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一起吧
2024-10-06 01:30:04
作者: 張躲躲
我的朋友有很多奇特經歷的人,H君算得上「最」字之一。
其實從小到大她都跟很多幸福的姑娘一樣被呵護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父母視她為掌上明珠。她爸爸是警察,所以H君對童年時代第一個給他遞小紙條表達愛慕的小男孩說的話是:「再欺負我就讓我爸抓你!」從那以後再有男生去她家陽台底下巴巴等她的時候,一定要事先踩點兒問清楚她爸爸在不在家。
小姑娘H君無憂無慮地度過了少女時代,高中畢業之後上了警官學校,平穩安逸的未來基本是看得見的。大二那年她有了正式男友,算得上一個門當戶對的男孩子,要模樣有模樣,要才能有才能,如果沒有意外,兩個人畢業之後就是要結婚。
然而,這世界上永遠有意外。
H君的爸爸被卷進了一場兇殺案。全家人都被異樣的眼光注視,H君自然也和媽媽一起承受著很大的壓力。
令人欣慰的是,H君的男友對她呵護有加。
那個時候電腦啊網絡啊還沒有現在這麼普及。學生宿舍里幾乎沒有私人電腦,學校的公共機房,都是那種大腦袋的顯示器,移動存儲設備還是3.5寸軟盤。H君雖然學的是理科立志做女警察,但是真的是一個心思細膩的女孩,也跟其他女孩一樣,在特有的年紀看看言情小說什麼的,然後幻想一下自己的白馬王子,甚至自己動手寫小說。H君就選了公共機房上的一台機器,在上面一個隱秘的文件夾里私建了一個文檔,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大致就是一個學校里的女學生遇到一個英俊威武的男警官,英雄救美之類的。
H君寫得很動情,有空就跑去機房「連載」。她自以為這是不可能被人發現的,沒想到偏偏就有人發現了。那個人不經意間在公用的電腦上發現了這麼一部小說,還發現隔三岔五就會有人過來接著寫。他就一直追文一直追文,變成了追文男。
追文男在機房默默關注了一陣子小說之後,就開始研究小說的作者。他留意了每次文檔修改的時間,知道這姑娘大概什麼時候會來,然後去等,很快就等到了。然後,就像很多偶像劇里演的,好看的男主角輕輕走到女主角身邊,很溫柔地一笑,問:「是你在寫小說嗎?好好看啊,我一直都在追著看。」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女人不只需要愛,更需要懂得。年紀小小的H君在那個時候就得到了追文男的「懂得」,驚訝之餘心裡滿滿的都是歡喜。她從小被眾多小男生追求,還是第一次遇到用這種方式、這種語氣表達好感的人。怦然心動就是那個瞬間的全部解釋。
追文男來自其他省份,家庭環境跟H君差不多,但是成績更優秀,表現更出眾。追文男是學院射擊冠軍,H君的業務技能沒那麼強,但是她自己好強,就加班加點地練,追文男就陪著她。兩個人很多業餘時間不是用來逛街看電影,而是去練射擊和散打什麼的。至於H君的小說,自然也就沒有寫完,因為在她看來,自己已經是童話故事裡最幸福的女主角,完全沒有必要再去幻想什麼。
H君和追文男遇到的阻礙之一是追文男的媽媽。因為兩人感情很好,他們都很快跟父母說了戀愛的事,還提出畢業就結婚。H君的爸媽倒是沒有太多反對的意見,但是提出了一個顧慮:那男孩的家在南方,咱家在北方,以後你們真結婚的話安家在哪裡呢?而追文男的媽媽也想到了這一層,而且想得更遠,她發現兒子的心思已經全部都在H君的身上了,每次打電話張口閉口都是女友怎樣,幾乎不把她這個老娘放在心上了。當然,追文男和H君只是在戀愛,還沒有真到談婚論嫁的階段,所以追文男的媽媽也就在腦子裡PK了一下假想敵而已,並沒有對H君顯露出太多敵意。只是在兒子眉飛色舞地誇耀女友多好的時候,當媽的會潑點兒冷水:「小屁孩,你才多大呀,著急娶什麼媳婦。那女孩家是北方的,你都不喜歡吃麵食,能跟她過到一起嗎?日子長著呢,你大學還沒畢業,想這些都太早了。」
追文男的媽媽還真說著了,日子長著呢,H君的家裡出那麼大的事,誰都想不到!
家裡出事之後,H君的人生就像從天上摔到了地上。
追文男雖然不能每天陪著H君,但是電話簡訊什麼的從來沒少過,只要有時間他就跑去家裡看她。這讓追文男的媽媽很生氣。原本她就對H君沒有什麼好感,得知她家的「醜事」之後馬上跑來雪上加霜,成天追著兒子說:「趕緊跟那女孩分手吧,咱家可不能沾染那個晦氣。」追文男當然就不樂意了,說:「媽,這是落井下石,別說我愛她,就是普通同學關係也不能在這樣的時候跟人家撇清關係啊。」母子之間爆發了一場惡戰。
那個春節,追文男乾脆就沒有回自己的家,在H君家裡陪著H君和她媽媽。他以為這是幫了H君,卻沒有想到把禍水直接就惹到了H君家裡。
追文男的媽媽通過學校打聽到了H君的地址,大正月的就殺了過去。她直接找到H君家裡,指桑罵槐數落兒子不懂事,但是話里話外都在敲打H君母女帶壞她兒子。
人在逆境中會變得格外敏感,追文男媽媽這一鬧,她們當然知道人家是在跟自己劃清界限。H君原本是依賴並感激追文男的,經他媽媽上門大吵後,她傷心之餘就被絕望淹沒。如果是之前她還滿心感激追文男不離不棄地跟她在一起,此刻的她想到的卻是無論如何都要跟追文男撇清關係,她再也配不上他。
H君和媽媽默默忍受,好言相勸送走了追文男和他媽媽。追文男先前是不肯走的,H君騙他說,你先回家過年,開學之後我們學校見。追文男這才戀戀不捨地回家去。
寒假結束了,學校開學了,H君當然沒有再回學校去。她決定退學。她不放心讓媽媽一個人在家承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
那麼,她深愛的追文男呢?學可以不上,工作可以不要,她最最割捨不下的,是她認定的那份最美好、最浪漫的愛情。那是她的夢想啊,他們在一起無數次勾勒以後結婚成家的樣子,甚至連房子的樣子、朝向、格局、裝修都想好了,甚至一起計劃了養孩子、養狗狗。一切的一切,都如鏡花月影,再不可能觸及。並且,她還要親口向他說出分手的話。她如何說得出?他那麼優秀,對她那麼好,兩年多的時間幾乎朝夕相處,他們就像長在了一起,現在她要舉起一把刀,活生生把連著心尖的一塊肉切下來。她的疼,說都說不出。
可是,即使疼,也要做。因為他們不可能再走在一起了。他的家庭也不可能接受她。
就這樣下定決心之後,H君去學校辦了退學手續。媽媽和老師們都是不同意的,都勸她不要衝動,不要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
H君退學突然而又堅決,很快就辦好了手續,甚至連追文男都是在她辦好手續之後才知道這件事的。追文男差點兒沒瘋了,追到她家去問到底為什麼。H君見他的態度出奇平靜,只是告訴他:「你要是真想跟我在一起,就退學。」追文男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然而,也只是答應了。
誰都想得到,他不可能退學的。他是學校的優等生,射擊冠軍、散打冠軍,老師以及校領導都認定他是警隊的好苗子,他爸爸甚至早就做好了打算,讓他回老家的市局工作,必定是那裡重點培養的精英。再說,當警察,抓壞人,也是他從小就立志去做的事,他從小喜歡警匪片,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最出色的警察。他萬萬想不到,在離夢想實現就差一步的時候,H君對他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頭腦冷靜下來之後,追文男意識到自己面臨了人生當中最重大的一次抉擇。可以說,在他二十來歲的生命里,幾乎沒有做過什麼為難的決定,上什麼學校,選什麼專業,都是他想得一清二楚的,父母也都全力支持。當初之所以離開家鄉選擇到北方讀書,也是他比較了幾個警官學校之後做出的選擇—念就念最好的。父親也支持了。在感情方面,他更是沒遇到過什麼糾結的事兒,他成績好,樣子帥,從小就有小女孩喜歡他,但是他覺得她們都不足以打動他,既然不喜歡就不拖泥帶水,他都很乾脆地拒絕了。在他年輕的生命里,根本就沒有什麼選擇題。然而,第一次碰到選擇題就是H君,他深深地困惑了。
他永遠忘不了最初相識的時候,他偷偷看她藏在公共機房電腦里的小說,她說她渴望一愛就一輩子的愛情,即便死,也要一致對外,雙雙死在眾人的槍口下,到死都緊緊相擁。可憐的H君,那時候竟然嚮往如此決絕的愛情,不知道這是不是命運跟她開的一個浪漫的玩笑。
追文男沒有兌現諾言,而是堅持到了畢業,但是他並沒有按照他老爸的想法回到老家去工作,而是去了南京。
H君曾經講過,她喜歡南京,屬於那種沒由來的、沒道理的喜歡。可能是因南京有古都風韻?或者是因為她喜歡的一個小說作家在小說里把南京寫得特別好?反正,H君就是喜歡那裡。她曾經跟追文男約定,有機會一定要一起去南京旅行,買很多漂亮的雨花石。
追文男總是無可抑制地想起那些哈哈大笑的好日子,那是他心頭的一罐蜜,又是心頭的一道疤。
退學之後的H君換了電話號碼,還和媽媽搬了家。她家住的算是公房,爸爸出事之後她和媽媽不想再住下去,因為出出進進的都是爸爸的同事什麼的,H君的媽媽覺得面子上很過意不去。
追文男追問了好多同學,平時跟H君最要好的同學都不知道她的下落。那樣一個大活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一點兒告別的話都沒留給他,一點線索都不留給他,絕情得讓他心灰意冷。但是他斷不了那點兒念想,他知道她是迫不得已,他希望自己的誠心能夠打動她。
然後,就是五年。
五年的時間,追文男已經成為一名出色的刑警,多次破獲大案要案,得到領導的器重,自然也會有很多人給他介紹女友,他在老家的父母也一再張羅這件事。追文男只是推託太忙,沒有時間去戀愛。其實,他一直沒有放棄打聽H君的消息,跟H君關係好的同學幾乎被他纏得沒法,稍微有個風吹草動,都會讓他知道。
最初,追文男聽說H君在一家網絡公司做編輯,他二話沒說就從南京跑過去找她,果然找到了。他告訴她他不會放棄的,一定要和她在一起,患難與共。但是第二天H君就跟老闆說要辭職,害得老闆攔著追文男不讓他再進公司的門,還差一點兒打110報警。最後還是H君說:「你快點兒走,別讓我再看見你。」她的語調冰冷,沒有一絲情分。
後來,還有一次,一個同學有了H君的消息,也第一時間告訴了追文男。那時候H君在一家珠寶公司做銷售,就是把一些不太好的珍珠翡翠琥珀之類的說成寶貝,忽悠有錢的冤大頭上鉤。追文男跑到了那家商場,遠遠偷看正在接待客戶的H君。她瘦多了,幹練多了,穿的是女銷售最常穿的黑色職業套裝,領口翻著筆挺的白襯衣領子。他還記得當年H君說過,這身裝扮太醜了她一輩子都不想穿。追文男問她穿什麼,她說當然是警服啊,全世界沒有比警服更帥氣的衣服了。想到這些,看著她在客戶面前帶著統一訓練出來的職業微笑介紹那些狗屁珠寶,追文男覺得心酸。那一刻他好恨自己沒有辦法給她公主一樣無憂無慮的生活。
五年時間過去,最大的變化就是通信工具發達了,想到追文男和H君相識那會兒用的還是學校的公共機房,五年之後,淘寶都已經如火如荼了,H君的公司竟然還有淘寶店。追文男沒有像上次那樣貿然去找H君,而是時不時關注一下她公司的淘寶店,幾乎沒什麼生意,但是他覺得離她很近很近。他還想盡辦法從同學那裡弄到了H君的QQ號碼,他猶豫了好長時間才鼓起勇氣加她好友。緊張的等待過後,H君竟然同意加他了。
後來H君回憶說,看到QQ驗證消息的那一刻,她哭了,她沒有想到他會一直惦記她。工作這麼多年,她不過是個大學肄業生,找份像樣的工作實在不容易,吃過不少苦。每每受了委屈,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追文男在,如果他在,他會不會奮不顧身幫她解圍?他一定會的。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從她決定跟他分手那天起,她和他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他保護誰,或是抓捕誰,跟她都沒有關係。
一切的猜測似乎都在那個QQ認證消息中被推翻了,他說:「只要你過得比我好。」也許這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但是看到消息的那一刻,H君忍不住哭了。她聽同學提起過,他畢業後自己去了南京,從一個小刑警做起,吃了不少苦,經歷過很多風險,一直沒有女朋友,身邊也沒個人照顧。她想起那次在網絡公司匆匆見一面,他比印象中成熟幹練了很多,卻也清瘦了很多,她怕自己心軟,所以說狠話說再也不見他。可是看到QQ消息的那一刻,H君覺得自己欠他的太多了。
原以為加上QQ之後會有很多話說,追文男卻發現自己嘴很笨,不知道說什麼,只是傻乎乎地反覆問「你好嗎」。話問出去了,又覺得自己太蠢,她怎麼可能好呢,一個習慣了父母照料的女孩子,短時間內什麼都沒有了,要跟媽媽一起付房租、承擔生活的重擔,還要承受父親坐牢的心理煎熬,她不會好過的。
H君只是在QQ上淡淡地說,還好。她和媽媽一起租房子住,是簡易的平房,價格便宜一些。她媽媽在一個飯店裡幫忙,很累,但是好歹有收入。她起初做銷售很不適應,有些客戶不好應付。H君原以為跟他說這些的時候自己會委屈地哭出來,卻沒有。哭有什麼用,怨天怨地不如讓自己強大起來。當初是她選擇離開學校的,自己選擇的路,再苦也要走下去。
追文男很忙,幾乎沒時間聊QQ,而且工作性質的原因,他工作時間也不能上QQ。他大著膽子跟H君要了電話,說方便的時候電話聯繫,H君同意了。就這樣,兩人的聯繫逐漸密切起來。
聯繫了一段時間之後,追文男試著問H君:「我去看你吧?」H君猶豫了一下說:「我去南京看你吧,我還沒去過南京呢。」追文男激動得不知道怎麼好,就說:「太好了,你要是來了,我去買個房子給你住!」
這當然是一句笑話,不過追文男真的去買了房子。趕巧他那段時間一直在準備買房子,H君說要去南京,他一激動,把一直猶豫的一套房子果斷入手了。
每次聊到這件事,H君就很哭笑不得,她覺得是老天故意開玩笑,讓她一時的心軟換來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
追文男帶著H君去吃小吃。笑話百出的是,他本想好好表現,帶她吃好玩好,但是去吃的時候他才發現,在南京待了五年多,自己對吃喝玩樂的地方竟然是一竅不通,平時都在忙著辦案,破案之後慶祝也都是去單位食堂吃個便餐,想去個特別一點兒的有南京特色的地方,他都辦不到。
也好,這樣的窘態化解了兩個人久別重逢的尷尬,H君忙著嘲笑他不懂得生活,笑容好像又恢復了當年在學校里無憂無慮的日子。
終於找到了地方,落座,兩個人開始吃吃喝喝,距離近了不少。聊起這幾年的經歷,聊起他辦案中遇到的離奇的事兒,有笑聲,也有眼淚。H君似乎放下了所有戒備,不再那樣冷冰冰地拒他於千里之外。有那麼一瞬間,追文男竟然有些恍惚,H君是來跟他複合的。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吃完飯兩個人就去民政局辦理結婚證好了。
情況是在一個電話進來之後改變的。追文男的一個同事打電話給他,說有重要的事。追文男就急了,說:「我不是說了嗎,今天就算天塌下來也別打擾我!」那頭兒就說:「可是,有新發現呢,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兒了!」
追文男掛上電話臉色就不對,他不想浪費掉這個五年才等來的重逢機會,可是職業操守又令他坐立不安,聽到命令就行動這是他的職業準則,何況這個案子他已經追了很久,他怎麼能置之不理呢?
可是,可是,可是,好不容易等來的跟H君面對面一起吃好吃的、大笑不止的機會怎麼能輕易錯過呢?
H君很快就看出了追文男不對,就問他出了什麼事,是不是局裡有要緊的事兒。追文男吭哧了半天才道出原委。
「你快去!」H君斬釘截鐵地答,然後說,「我等你。」
後來的事就是,追文男去辦案了,留下H君一個人在陌生城市的陌生餐廳里,吃完已經開始變冷的飯菜。但是H君說,很難說清當時的心情,飯菜是冷的,心裡卻是暖的。她知道追文男沒有變,還是當年那個很實誠很努力很公事公辦的傻小子。在學校念書的時候他最用功,各種專業課什麼的他從來都是認認真真學習,他從小到大的願望就是當一個除暴安良的警察—就像她小時候最膜拜的那種人。H君坐在飯店的落地窗旁邊,看著追文男遠去,心裡前所未有的糾結。
追文男離開了就沒再回餐廳,因為臨時有了特殊任務,所有相關的辦案人員都集中到一起,不能隨便跟外界聯繫。追文男跟作了解釋,問她能不能在南京多待幾天,他實在走不開,等他忙完這陣子就好好陪她在南京玩。H君聽得心酸。因為公事不能回家,這個情況太熟悉了,小的時候她爸爸也經常這樣,家裡很多時候都是媽媽和她在一起,焦急地等著爸爸回家。思前想後,H君在電話里對追文男說:「你安心辦事,不用管我。」放心,這是她所能給他的唯一承諾,如果這算承諾的話。
追文男忙了好幾天,和同事一起破獲了一起大案。H君原本要悄悄走掉的,可是追文男負傷了。其實不是什麼大傷,額頭擦破了一點兒皮,但是追文男誇張地包紮了一下,H君當然不知道實情,嚇個半死,抱著他哭了半天。追文男原本想說實話的,但是忍住了,他知道,這個姑娘沒有變,是愛他的,這就夠了。
回去之後,H君發現自己已經放不下追文男了,她曾下定決心極力想忘掉的人真真切切再次出現在生活里,而且是那樣一個狀態,讓她很心疼,很掛念。如果說早年在一起的時候僅僅是因為單純的喜歡、吸引,這再次的相見很有失散的親人重新團聚的溫馨感。她甚至已經忘記了他是怎樣吃飯的,一次重逢把那些漏掉的細節都呼喚回來了。他拿筷子拿得遠,比她還遠,她說筷子拿得遠的人以後會離家很遠,他說沒關係只要咱倆在一起多遠都不怕。她不喜歡吃蔥花,但是像蛋炒飯之類的當然有蔥花最好吃,他會把一盤炒飯里的蔥花挑得乾乾淨淨然後讓她吃。他是南方人,很會剝蝦殼,每次吃蝦他總是一隻一隻剝得很完整的蝦肉放到她的碗裡,然後笑眯眯看著她吃完。他的眼睛生得好看,睫毛濃密,眼尾稍長,斜斜指向太陽穴的方向。很多時候一起吃飯,她都會停下筷子看他帶笑的眼睛。
直到這一次,他受了傷,腦袋包得像個棉花包,眼睛都遮住了一半,她前所未有地恐懼,她忽然很想關心他。
那時候H君的爸爸已經刑滿釋放,H君的媽媽和H君商量了一下,她陪著H君爸爸回了鄉下老家。H君爸爸就想找個地方種種地,安度晚年。多說一句,H君的媽媽真是挺了不起的,她雖然柔弱,卻不軟弱,沒有大難臨頭各自飛。她對H君說好好工作,我陪你爸回鄉下,你爺爺奶奶還有一畝口糧地,夠我們幾個老人吃了。
送走爸爸媽媽,H君準備把自己荒廢的幾年青春補回來。好歹她是上過大學的,她也知道學歷在這個社會上有多重要。
H君對追文男說:「我想繼續讀書。」追文男全力支持,說:「你選個自己喜歡的專業吧。」H君說:「還是想學法律。」追文男說:「法律好啊,以前在學校你法理學就學得好,學出來考個資格證,當律師吧。」H君說:「我要是當了律師,就把你抓起來的壞人全都無罪辯護!」H君說這話的時候追文男就笑不出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相信你不會的,你始終都是我愛的那個善良的姑娘。」H君沒有說,你始終都是那個懂我的傻小子。
H君說了要去上學,追文男全力支持,雷厲風行就用最老舊的方法—郵政電匯給她打了一筆錢。因為他只知道她的公司地址,不可能知道她的銀行帳戶什麼的,他若問,她是不會給的。那時候他買了房子,付了首付,家裡給了些錢,他自己還月供,以他警察的工資實在是攢錢不容易,但是他還是給了她一筆錢,讓她辭掉工作,專心讀書。H君自然是把錢退了回去,說心意領了,班還是要上的,她要付房租,還要交各種學費書本費什麼的,還要每個月給爸爸媽媽一些,讓他們放心,她過得很好。
白天做銷售,晚上挑燈夜戰,在小平房裡看一本本艱深晦澀的法律理論書籍。她是本科肄業,需要先自考本科文憑,下一步的目標是法學碩士,她浪費了太多時間,這時候需要加倍補回來。
神奇的H君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拿到本科文憑,然後聯繫以前的同學幫忙,找到南方的一所高校讀碩士。那時候「法碩」剛剛開始興起,很多非法律專業的學生也都一窩蜂跑來考法律系的研究生。H君發現競爭對手多出好幾倍。H君那個同學已經研究生畢業了,在一所高校任教,她知道H君的遭遇,當然也是同情的,所以全力以赴幫她。同學幫H君聯繫了以前讀研究生的導師,拿到一些研究生一年級的課堂筆記啊以及參考書目什麼的,總之,這樣輔導一下,會比單純地自己悶頭準備考試效果要好。H君的英語底子不差,扔了一段時間,撿起來也比較容易。
那個冬天H君破釜沉舟,她正式辭了工作,帶著不多的存款,到學校附近租了一個筒子樓里的小單間,只有七八平方米的樣子,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一把椅子,一個簡易衣櫃。再有就是鋪天蓋地的複習資料。南方的冬天陰冷潮濕,又不下雪,屋子裡沒有暖氣,近零攝氏度的室溫還不及戶外暖和。天氣晴好的時候她就抱著書本到外面曬太陽背書,天氣不好的時候就縮在屋子裡抱著暖水袋穿著大羽絨服看書。每次回憶那些日子,她都說:「不堪回首,不堪回首。」但是當時的她是幸福的,因為她有夢想。
寫故事很簡單,幾分鐘就把那段經歷敲出來了,經歷過的人才知道那分分秒秒的時間有多難熬。那時候H君幾乎沒什麼消遣,實在累得不行就去網吧玩一個小時遊戲。時間不多,一個小時,絕對不超過一個小時。追文男說要送她一台筆記本電腦,H君說:「沒考上之前我不要你一分錢。」追文男就笑了:「那是不是說你考上了就要我的錢願意嫁給我了呢?」H君就被氣笑了,她漸漸分不清是自己的本意暴露了,還是掉進了他的圈套。
吃下的所有的苦都是值得的,H君的故事讓我分外相信耕耘就有收穫這件事。她如願以償地以總分第三名的成績考上了那個導師的研究生。
接下去是輕鬆愉快的兩年。H君覺得,自己又年輕了,自己又找回了曾經的那個快樂的小女孩,她憑自己的本事考上了研究生,自己交學雜費,自己掙得美好未來。她堅信沒有什麼可以摧垮她。她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盡情享受校園裡的美好時光。看書,做兼職,參加舞會,交新朋友,那種感覺太好了,就像整個人重新活了一次一樣。
後來,她順利地過了司法考試,又考到了南京,進了檢察院。
後來我問她,當時是不是特激動。她說,那感覺很奇怪,塵埃落定那天,她站在太陽底下待了半晌,好像完全沒有想像的那種歡呼雀躍,只是想,哦,這就完了嗎?終於可以踏踏實實睡個懶覺,痛痛快快去網吧玩一整天連連看。她是想到連連看的時候才激動起來的,然後就給追文男打了個電話,說:「我考上了。」她聽到追文男在電話那頭沖同事大喊:「今天晚上我請客!」H君的眼淚是在那一刻掉下來的。
後來H君就去了南京,和追文男在一起了。
很多人並不了解他們這些年的分分合合,他們倆也很少對外人解釋,一般同事什麼的問起來,他們就說是大學在一起了,後來分開了一段時間,然後再複合。很多人都會說真好啊、好幸福啊、有情人終成眷屬啊之類的話。
事實上,即便是H君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了檢察官,她和追文男在一起還是歷經了很多波折,最大的難關還是追文男的媽媽。H君想到後半生要向這樣一個人喊媽媽,就覺得嫁給追文男真的不是一件快樂的事。可是,糾結那麼久,她還是選擇了追文男,因為那份感情真的不只是小兒女的你情我願,他是這麼多年來貫穿在她生命中的一口氣,沒有散,所以她沒有倒下。求婚那天追文男說:「無論怎樣,咱們都是在一起的,請你一定相信我。就算這個世界上有再多困難,你都要相信我,我會跟你共渡難關,我再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受苦。」
其實我最好奇的H君是怎樣改變想法決定嫁過去的。
H君小孩周歲的時候她來北京玩,我們見了面,那天我們在後海一個小咖啡館裡貓了一下午,聽一個很帥的小男孩彈吉他唱歌。她哈哈地笑,眼角有了細微的紋路,但是眼睛彎彎的很好看。
她說:「我覺得現在自己特幸福,雖然偶有麻煩,但是我相信自己能夠解決,這個信心真難得,換成十年前的我簡直無法想像。但是,我想通了,我花了那麼多年才想通,與其心懷恨意,不如笑著去寬恕。現在,我和婆婆關係很融洽。我曾經怪這個世界對我太不公平,現在我相信,只要我懂得珍惜、知足,幸福就在我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