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給的溫暖
2024-10-06 01:29:50
作者: 張躲躲
認識D君那年,我讀研究生一年級。那一年我們學校研究生倍兒多,宿舍樓都不夠用了,我們就被學校見縫插針地塞進老樓里,院系什麼的都是混著的,基本上是「先到先得」的節奏。樓是老樓,設施是老設施,而且還是擁擠的四人間,條件連本科生都不如,特別令人崩潰。跟我同寢室的另外三個人分屬三個不同的研究所,我們四個湊一起文理兼備,理論與實踐齊全。
囉唆這麼多主要是想說,我認識D君真的特別巧,要不是那麼亂,估計以我的性格,一輩子都不會主動跟那麼渴望高飛的人成為朋友。
那年我愛上了長跑,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去操場上跑個五千米,風雨無阻,於是認識了一票早起來晨練的老頭老太,以及D君。這麼自覺又自虐地鍛鍊的年輕人實在是少數,所以跑了幾天之後我和D君都彼此留意了,但是並沒有打過招呼。我屬於那種慢悠悠跑跑的過程中愛跟抖空竹的老頭兒搭個腔或者跟打太極拳的老太比畫兩下的主兒,但是D君只是跑,她那種感覺,就像一個精密的儀器零件,一絲不苟,一心一意,一絲不亂,真的特別專注。仿佛全世界所有人都不在她眼裡,只要她在跑,她就可以通向一個更廣闊的空間,把一切丟在身後。她跑完之後會多走一圈當成放鬆運動,而我跑完基本就已經放鬆了,所以我們往往是差不多的時間離開體育場走向食堂,所以我們會在體育場門口相遇,彼此多看幾眼,知道有這麼個人。
後來有一天,我室友說她同學來我們寢室玩,我抬頭一看,喲,正是長跑D君。她看到我的時候也愣了一下,隨後給了我一個很好看的笑容。可能是因為早上跑步的時候都是蓬頭垢面衣冠不整,所以我沒覺得她好看,但是那天她來串門的時候散開了齊肩發,穿了條天青色的連衣裙,還很淑女地抱著兩本書,就是校園故事裡那種很清純的女主形象。再加上湘妹子超白嫩的皮膚,她在我們簡陋的寢室里顯得熠熠生輝,好看得不可思議。
D君所在的是我們學校特別牛的一個搞理論的研究所,跟的導師也很有名,看得出來碩博連讀是板上釘釘的事。不過她的志向並不在此。如果早上沒課,她特別早就去圖書館上自習,一坐可以坐一整天。求學期間,D君一直堅持著早起、跑步、上課、自習、家教打工、晚自習的模式。那會兒我們有硬性規定,一定要在本專業的學術期刊上發表兩篇文章才能拿到畢業證,D君不但憑著過硬的文章內容發表了,還拿到了稿費,更是跟著導師在核心期刊上發表過。
說到這裡,D君的男友要出場了。結合他本人的特質和故事,我叫他留守男好了。
最初聽到留守男與D君的故事,我羨慕得不行,高中同學啊,多純潔啊。大學一起四年啊,多長情啊。D君大學畢業後考研離開了,留守男一路追著考過來,多浪漫啊。
後來熟悉了才知道,每段傳奇的背後都有眼淚。
D君來自湖南的一個小鄉村,家境應該說很差,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在她爸爸媽媽看來,女娃子讀個高中或者中專,在鎮上找份工作,早早貼補家用,供弟弟讀書才是正經。但是D君不甘心。她必須飛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尋找更好的生活。女孩子的心裡一旦種下這樣的種子,就很難再紮實地植根在某片土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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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D君的故事很不好講,因為很多細節並不是由她來講述,而是通過她的男友和其他朋友轉述來的。
上大學之前的D君就像很多苦情戲裡的女主一樣(或者說像灰姑娘一樣),一邊被親爹親媽親弟弟指使著幹這干那,一邊咬牙讀書。留守男從初中開始就是D君的同學,對她的家境一清二楚。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孩子原本就容易引起少年的注意,一個楚楚可憐又不卑不亢的女孩子就更容易得到愛神的垂憐。默默地注視關懷了三年之後,到了高中,留守男終於鼓足勇氣給她寫了一封信說:「我喜歡你,做我的女朋友吧,我會一直保護你,對你好。」還送了她一條在當時來說很貴的羊絨圍巾。
湖南的冬天很冷啊,是那種很潮濕、很刺骨的冷。在那樣的天氣里收到這樣溫暖的信和圍巾,D君不是不感動。她不動聲色地收下了信和圍巾,什麼都沒說。過了幾天,她給了留守男一個大包,裡面裝著那封信、那條圍巾,還有一條她親手買的毛線織成的圍巾,和她的回信。她說:「謝謝你,我不會留在這裡的,你不會明白的。」
D君的成績一直很好,高考目標就瞄準北大。可惜天不遂人願,考試前她大病了一場,臨場發揮失常,只考上了省內的一所重點大學。對此D君的父母當然是非常高興,雖然家裡少了一個勞動力,但是畢竟姑娘的前途不成問題了,上了大學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D君卻一星半點都高興不起來。
她無處發泄,只好把這股火氣撒向了伴隨在她身邊的留守男。她把留守男叫到空蕩蕩的學校操場上,一邊打他一邊大哭,口口聲聲說:「你煩不煩,為什麼總纏著我?要不是你煩我,我可以考得更好!」
後來的留守男回憶,那一天是他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天,因為她打他罵他,是沒有把他當成外人。他很害怕她每天都皺緊眉頭一副拼命的樣子。他覺得女孩子就應該甜蜜蜜的,笑嘻嘻的,哪怕是大哭大鬧,也比她永遠冷若冰霜要好很多。所以,當她沖他大發脾氣的時候,他激動無比,更加堅定地認為,這個姑娘值得他一直守候。他願意一直給她當保護傘。
大學四年,D君一直保持著高中時衝鋒陷陣的學霸式學習狀態,每天很早起床、跑步、上課、上自習、寫論文、做家教掙錢、晚自習。那會兒她還申請了助學貸款,大學四年上下來可以說沒有花費家裡一分錢,而且最後還爭取到了保送研究生的資格。
跟她一起過去的留守男那會兒還沒留守,而是保持著追求的態勢,小心翼翼左左右右地陪伴她,愛護她,儘可能給她很好的照顧。他們在不同學校的不同院系,課程安排不一樣,但是留守男想盡辦法多陪D君一會兒。中午搶著幫她去食堂買飯,周六周日的早上幫她去圖書館占座位—當然了,D君很多時候都比他起得早,他的一腔熱情多半時候都打了水漂,但是他從沒放棄,哪怕是去了圖書館之後發現D君已經有位置了,他也想辦法找一個離她最近的位置,默默看書寫東西。
如果圖書館閱覽室窗外那些梧桐樹有記憶,一定會記得那幾年,陽光很好的早上,一個男孩子默默在女孩的桌上放一杯酸奶,然後開始看書。
或者某個突然下雨的下午,女孩忘記帶傘,男孩淋著雨一路跑回寢室取傘,然後喘著粗氣飛奔回圖書館,把傘默默放到她身邊。
或者某個秋冬之交的午後,天氣開始轉涼,女孩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男孩默默幫她披一件外套,偷偷看一下她彎彎的眼睫毛,然後繼續挪到一旁去看書。
D君的魅力一部分來自天生麗質,還有一部分來自神秘。當然她不是什麼氣場女王或者魅力貓女,她只是從心底往外地與人保持著疏離的姿態,不怎麼交朋友,更不會主動跟人套近乎。她不翹課,所以不用讓同學幫忙喊「到」或者遞假條;她不請假,所以不用向同學借筆記;她愛動腦勤用功,上課永遠坐在第一排老師鼻子底下,所有老師都把她當作寶貝,所以她甚至不用去刻意討好老師,老師都會對她印象深刻,並且給她很高分數。這樣的一個女孩,骨子裡是自卑夾雜著清高的一種複雜特質,表現出來的卻是一種令人越發欲罷不能的吸引力。雖然留守男總是前前後後地守著D君,但很多時候還是守不住的。就在留守男守不住的那些時刻,有人見縫插針地向D君示好。那是一個英俊多金的男生。
因為D君從來不屑聊那些煙火氣特別重的話題,所以我們都無從知曉那個男生究竟採取了怎樣猛烈的攻勢追求D君。留守男倒是笑呵呵地跟我們講,他當時真的特別害怕,他想像不出十幾歲的女孩子是怎樣拒絕那些浪漫誘惑的。我的室友因為和D君是大學同學,算是關係比較近的人,跟我們講過,什麼送花送首飾送裙子那些招式都用過,在樓下大聲彈吉他唱歌也用過。甚至男生在她宿舍樓下用無數支蠟燭點燃一顆「心」的時候,D君眼睛都沒眨一下。
後來男生聽人說D君和留守男是青梅竹馬的一對,以為D君是放不下留守男,他還真的去找留守男單挑。這個男生最讓人討厭的一點就是以為錢能擺平一切,所以當他看到相貌平平資質平平的留守男的時候,趾高氣揚地笑了。
小個子的留守男一個人對付人高馬大的男生以及他的幾個小跟班,一次次被按倒在地,又一次次爬起來往上沖。後來學院給了留守男一個警告處分。因為這個處分,留守男畢業的時候四年學習成績第一卻沒能得到保送研究生的資格。
D君得知留守男被打,第一時間跑出圖書館去找他們。他們剛剛從學校保衛處被放出來,正有很多人在門口圍觀。D君衝上前去,第一次在人前流露出不平靜的神態,揚起胳膊給了男生一個嘴巴,喊了一句:「有錢了不起啊?除了你爹媽,沒人會慣你的臭毛病。」然後牽起留守男的手,緊緊抓著,大步走向校醫院。
很多年後,留守男一直清楚記得,那天在校醫院,醫生為他擦臉上頭上的血跡,D君就冷冷地在一旁看著,一言不發。但是她的牙齒把嘴唇咬得都發白了,眼睛裡明明有淚光。
磕磕絆絆,就這樣走過了大學時光。D君如願以償進入了本專業最好的研究所,留守男雖然沒有那麼厲害,但也算是進了一所名校讀研究生。除了城市和學校變化,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好像沒有變化。
哦,不對,應該說,更好了。
吃飯的時候,留守男會很自覺地吃掉D君不喜歡吃的蛋黃,而D君會默不作聲地幫留守男添飯盛湯。研一那會兒課程不多,而且大家都對研究生的生活充滿新鮮感,連一貫安靜的D君也多了很多社交活動,跟著我們這幫瘋子瞎折騰,但是折騰了沒幾個月她又恢復了循規蹈矩的生活,上課、自習、兼職什麼的。
那時候留守男在另外一個專科學校當代課老師,待遇遠遠比當家教好得多,聽起來也正規得多。重要的是,他研究生畢業之後留下來工作的希望就很大。他也跟D君商量了這件事,但是D君的臉很快就白了冷了。還是那句話:「我不會留在這裡的,你不會明白的。」
電影裡說有一種鳥是不會落地的,註定要一輩子飛,唯一的一次落地便是死亡。或許D君就是這種鳥,她必須往前走,她停不下來。
研三那年我們基本都是各忙各的,找工作的出國的考博士的,很少有機會一起打牌逛街了。而且因為研二我們就重新分配了寢室,原先的室友全部被衝散了,都回歸了各自的院系研究所,所以聯繫就更少了。我早上也不再去跑步,學會了各種賴床各種宅,幾乎沒了D君的消息。有時候Q上看到前室友,問一句那個誰怎麼樣了,她說:「忙唄。」
快畢業的時候有了D君的正式消息,她去了社科院讀博士,而且即將奔赴德國。她讀博士、出國,我們都不奇怪,我們只想知道留守男會怎麼樣。要是美國,留守男拼命考個托福也還成。可是德國怎麼搞定?D君這種強大的學霸型選手在兩年內把德語學得頂呱呱,可是留守男沒有那個天賦啊!
看《中國合伙人》的時候特別歡樂,但是其中有幾個小細節把我看哭了,而且每次回味起來都特別想哭。第一個是孟小俊出國的時候,他衝著哥們兒是一個大大的笑臉,然後轉身就摟著女友哭得像個傻瓜似的。第二個是孟小俊回國的時候,成東青幫他理髮,說遠行的人要先剪了頭髮才能回家,孟小俊低著頭抹眼淚,頭髮里已經夾雜著白髮。看到那兒的時候,我哭了,想到,這不就是D君和留守男的翻版嗎?
留守男沒有成東青那麼勵志,沒有創造奇蹟的潛力。D君一路奔跑,越飛越高,留守男拼上半條老命也追不上。他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沒有過人天賦,沒有遠大夢想,只是想盡全力陪著自己喜歡的姑娘。可惜,那個他最想守護的人,正是最想遠離他的人。
嚴格來說,D君算不上我的特別好的朋友,我們幾乎沒有談過心,沒有一起哭過,沒有一起對抗過負能量。她一路小心翼翼地走來,早已經習慣在既定的跑道上大步向前。越是這樣,我越好奇她的內心世界,她到底愛不愛留守男呢,有沒有一點愛呢,應該是有的吧。比較起來,留守男跟我們的關係,比D君更近些。他人很隨和,好欺負,臉上永遠帶著憨憨的傻笑,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我們在歡呼聲笑聲哭聲摔酒瓶聲中迎來了畢業,各奔東西。D君去了德國,留守男回了老家一所高校做輔導員。就像電影裡的成東青一樣,他定期給D君打電話、寄東西、寄錢,還經常通過網絡聊聊天。但是D君沒有那麼多時間聊天,她有好多事情要做,還要繼續往高飛。
後來,D君嫁了一個德國人,好像是學科領域內小有名氣的學者吧。
再後來,留守男也結婚了,娶了個同校的女老師,笑起來很溫和的一個人。有一年他們一起來北京,我們幾個老友還見了面,略微發胖的留守男看起來日子過得安穩而幸福,跟許多滿足的中年男人一樣。他們說已經計劃要孩子了,在做各種準備工作。
後來酒過三巡,大家都有點兒暈了,我們借著酒力追問他跟D君還有沒有聯繫。留守男是真的喝醉了,略微有些失態,晃晃悠悠站起身來對大家說:「你們都覺得哥們兒我是冤大頭吧,我不冤,我值了!哥們兒愛過!」因為他媳婦在場,我和另外一個女同學稍稍有些顧忌,就想拉他別說了。但是留守男酒勁兒上來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大大咧咧地說:「你們知道嗎,她去了德國之後還給我寄回來一首詩呢。手寫的。」一邊說就一邊大聲朗誦,「一路踏空而來,風雨走過的路我經歷得太多,昨晚抵達這看不見很久了的城市,你離開我才知道,我一直害怕的是溫暖。」我們覺得留守男真的是醉了,清醒了那麼多年,難得一醉,真好。詩是我後來在網上查的,我堅信,D君是愛著留守男的。可是她無法安放這份愛,就如同她無法安放自己的心。
前段時間聽說D君離婚了,回國了。我就想到她常說的那句:「我不會留在這裡的。」她的下一站會是哪兒呢?她還會再愛上誰嗎?答案好難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