去給夥伴男報告好消息的時候,J君的爸爸說:「你先過去,爸爸媽媽把家裡的生意打理一下,儘快過去那邊兒陪你。」
「什麼?!」J君頓時就傻了。還能更狠一點兒嗎,這是要趕盡殺絕的節奏啊。J君拿出渾身本領跟親爹抵賴,說什麼南方季節潮濕恐怕爸媽適應不了啊,什麼生意做得好好的不要半途而廢啊,什麼四年之後我還是要回東北的,不想長期定居南方啊,她下定決心要把爸媽留在老家。可是J君的爸爸說了:「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上學聽話!」
就這樣,J君心不甘情不願地去了南方讀書。
比較安慰的是,高三畢業的那個夏天能夠經常跟夥伴男見面。那個時候他已經在本地的一家網吧上班了,做網管,而且跟老闆的關係很好。J君學會上網,基本都是在他那家網吧開始的。低頭在網上聊幾句,抬頭看看他就在不遠處的收銀台那裡玩遊戲,她覺得人生的幸福莫過於此,還追求什麼呢。
但是夥伴男已經比從前理智多了。他會拍著她的腦袋說:「傻姑娘,你都是大學生啦,馬上要去大城市見大世面啦,會有更好的生活等著你,會有更好的人愛你。」
J君並沒有去認真分析他臉上與年齡不相符的滄桑和憂傷,只是眼睛盯著電腦顯示器上的網頁一邊傻笑一邊說:「呸,胡說八道!」
細細回想起來,J君似乎真的沒有跟夥伴男告別過,更不曾談過「分手」這種事。離開家去上大學那天,J君的爸媽都和她一起去了,送行的親友中沒有夥伴男。J君死磨硬泡要給夥伴男打個電話,爸爸就是不同意,最終還是媽媽心軟,幫她創造了一個機會跟夥伴男道了聲再見。
她給他工作的網吧打電話,說:「我走了,你要想我,我會經常上網的,也會常給你寫信打電話。」
他在電話那頭說:「好,乖乖的,好好讀書,交男朋友的話別光看長相,要找個對你好的,照顧你的。」
J君罵:「你不能跟別人好,要不等我回來收拾你!」夥伴男嗓子有點兒啞,說:「好,都聽你的。」
這一走,就是三年。
J君的爸爸媽媽真的跟著她去了南方,剛巧她爸爸有個朋友在那邊搞運輸,拉她爸爸入伙,是個掙錢的好機會,一家子就在那邊扎了根。J君就像臨別時說的,經常上網,經常寫郵件,經常打電話給夥伴男。他總是老樣子,叮囑她要乖,要好好學習,要找個靠譜的男朋友。
後來J君回憶說:「也許那次從北京回來之後,他就已經在心裡跟我劃清了界限,他對我好,總是讓著我守著我,不讓我著急生氣受委屈,所以很多事從來不對我說。但是他心裡知道,我們是不可能走在一起的。怪我自己後知後覺,又傻又天真,還以為憑著一腔年少熱血能夠戰勝世間一切阻礙,長大了才知道,年少的愛情太過勢單力薄,在時間面前,我們什麼都左右不了。」
小女孩J君確實如夥伴男所說,乖乖地,好好讀書,慢慢長大,也有了新的男朋友,是正兒八經談戀愛的那種。各種親密,也各種爭吵。J君的爸爸不再阻攔,覺得那個小伙子斯斯文文的,雖然有點蔫兒,不過還算老實。每次吵架之後,J君都在QQ上跟夥伴男發牢騷,打字嫌太慢就用語音。夥伴男的變化不大,他依舊在網吧上班,依舊理很短的平頭,依舊穿白襯衣,依舊抽很多煙。嗓子比以前更啞,說話的時候聲音悶悶的,透著股狠勁兒,可是那股狠勁兒到了她面前總是自動轉化為柔軟。每次她抱怨夠了,被他逗笑了,他總是鬆一口氣,說:「這麼點兒小事兒犯得上哭鼻子嗎?」J君不滿足,追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總是含糊其詞說:「有啊,太多了,數不過來。」
讀書讀到研究生二年級,J君那個斯文秀氣的男友和她分手時數落了J君一大堆不是,大致內容如下:「真受不了你那種大小姐脾氣,也不知從哪兒來的?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一不高興就給我臉色看?就算你爸有錢,也別想在我面前抖威風!」
依照J君的脾氣,她真想掄圓了胳膊抽他大嘴巴,她甚至想到給夥伴男打電話,讓他過來幫她教訓他。可她都放棄了,最終只是給了他一聲冷笑:「真沒勁,又酸又臭,我怎麼鬼迷心竅看上你了呢?」
他們戀愛最甜蜜的時候,有一年冬天,J君和男友以及爸爸媽媽回了一趟東北。J君原本打算帶著男友去見夥伴男的,但是他沒見。J君還逗他:「你是不是不敢見我男友呀?嫉妒吧?」夥伴男就說:「當然呀,嫉妒得不行了,我再大度也見不得自己喜歡的姑娘挽著別人胳膊親熱呀!」J君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夥伴男說:「我是真有事兒,爸爸住院呢,我走不開。」
跟男友分手之後,J君自己回了趟東北老家。她去見了夥伴男,兩個人一起吃了頓飯。那時她才知道,夥伴男的爸爸生病住院花了很多錢,拖了好久。原本夥伴男打算辭掉工作去南方找她的,但是家裡實在離不開他。網吧老闆對他不錯,給他漲了工資,還借給他不少救命錢。
聊這些往事的時候兩個人都很平靜,某個瞬間,J君甚至有些慶幸,自己真的是長大了,可以理智地處理好這些陳年舊事,可以讓自己美好而甜蜜的初戀不帶眼淚地落幕。比起那些撕心裂肺的分手故事來,她也許是幸運的。
後來飯吃完了,站起來要往外走,J君說:「要是我到30歲還嫁不出去,你要娶我!」她是在開玩笑,他卻沒聽懂。他愣了愣,輕輕蹙了一下眉,向她伸出手說:「過來,讓哥抱一下。有六年沒抱過你了吧。」
被夥伴男輕輕攬在懷裡的時候,J君激動得想哭。她要的很簡單,就是這樣一個溫暖的擁抱,為什麼就是得不到呢?她決定收回先前那個笑話,很認真地說:「我沒開玩笑,我嫁不出去了,我脾氣不好,沒人要我。你必須得娶我!只有你對我最好!」
然後她聽到夥伴男在她耳邊輕輕嘆了口氣:「傻孩子,淨說傻話,你那麼好,怎麼會嫁不出去呢?可是我不行呀,我配不上你。」 這一句,J君死死抓住他的衣襟,號啕大哭。
多少年了,J君一直心底默念那一句:「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只是她已知曉,那句話還有後半句;「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