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還記得我

  看到E君的第一感覺是「孫儷來我家了」。真的特別像。大眼睛，齊劉海，扎著兩個小辮子，軍大衣裡面裹著綠軍裝。那天是我們兩家人一起吃飯，她剛從瀋陽回來就被她爸帶著來了我家，衣服都沒換。就像看見一個新的玩具娃娃似的，我對她充滿好奇。聽說她13歲就去文工團跳舞了，我暗想，要是我爹在我13歲的時候就把我送到千里之外，那他一定不是我親爹。但是E君的爸爸對此很坦然，他說：「她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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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君從會走路之後就愛跳舞，但是沒去成舞蹈學院，而是去了部隊的文工團。聽說還拿過好多獎立過三等功，我就對她特崇拜，要知道我是一輩子沒有表演過舞蹈類節目的人，小的時候跟著哥哥們跳霹靂舞差點兒被我爹揍成二級傷殘，從那以後就舞海無邊回頭是岸了。

  E君像個甜美的大娃娃，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那陣子她正在考慮轉業，她爸爸的意見是讓她先上個學，那時候我剛讀研究生，她就對我盲目崇拜，覺得我是個模範值得效仿。她說，小十年的時間只知道跳舞，現在年紀大了跳不動了，特別害怕自己出了部隊一無是處。我說：「幹嗎非要轉業呢？」她就特別緊張地忽閃大眼睛，一邊提防她爸爸一邊偷偷地對我說：「就是因為我找了個男朋友，我爸才非讓我轉業的。」

  原來是E君自己找了婆家，父親大人不樂意了。E君愛上的是自己的一個戰友，一起跳舞的，名字里有愛國兩字，姑且叫他愛國男吧。

  E君剛到瀋陽的時候不過是16歲的小孩，雖然已經當了三年兵，但是因為離家實在太早，在最該被父母呵護的年紀里沒有得到足夠的呵護，心裡就有一塊特別脆弱的角落需要呵護。到了瀋陽之後，雖說地方上有親戚可以照顧一下，但是身邊沒有什麼知冷知熱的人，還是覺得很孤單。在她最孤單的時候，愛國男給予了她雪中送炭的溫暖。

  愛國男比E君大兩歲，入伍時間比她短，但是像大哥哥一樣照顧她。練功練累了，偷偷送包話梅；某個動作沒做好，課餘時間陪著練；明明胖了兩斤托舉的時候特別明顯，他卻睜眼說瞎話：「沒胖啊，一點兒都沒胖，我還覺得抱你的時候更輕鬆了呢。」這樣的照顧對於情竇初開的女孩子來說比什麼玫瑰、巧克力的都有效，少女的愛情真的不需要太多征服技巧，一點點甜蜜都可以刻骨銘心。

  E君給我看他們跳舞的錄像。說實話我對專業跳舞的男生實在無感。當然了，作為藝術欣賞我還是愛看的，但是換作是男朋友的話總有一點兒彆扭，看著男友的腰比自己的還柔軟不舒服啊，但是看了愛國男的演出之後，我不得不嘆服他真的挺帥的。印象最深的節目是一個表現搶險救災時戰士與洪水搏鬥的，愛國男演的主角，因為救受困百姓不幸壯烈犧牲，最後他的屍體被眾戰友高高舉過頭頂，場面相當震撼。我第一次看，很感動。轉臉一看E君，竟然滿臉淚痕。她說：「我就是看完他的這個節目之後徹底愛上他的，他跳得多好啊，情緒表現得多到位啊，我當時就哭了。」

  聽了她的話我就想，我把這孩子的愛情理解得太狹隘了。

  無奈，E君和愛國男的戀愛遭到了以她爸爸為首的家人的強烈反對，沒有別的，就是因為愛國男的經濟條件太差了。他家又在一個特別偏遠特別窮的地方，上面有一個已經出嫁的姐姐。當然我們不能把成功單純地定義為有車有房有存款，但是父母都希望自己如花似玉的姑娘能夠少吃些苦頭。

  那個春節過得可是真糾結，我才明白，E君的爸媽是想讓我幫忙給E君洗腦，讓她放棄那種無望的戀愛。唉，可惜他們找錯了人。那時候我超級迷戀成功故事，因為我從小聽著爺爺艱苦奮鬥的故事長大，總覺得越能吃苦的男孩子越有出息。可能也是年紀小吧，對司馬相如卓文君的故事格外迷戀，總覺得年輕人有了愛情就是擁有一切。更何況愛國男是那麼愛E君，每天打電話發簡訊如影隨形，有著好看側臉的少年，口口聲聲說著永遠。多好。

  接下來的半年裡，我聽到最多的話就是E君跟我憧憬美好未來。她和愛國男商量好，他們一起退伍，不管家裡人怎麼限制，他們都要在一起，無論面對多少困難都要在一起。要是能夠說動E君的爸爸，他們就一起到北京。要是E君的爸爸死活不同意，他們就留在瀋陽，或者跑到完全陌生的環境去重新生活。那段日子E君的狀態就是一個滿心期待滿面桃花一心只想著為愛走天涯的私奔狀態，我相信那是一個女人最有勇氣的時候。

  退伍前，E君帶著愛國男回了一次家，就算是女婿上門拜見岳父。但是E君的爹絲毫沒有給面子，直接就說：「你們這門婚事我不會同意的。」E君的媽媽拉不下面子，但是也委婉地表示了不支持。那時候的愛國男還是信心滿滿的：「我一定會讓她幸福的。」

  回到瀋陽，工作問題不用擔心，E君的姑姑最操心的是姑娘的婚事。雖然E君早就對外宣稱自己有了男朋友，但是因為她漂亮，又經常登台演節目，追求她的人不在少數。

  當E君的職場情場都順暢得溜光水滑的時候，愛國男那裡一切都變得混亂不堪。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E君的姑姑背地裡找了愛國男談話，說的當然不外乎對男人來說前途更重要之類的。姑姑許諾，只要愛國男自動離開E君，她保證給他一份非常好的工作，無論是北京還是瀋陽還是他老家，姑姑還特別建議讓他回老家。愛國男當場回絕了：「我只要她，其他什麼都不要。雖然我現在很窮，但是以後她會跟我過好日子！」斬釘截鐵，氣吞山河。

  E君留在了瀋陽某銀行。姑姑還幫她安排了相親，但是E君都拒絕了。拒絕沒關係，男方就到她工作的銀行去看她，還真看上了。跳了十幾年舞的E君換上銀行的工作制服之後還是動人的。那個男的開始軟磨硬泡死纏爛打，沒事兒就去她銀行的VIP客戶服務區泡著，喝杯茶水，笑眯眯地跟E君東扯西拉。

  在此同時，愛國男開始了漫漫求職路。

  愛國男在一家商場當保安，包吃包住，每個月有個一千多塊的工資。而E君拿著高他幾倍的工資，隔三岔五收到追求者獻上的看得懂看不懂牌子的各色禮物。E君倒是沒什麼，她覺得自由的生活才剛開始，每天照樣給愛國男打電話發簡訊，憧憬美好生活，周末的時候還拉著他逛街。E君偷偷問過我：「你們在大學裡談戀愛很美吧，花前月下的一定浪漫死了吧？可惜我從來沒有那樣的機會。」我只能安慰她說：「我這輩子恐怕都沒機會在舞台上被男朋友舉起來轉圈兒呢，如果他不想胳膊骨折腰肌勞損的話。」她就特開心。終於離二人世界更近了，E君恨不得把人生所有的浪漫一股勁兒都實現。

  這世界上有些愛情是因為一方的放手而曲終人散，最無情的那一種便是沒有自信，輕易投降。在舞台上扮演英雄的愛國男，真的遇到生活的風浪的時候，腰肢和脊樑真的是格外柔軟。他挺不住了。特別是某一次E君拉著小夥伴兒逛街，不小心在商場看到穿著保安制服的他的時候，他真的希望自己在那一刻死掉。

  E君還是那個E君，信誓旦旦地等著跟愛國男一起過好日子，但是愛國男自己先放棄了。他找了個大好的天兒，陪E君狠狠玩兒了一天，買了好多好吃的和新衣服給她，然後說出了分手的話。

  E君當時就傻了：「為什麼呀，我們不是說好了永遠在一起嗎？」

  愛國男說：「怪我當時太天真，說出那麼不知天高地厚的話，現在我覺得那很難。」

  E君就瘋了，說：「有什麼難的，你不用給我買東西，我自己能掙錢，我們兩個人的錢都存一起，很快就能過好日子。」

  愛國男就說：「我配不上你，給不了你幸福生活。我知道有人一直在追求你，我看到過，也打聽過，人還不錯吧，你好好珍惜。」

  E君完全就傻掉了，追問他：「你這不是為我好，你這是拋棄我。」E君只顧著哭，什麼都說不出來，淚眼矇矓中就看著愛國男離開了，離開的時候腳步停了停，好像要轉身回來，可終究是沒轉身。

  愛國男真的走得很乾脆，他就像古龍筆下的刀客，一刀致命，不給對方掙扎的機會。

  後來再有愛國男的消息，是好幾年之後了。一個朋友出去見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回來說那個合作夥伴竟然是E君的那個跳舞的小男朋友，那傢伙現在有錢了，有自己的企業，在地方上做得挺不錯的，據說還是當地著名的鑽石王老五呢。我就忍不住想，他過得挺不錯之後，有沒有想過E君呢？

  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E君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分手那天，她差點兒死掉，她被拋棄之後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被一輛卡車撞得飛出去老遠。命是保住了，但是膝蓋落下了毛病，正常走路什麼的倒是沒問題，但是不能再跳舞了。

  養病那段日子，E君的追求者乘虛而入，贏得了她的人。E君很快結了婚懷了孕，產後抑鬱症嚴重，幾次想跳樓，家裡所有人都來勸慰她。

  E君終究是沒有離婚，頂著闊太太的光環，一心一意只想著把女兒照顧好。在外人看來，她真是過得不錯，大別墅住著、大奔開著、珠光寶氣、身側有保姆、身後有保鏢，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臟麻木、生活沒有愛是多麼行屍走肉一樣的生活。人前她和老公要演成幸福的一對，人後他們再沒有拉手親吻同房。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女兒健康快樂地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