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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我是我,你是你,我們不再是我們

2024-10-06 01:29:23 作者: 張躲躲

  周止諾的思路還停留在對徐嫣包庇陳珂行為的憤怒上,突然看到陸坤的名字,有些回不過神來。陸坤已經「拒絕」加她好友了,而且好幾天沒有打電話、發簡訊過來,怎麼這會兒又冒出來了?手抽筋似的哆嗦了半天,周止諾才按了接聽。

  「一一,你身體怎麼樣了?現在在家休息嗎?」陸坤的聲音的聲音好暖,周止諾剛才那滿心的鋼鐵一般堅硬的恨意瞬間化成了柔軟的天鵝絨,聲音也順著他的語調軟了下去。

  「陸坤,你去哪兒了,怎麼好幾天沒消息?」

  「我不是出差了嗎,手機丟在火車上了。到了那邊又不方便補辦手機卡,拖到現在才弄好。你怎麼樣,這兩天好好吃飯沒有?」

  周止諾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為他這份緊張歡喜不已。她儘量按捺住心中那份激動,努力讓聲音平靜些:「我完全好了,已經上班了。你回來沒有,買手機了嗎?」

  「已經買好了。昨天半夜回來的,太晚了,怕影響你休息就沒給你打電話。上午事情又多,這會兒才騰出工夫來跟你說幾句話。」

  「你那麼忙啊,那……」周止諾游移不定,糾結了好半天,才決定說出下半句,「那麼,你還有空請我吃火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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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空。我下午要寫個材料,寫完去你單位那邊等你。我定好位子,還是海底撈,行嗎?」

  「好!」掛掉電話,周止諾才發現戴安和裴浩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她收斂了臉上誇張的笑意,坐到座位前看稿件,心中卻是一萬頭千里馬奮力奔騰。

  「你的男神給你打電話啦?重色輕友的傢伙,快點兒抓緊時間跟徐嫣道歉!」戴安不客氣地說了她一句。

  「我沒做錯事,我不道歉。」周止諾幾乎要忘記了剛才跟徐嫣的爭吵,經戴安這麼一提醒才想起來。她此刻熱血沸騰異常興奮,感覺有了陸坤就有了全世界,才不在乎失去徐嫣的友情呢——更何況,她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周止諾,你剛才那樣對徐嫣太過分了,你道歉吧。」裴浩跟周止諾的關係一直不錯,嘻嘻哈哈經常以「兄弟」相稱,這時卻板起臉,像審犯人似的對待周止諾。

  「我再說一遍,我沒做錯事,我不道歉!徐嫣要是不理虧,何必跑呢?不用問,她自己心裡也沒底,她知道陳珂是個什麼貨色,偷選題勾結盜版書商這種事絕對做得出來。」

  「你這麼說太武斷了。」裴浩的態度前所未有的差,「徐嫣挺無辜的。有件事我原本不想說的,因為我沒有親手抓住小偷的手,證據不足。可是現在你把過錯都推到徐嫣身上,我替徐嫣不平。」

  「小偷?什么小偷?」周止諾和戴安都愣了一下。

  裴浩皺了皺眉頭,低聲說:「有一天下午,你和戴安先走了,陳珂過來找徐嫣。徐嫣出去辦事,他就坐在你的位置上等她。我注意到他翻了你的東西。當時我還想,這小伙子樣子挺帥,人怎麼這麼沒素質啊,亂動別人東西。後來我眼睛瞟到他在你字紙簍里拿了張紙,看了看,裝走了。然後徐嫣就回來了,給了他一個大提包,把他打發走了。」

  「字紙簍?一張紙?」周止諾像懸疑電影裡的偵探抓到破案線索似的,啪地一拍桌子。她想起來了,那天她扔了一張紙,是雷電電那個稿子的扉頁,《前任教我學會愛》的扉頁。她在上面寫了句「前任算個屁,不過是場空歡喜」,不過是胡亂畫的,沒當回事。後來雷電電跟她說不合作了,就是把這張紙拿出來給她看。周止諾萬萬想不到,在雷電電面前栽了個大跟頭,竟然是被陳珂暗算的!

  「這到底是什麼節奏啊?我越聽越糊塗。」戴安一頭霧水。

  「正常人都會覺得離譜,對於不靠譜的人來說正是鑽營的好機會!」周止諾咬牙切齒,「要不是親身經歷,真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發生。雷電電那個人最矯情,最愛面子,陳珂這麼費盡心思地去討好她,難怪她會不顧老同學情面跟我毀約。」

  「現在你相信徐嫣是清白的吧,趕緊給她道個歉吧。她年紀小,來咱們這兒時間不長,一直相處得挺好的,你剛才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她罵了一頓,還說了那麼多重話,她肯定特難受。」裴浩護著徐嫣。

  「我可沒那麼容易說對不起。」周止諾咕噥了一句,不再出聲。

  整個下午,徐嫣都沒有回來。周止諾有一點點擔心,但是跟陸坤約會的甜蜜取代了那點兒擔心。雖然她對「拒絕加為好友」的事情還很介意,但是陸坤已經打來電話噓寒問暖了,這足以證明她在他心中占有一定的分量。這就夠了。

  按照事先約定的,下班後,周止諾直接去了海底撈。陸坤沒有失約,又像上次一樣,早早地等在了預定的位置上,在低頭在iPad上劃拉著什麼。桌子上擺了幾碟周止諾愛吃的水果,在燈火通明的大廳里閃耀著令人愉悅的光澤。

  「早啊,我還擔心你會爽約!」周止諾一說話,陸坤嚇了一跳。他猛地抬頭,看到她之後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說:「怎麼敢爽約呢,會被你罵的。」

  「罵你也輪不到我啊,那是你女朋友的特權!」周止諾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點菜吧,想吃什麼?」

  「老樣子。」

  陸坤沖一旁的服務員招了招手,麻利地點好菜,又問周止諾:「今天還想吐嗎?想吐的話我就少點兒幾個菜,上次浪費我好多錢呢。」

  「呸,你想死嗎?」周止諾啐他一口,「還敢提上次!我沒死掉你很失望是嗎?」

  陸坤忍著笑說:「好了好了,之前我還擔心你沒好利落,現在聽起來,中氣十足,臉色看起來也很紅潤,這我就放心了。」

  「你擔心過嗎?」周止諾不敢問得太認真,拿捏了半天才找到一個聽起來不太矯情的腔調。

  「我能不擔心嗎,你硬朗得跟鋼鐵俠似的,這麼多年沒進過幾次醫院。好不容易見我一次,一下子就去輸液了。我當然害怕了。」

  「呸!你才鋼鐵俠呢!敢再說一句!」周止諾咆哮著站起來,隔著桌子用筷子去敲陸坤的頭。

  「饒命饒命饒命!」陸坤一邊笑一邊用手擋,「別鬧了,當心招來圍觀。」

  「哼,怕圍觀就別惹我!」周止諾誇張地擼了一下袖子,大大咧咧坐回到位置上。趁著這會兒氣氛好,她問出了心底那個蠢蠢欲動的問題:「喂,我在QQ上加你好友,你為什麼拒絕我?」

  「有嗎?什麼時候?」陸坤一臉驚訝。

  「就前幾天啊。我用新的號碼加你好友,被拒絕了。你換QQ號了嗎?」

  「沒換,就用以前的。」

  「我那天閒著無聊,想把你加為好友,但是系統提示說拒絕了。」

  「哦。」陸坤想了想,低頭看了眼手裡的iPad,「可能當時同事用我iPad來著,剛好我的QQ在線,你發來消息,他不知道是誰,就拒絕了。」

  「哼哼,你女朋友吧?真不是個省油的燈!」

  「好大的醋味喲!」陸坤破例沒有避開女友的話題,笑著調侃了一句,然後把iPad收到挎包里。周止諾看著那個包,愣了愣,問道:「那個破包,還沒扔呢?」

  「啊?」陸坤反應了一秒鐘,笑了笑,「扔了幹嗎,好好的。LK,名牌呢!」

  「我還以為會有人送你更大牌的。」

  「嗯,是送了。」陸坤點了點頭。周止諾等著他的下文,他卻換了話題。「工作忙嗎?怎麼沒多休息幾天?」

  聽到工作倆字,周止諾突然亢奮起來,把馬天越書稿被盜和版商搶先印刷的事講了一遍。她說得義憤填膺,還不忘記感慨一下戴安和馬天越那段無望的愛情。服務員將火鍋端了上來,各色菜也備齊了,陸坤一邊聽她說,一邊幫她煮了金針菇和油豆皮,被她慷慨激昂的情形逗得面帶笑意。

  「你還笑得出來?盜版,多可恨啊!我還指望這個書能紅一把呢,這麼一鬧,沒希望了。」

  「不對啊。我聽說,很多出版社的編輯都逛盜版書攤呢,書被盜版了說明賣得好,盜版書商才不做賠本買賣呢。」

  「我說你怎麼變得這麼三觀不正啊!」

  「我說的是事實呀。」

  「要是我說盜版我稿子的人是我同事的前男友,你是不是要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呀。」

  「什麼?慢點兒說,我沒聽明白。」陸坤夾菜的手停了停。

  周止諾就把徐嫣和陳珂、蘭初的情債講了一遍,然後補充說:「怎麼就那麼巧,陳珂撿了我的稿子,徐嫣就看到了。他們又不住一起,徐嫣怎麼會看到呢?他們肯定是串通好的。」

  「怎麼串通?稿子是你丟的,沒錯吧?」

  「是我丟的,沒錯。陳珂撿到了稿子,肯定跟徐嫣說了。徐嫣知道馬天越的重要性,因為戴安和我談論這個選題的時候她在一旁都聽到了。他們一定串通好了,把稿子賣給盜版書商,兩個人分錢。徐嫣太愛陳珂了,什麼糊塗事都幹得出來。就算她不是共犯,肯定也沒有阻止。」

  「一一,我覺得你的結論有些武斷。你說徐嫣是幫凶,是建立在假設的基礎上,沒有證據啊。從你講的來看,這個女孩是挺單純挺善良的,應該不會做那麼沒有職業操守的事。陳珂騙蘭初的事情,她看不下去了,告訴你和戴安,甚至還告訴蘭初的媽媽,說明她很誠實。」

  「你竟然說我武斷?」周止諾的火氣噌噌往上長,「我再跟你說件詭異的事,聽完你再說我到底是不是武斷。」周止諾幾乎顧不上吃火鍋,連珠炮一樣啪啪啪啪把跟雷電電解約的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最後,她特別提高了聲調強調:「陳珂竟然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去討好雷電電,你說他是不是人渣?」

  陸坤一直認真聽著,直到她說完最後一個字,他重重點了點頭說:「這陳珂人品真差,徐嫣怎麼會對這種人死心塌地的。」言罷又問:「雷電電解約,你的工作任務是不是就完不成了?」

  「當然有影響啊。她的第一本書賣了很多,第二本保守估計也能衝上同類書的暢銷榜前十名呢。到嘴的鴨子飛了,我當然鬱悶。尤其是鴨子是被卑鄙小人鉤走的,心裡就更憋屈,怎麼會有人為了錢做這種雞鳴狗盜的事呢!」

  「社會就是複雜,爛人多得是。你別生氣了。咱們跟雷電電認識這麼多年了,好好商量一下,讓她把下本書籤給你,不成問題。實在不行,就讓宋春宇去施美男計。」

  周止諾被陸坤逗笑。

  「我才不願意去求她呢。我跟暢銷書沒仇,但是我有我的原則。『壯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我就是完不成任務被罰款,窮死,也不想求雷電電。」

  「你呀!」陸坤笑著夾了一筷子她最愛吃的金針菇到她碗裡,「寫過書還當了這麼多年編輯,用詞還是不準確嘛,老祖宗這句話應該用在這裡?詞不達意嘛!連我這個理科生都知道。」

  「去你的!」周止諾被氣樂,「『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句總對了吧?!」

  這是陸坤特別喜歡的一句詩。剛剛參加工作那會兒,陸坤總是被領導帶著出去應酬,他不適應那些寒暄客套,不明白官腔官調下面隱藏著的潛台詞,看不慣各種吃拿卡要的職場小伎倆,每次喝得醉醺醺地回到筒子樓的小房間裡,都會借著酒力說這句詩。但是第二天一早,他還會精神抖擻鬥志昂揚地去上班。周止諾常說:「老公,你別這麼累,別太勉強自己。」陸坤會點著她的鼻子說:「我得賺錢養你這隻饞貓啊!」一向心直口快的周止諾只在那時藏下了一句話:「我不要你這麼辛苦,我可以少吃一點的。」

  陸坤當然也記得那段日子,所以聽到周止諾念這句詩,撲哧一聲笑出來,說:「好吧,我錯了,我不能揪你的小辮子,要不最後永遠是我被擠對。說正事,」他收斂了笑意,「一一,陳珂有陳珂的錯,但是你不能冒冒失失就把徐嫣罵一頓,還在辦公室里,當著那麼多同事的面。」

  「又來了!」周止諾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明擺著的事情,你們為什麼都埋怨我,袒護徐嫣?」

  「現在不是你逞強嘴硬的時候,你老實告訴我,你心裡就沒有一點兒後悔嗎?你不覺得徐嫣挺冤枉的嗎?」

  「哎呀煩死了!」周止諾啪地一摔筷子,「有完沒完啊,好像你們都跟徐嫣很熟似的,都一邊倒地向著她說話。我也是受害者啊,誰替我喊冤啊?要是徐嫣懂事,她為什麼讓自己的前男友跑到辦公室來?還讓他坐在我的位置上?」

  「當時徐嫣不是出去辦事了嗎?」

  「那就有理了?那就可以隨便帶人去辦公室?她就是個小媽,成天幫陳珂操心這個操心那個。陳珂都那麼大人了,連衣服都讓徐嫣幫著洗。徐嫣伺候他伺候到這個份兒上,難說不幫著他偷我的資料。說不定陳珂還偷了我其他什麼東西,我還沒發現呢。我還經常把電腦借給徐嫣用,我的電腦速度快,軟體多,說不定徐嫣趁我不注意拷走了電腦里什麼文件給陳珂呢!」

  「你想到哪兒去了?你怎麼變得這麼陰暗?」

  「陰暗?你竟然說我陰暗?真好笑,你都沒見過徐嫣,就幫她不幫我,我就那麼招人討厭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那個意思!你嫌棄我!你嫌我武斷,嫌我無理取鬧,嫌我不夠細心,嫌我猜疑妒忌,嫌我沒有耐心,嫌我耳根軟聽風就是雨,對不對?你以前就這麼說我,現在還是這麼說我。下午裴浩已經數落我一頓了,你現在又數落我,我的兩個重要項目都被陳珂毀了,難道我就沒有生氣的權利嗎?」

  「對,我就是嫌棄你!」陸坤重重放下手裡的碗,「我最嫌棄的就是現在這個樣子的你!脾氣暴躁,不講道理,我說東你非得說西,給我強加一大堆莫須有的罪名。每次我試著跟你講道理,你都沒耐心聽完。只要我跟你提出異議,你都會質疑我愛不愛你。我不能說別人好,我要是說別人好就代表我說你不好。你這是哪兒來的邏輯?我們以前為這事兒吵過多少次架?我以為分開幾年你會有長進,我真蠢,你根本就是無可救藥!滿意了吧?」

  「陸坤!」周止諾騰地站起來,「你終於說出心裡話了。怪我豬油蒙心把你當成好人,敢情你這麼多年還是不知悔改!」

  「我沒做錯任何事,沒什麼要悔要改的。」

  「那我們就沒有必要再多說了!」周止諾起身拎了包和外套,頭也不回地朝大門走去。

  多滑稽,幾分鐘之前他們還有說有笑;幾分鐘之前她還偷偷幻想就此與他重歸於好;幾分鐘之前她還親昵地把他當成男朋友傾訴心事。不過是幾分鐘,他們竟然從把酒言歡變成毒舌相向。她以為他會情真意切地安慰她,她以為他會無條件地倒向她這邊,她以為即使全世界都說她不對,他也會為她撐腰,可惜,一切都是她以為。她錯了,他絲毫不顧及她的苦楚和委屈,竟然護著從來沒見過面的徐嫣,專戳她心裡最痛的地方。

  「他就是個混蛋,再過一百年也是混蛋,我不值得為一個混蛋再傷一次心!」周止諾暗暗警告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眼淚卻不爭氣地淌出來。「騙子,根本就是個騙子,說什麼擔心我,不過是憐憫罷了,想在我面前裝好人當英雄,用他的高高在上贏得我的俯身臣服。我真是太蠢了,當了小丑演了出鬧劇,還以為自己是情場大明星。」

  周止諾一邊哭一邊攔下計程車,坐在后座上泣不成聲。

  「跟男朋友吵架了?」司機大叔慢悠悠地問了一句。

  周止諾沒回應,望著車窗外,狠狠吸了吸鼻子。

  「年輕真好啊,哭得這麼傷心。」司機回身遞了一盒紙巾過來。周止諾接過紙巾,沒說話。司機又問:「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隨便逛逛吧。」

  「喲,這可難辦了,大冷天的,你想去哪兒逛?繞三環?四環?還是直奔購物中心?帶著男朋友的信用卡沒有,要是帶著就使勁兒刷。」

  司機大叔那帶著濃重京腔的笑話並沒有讓周止諾笑出來。「使勁兒刷」這句話好像真的有人對她說過。那時陸坤剛剛在設計院站穩腳跟,生平第一次拿到了作為福利發放的購物卡。說來也有趣,那購物卡裡面的錢不算少,整整一千塊,可是只能到君太、國貿等幾個物價貴得嚇死人的大商城購物。陸坤把購物卡鄭重其事交到周止諾的手上,豪邁地說:「老婆,咱也是有卡的人了,拿去,隨便刷!」那張購物卡周止諾一直沒有刷,她嘴上罵他「這麼一點點錢在國貿都不夠買件襯衣的」,心裡卻覺得這是他們幸福生活的種子,好好藏起來,深深埋下去,以後會收穫很多很多幸福。那時她並不知道,幸福和購物卡一樣,不刷就過期了。

  周止諾苦澀地咧嘴笑了笑,說:「您要是不怕遠,咱們去趟五環。」

  做編輯的這些年,周止諾留意過很多暢銷書,其中有一本叫《蟻族》,反映的是漂在北京的年輕人為了省錢住在環境很差的郊區小平房裡,書的作者把這種聚集地稱為城中村。當時那本書引起了很大反響,看過書的人都唏噓不已,對蟻族們清苦簡陋的生活表示同情。周止諾很少對人提及,她此生最幸福的時光,就是和陸坤在城中村相依為命的。

  那一片片自建房密密匝匝的都是筒子樓,樓下有鬧哄哄的菜市場,四季蔬菜的價格比超市還要便宜很多。賣熟食的小店的大鍋里永遠咕嘟咕嘟地煮著豬頭肉和肘子,賣麵食的店裡則擺著一人多高的大籠屜,裡面蒸著白花花的大饅頭和香噴噴的花卷,門口還有一個直徑差不多半米的大餅鐺,裡面永遠有一張蔥花肉餅將要出鍋。周止諾特別愛吃那家的大餅,下班回來稱上半斤,切成小塊,用牙籤叉一塊放進嘴裡一咬,外焦里嫩吱吱冒油,別提多香了。他們住的那棟樓下有一個小小的開水房和一個小公共浴室。陸坤給周止諾畫了好多圖紙才讓她弄清楚,原來公共浴室的鍋爐房就在他們房間的下面,所以他們那間位居二層的小屋子才會在冬天的時候格外暖和——當然,夏天熱起來的時候也是一等一的桑拿待遇。

  一路上想了很多,周止諾早就止住了眼淚。計程車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她甚至露出一種交織著懷念、悲愴和欣慰的笑容。一切都是老樣子,沒變——只是少了她和陸坤手挽手在菜市場買菜的身影。

  周止諾下了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裡面走。菜市場一部分攤位已經收攤了,但是買熟食和麵食的店鋪還都開著。這時正是上班族們下班回來做飯吃飯的時間,所以人來人往很熱鬧。雖然是冬天,沿街的幾家小餐館卻冒出熱氣,玻璃上都蒙著白乎乎的水蒸氣。周止諾甚至認出一條經常遊蕩在麻辣燙門口的流浪狗。那會兒它比現在要瘦小,周止諾下班的時候總會隨手丟給它點東西吃。樓下的開水房還開著門,有人拎著暖水瓶在排隊。菜市場旁邊有個小超市,周止諾慢慢走過去,推門進去轉了一圈,還是三個貨架子,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以前陸坤經常會在這裡買煙,交錢的時候順便給她買一個棒棒糖。周止諾盯著收銀台旁邊的棒棒糖罐子出神,收銀員問她:「想要什麼?」

  「哦,不用。」周止諾尷尬地笑了笑,推門出去。物是人非,收銀員已經換人了,從前的那個小收銀員還問過她什麼時候嫁給陸坤呢。

  從超市出來,周止諾又轉回到開水房旁邊。那裡就是她曾經住過的那棟筒子樓的入口,現在裝了新的防盜門。她看到有人刷卡進了門,她心裡突然有種衝動,很想進去看看曾經住過的屋子。就在她用手抵住門的那一刻,她退縮了。進去有什麼意義呢?每一級台階她都熟悉,每一扇門她都認得。她閉上眼睛,都能回憶起走廊里的味道。小煤氣灶的燃氣味,炒菜的油煙味,男住戶的香菸味道,走廊另一頭的廁所味道,隱隱混著陽台上剛剛洗過的衣服的洗衣粉味……對了,有個做銷售的女孩喜歡用一種廉價的香水,味道濃烈刺鼻,每次她下班回來,半條走廊都能聞到那個味道。那是怎樣一個亂糟糟的環境啊,可是在周止諾的記憶里,那幾乎就等同於幸福的味道。

  仰頭看,能夠看到二樓的公用陽台。陽台寬敞,拉了幾根鐵絲,大家的衣服、床單、被子都往那兒晾。那時候周止諾最喜歡在大晴天一早起來去搶位置晾被子,晾好之後再回到屋子裡睡回籠覺。陸坤多半像個蝦米似的勾著腰縮在毯子裡睡得迷迷糊糊,她會擠在他身後睡在床沿上,他就轉過身來往裡面挪一挪,伸出一條胳膊給她枕著,另一隻手拉起毯子把她裹起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埋怨她:「大周末的不好好睡覺,淘氣!」胡茬兒扎在她的腦門兒上,她用手指撓他下巴,然後被他攥住手,不一會兒就又睡著了……

  周止諾抵著門的手慢慢鬆開,她把腳步收了回來。這裡跟她已經沒有關係了,舊地重遊也是枉然。陸坤已經有了新女友,有了新房子,他的新女友熟知各種名牌,能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肯定也能把他們的新家裝點得漂漂亮亮。陸坤肯定早已經忘記這個城中村,忘記那段「蟻族」歲月。從前吃苦,不就是為了有一天能享福嗎。

  周止諾突然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點可笑。一定是大姨媽要來了才會這麼多愁善感情緒不穩定。又不是七老八十要入土為安了,玩什麼舊地重遊?既然陸坤已經大踏步地往前走了,她又何必孤零零像個孤魂野鬼似的在這裡盤旋打轉兒。街邊一對對情侶親親熱熱地吃著麻辣燙和炸雞排,她卻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回憶那塊永遠回不來的肉骨頭。

  想到這裡,周止諾決然轉身,邁開大步向路口走去。剛才的火鍋沒吃幾口,她現在覺得餓了,決定買一個炸雞排吃。路口有公交車可以直接到她現在的住所,只要吃完這個炸雞排,上了這趟公交車,她就再不跟回憶糾纏,再不去想陸坤。況且,當年他們吵得那麼凶,幾乎要把對方折磨死,陸坤他甚至……周止諾覺得心頭一塊藏匿了很久的傷疤猛地被揭開來,那種切斷筋脈撕心裂肺的疼又回來了。是啊,周止諾,你怎麼好了傷疤忘了疼呢,光想著陸坤的好,難道你忘了當初自己為什麼毅然決然地離開他?

  「喲,這不是小周嗎?」

  周止諾正舉著一塊炸雞排要啃,忽然有人在旁邊叫了她一聲。她轉頭一看,居然是以前的房東劉叔。劉叔發現沒有認錯人,笑得更開心了,他說:「還真是小周!好幾年不見了吧,變漂亮了!」

  「呃,劉叔啊,您氣色不錯啊!」周止諾尷尬地舉著炸雞排,啃也不是,不啃也不是。

  「托福,托福。你怎麼樣?工作還順利吧?又出書了沒?」

  「劉叔,我現在是編輯,幫別人出書,自己不寫書了。」周止諾舉著炸雞排傻傻地說。

  「那也好,文化人!你一搬走啊,咱樓里可就沒文化人了!」

  「呵呵,您可別這麼說,我沒文化。」

  「怎麼著,要搬回來住嗎?你搬走我真是太吃驚了。」劉叔笑得臉上的皺紋都開了。

  周止諾突然很難過,很想拿炸雞排抽他。他怎麼這麼不開眼,專往別人傷口上撒鹽。

  「不,不搬回來了。」

  「喲,那真可惜了,我還以為你回心轉意了呢。」

  「劉叔,我趕時間先走了,改天再跟您聊!」周止諾被一種巨大的沮喪感包圍起來,連最起碼的禮貌也顧不上了,只想馬上逃離。

  「行行行,你忙去吧!」劉叔爽快地道再見。周止諾幾乎連再見都沒說一句,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到路邊攔了輛計程車,像是要逃命一樣催著司機快點兒開車。

  劉叔笑呵呵地衝著慌張逃跑的周止諾嘆了口氣,說:「可惜呀,沒遇上。」

  陸坤回到家的時候,發現甄誠正站在門口。狹窄破舊的筒子樓樓道里,燈光昏黃,照得她的臉龐不甚清晰,耳垂上的鑽石耳釘卻光彩奪目。她正專注地玩手機遊戲,不用問,是一款升級版的掃雷遊戲。前幾天他玩的時候被她看到,她瞬間就有了興趣,從下載安裝到掌握遊戲要領再到超越他的最好成績,沒超過一小時。這是理工科女生的思維,簡單,專注,一心一意,直達目的。與這樣的人相處,無需牽腸掛肚、糾結權衡,非常省心,可是也許是太省心了,他的心裡出現了一個空落落、涼颼颼的黑洞,不知道用什麼填滿。

  很多次,陸坤下班晚歸,都看到甄誠這樣等在他的門口,身上穿著名牌衣服,手裡拎著名牌包包,用的是最新款的手機,一顆耳釘抵得上這裡一年的房租,整個人與這破破爛爛的筒子樓完全不搭,可是她就那樣大方自然地等他,就像回到自己家門口發現忘記帶鑰匙而等待家人回來開門一樣。他說過很多次,不要過來等,萬一他加班不回來她就得白白站一夜。她從不會撒嬌耍賴說那你就給我一把鑰匙呀,她只會淡淡一笑說,沒事,難得有個安靜的地方讓我消停地玩會兒遊戲。她的表情絲毫不做作,語氣沒有半點矯情,那妥帖的感覺就像一個最貼心的夥伴,只要你需要,可以向她尋求溫暖和寬慰;如果你不需要,她不介意遠遠保持觀望。陸坤不得不承認,某些瞬間,他是願意跟甄誠這樣長久地走下去的。跟周止諾那小瘋子比起來,甄誠是女神。可是,更多時候,他痛恨自己,偏偏愛的是瘋子而不是女神。

  「這麼冷的天,你就一直站在這兒?」陸坤快速掏出鑰匙開門。

  「剛來,一輪遊戲還沒打完!」甄誠舉起手機給他看,「不過分值已經超過你啦!」表情有幾分調皮。

  陸坤滿是歉意地笑笑。只有九平方米的小屋子裡面暖氣很足,又因為樓下剛好是浴室的鍋爐位置,所以很暖,一開門,暖洋洋的空氣撲面而來。

  「你這小屋子還真暖和!」甄誠說著,大方地脫了羊絨大衣,隨手掛在門後簡易的掛衣鉤上。

  「嗯,是。你在外面站冷了吧?」陸坤顧不上脫外套,急忙從暖瓶里給她倒了杯水,把屋子裡唯一的一張椅子拉給她,「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晚上約了人吃飯,讓你別過來了。」

  「約了人吃飯,這麼早就回來了?」甄誠笑得狡黠,但是很快發現了陸坤臉上的不自然,於是立刻轉移話題。「我晚上去一個老同學家吃飯,剛巧她家離這兒不遠,吃完我就順路過來了。好多天沒見到你了,替我爸爸來看看你。」

  「你看,真對不起,前幾天院長生日,剛巧我出差,沒過去吃生日面。他肯定挑理了吧,改天我專門去負荊請罪吧。」

  「好啊,哪天?」

  「嗯……」陸坤沒想到她會這麼問,一時語塞,支吾了一會兒才說,「哪天都行,是我去請罪,只要院長願意見我,我隨叫隨到。」

  甄誠撲哧一聲笑出來,說:「你怎麼把我爸爸說得那麼可怕,他那麼喜歡你,怎麼捨得生你的氣!他倒是不停地埋怨我,說是我前期工作沒做好,沒有提前跟你約檔期。知道你是公司的頂樑柱、大忙人,輕易約不到。」

  陸坤的臉騰地一紅,搖頭說:「千萬別這麼說了,再說我就要鑽地縫了。當年院長對我那麼好,要是沒有他提攜我,我還不知道要畫多少公共廁所呢。」

  「你知道我爸爸的心意就好。他的學生、下屬很多,但他好像偏偏喜歡你,他說跟你喝酒、下象棋、聊天的感覺最好。你差不多就是他的理想女婿範本。」甄誠大方地笑,目光專注地看著陸坤。陸坤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睛不自然地瞄向電腦桌上的檯曆。甄誠追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抬手拿起日曆看了看。

  「過幾天要搬家了吧?我替你聯繫了搬家公司,價格公道,服務質量也不錯。具體哪天搬?定了沒有?」

  「我還沒想好。」

  「那就這天吧,」甄誠在日曆上面一指,一個日子被紅筆畫了圓圈,「看你這麼認真地做了記錄,這是什麼重要日子?」

  「沒什麼,一個圖紙的交稿日期。」陸坤敷衍地笑了一下。

  甄誠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失落,但是很快收拾好,轉變了話題:「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出差這幾天很累?」

  「還行吧。」陸坤用手搓了搓臉,倦意好像更重了,不禁打了個哈欠,「可能是昨晚沒睡好,早上又趕著去公司,寫了一天文件。今天晚上補個覺就好了。」

  「那好,你早休息,我先走了。過來看看你我就放心了。」甄誠說著站起身來,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事似的哦了一聲,「對了,忘記告訴你,剛才我等你的時候,房東來了。」

  「房東?有事嗎?」

  「他說過來隨便轉轉,看我在這兒等你,還說要幫我開門來著。我說等不了一會兒,他就笑呵呵地走了。」

  「哦,那應該沒急事,有的話他一定給我打電話。這片房子要拆遷了,很多住戶都搬走了,估計房東是過來跟誰結算押金的。」陸坤確實有些累了,看甄誠要走,就不再挽留,「我送送你吧。改天我去看院長,帶著好酒去陪他下棋。」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陸坤穿好外套,伸手去包里拿錢包,忽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背包的帶子在根部裂了個口子。雖然撕裂的痕跡不是太明顯,但是仔細看的話,還是能清晰地看到那條裂痕。算起來,這個包陸坤背了三年多了,一直用得很細心,現在看到它有了傷痕,陸坤的心裡突然覺得疼。

  「怎麼,錢包丟了?」甄誠看他手在包里,眼神愣愣的,於是發問。

  「哦,沒,沒什麼。」陸坤拿了錢包揣在兜里,說:「走,我送你出去。」

  雖然天很冷,筒子樓外的「城中村」卻很熱鬧,麻辣燙、炸雞排、烤冷麵以及油炸臭豆腐,各種煙火氣十足的民間美食氣味強烈地刺激著人的嗅覺。甄誠不自覺地用手捂了一下鼻子,小心翼翼地繞開地面上的竹籤子和廢紙團,穿過小巷子,走向路邊。陸坤走在她身後五十公分的距離,看到她細細的鞋跟和細細的腰身在前面晃動,突然想起了周止諾一手舉著炸雞排一手拎著千層餅還不住地左顧右盼想再買點兒什麼拎回家吃的樣子。他今晚沒管住脾氣,跟她吵架了,看她氣呼呼地離開也沒去追她,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的樣子老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怎麼都趕不走。

  走到路邊,陸坤抬手攔了計程車,幫甄誠打開後面的車門,然後打開前車門跟司機說了地址,預先付了車費。他發現甄誠沒上車,而是站在後面笑笑地望著他。

  「快上車吧,太冷了。」

  「好。」甄誠答應著,卻站著沒動。

  「還有什麼事?」陸坤傻傻地問。

  「你說呢?」甄誠歪著頭,笑著反問。看陸坤臉上倦意極深,她不再逗他,上前一步說,「我爸爸的生日你沒趕上,而我的生日你根本就沒想起。」

  「啊?今天是你生日?」陸坤如夢初醒,「哎呀,真是對不起,我想起來了,你跟院長的生日挨得很近!」

  「好吧,看來,我得一輩子活在我爸的陰影里了。」甄誠無奈地笑,「不過沒關係,今天不是,過幾天才是,你還有機會補救。好好想想,送什麼禮物給我。」

  「好好好,我一定將功補過,送你一份大禮!」陸坤尷尬地撓了撓後腦勺,那樣子就像犯了錯的孩子被老師告知要找家長,正愁得團團轉,忽然又被告知不用找家長了,交份書面檢查就可以。甄誠被他孩子氣的樣子逗笑,忍不住探過身去,在他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陸坤突然愣住。他們認識了幾年,一直把關係維持在朋友層面,雖然甄誠渴望交往的意願表達得比較明朗,但是陸坤並沒有明確表態,她也就沒有進一步強求。今天,她忽然有了這樣的舉動,陸坤一時搞不懂究竟要如何應對。甄誠則表現得很淡定,後退一步說:「我走了。今天晚上很高興。等你的電話和禮物,再見!」

  回到筒子樓的小房間裡,陸坤把自己重重地放倒在床上。他太累了,出差這幾天一直睡得不好,昨天半夜回來,睡了沒幾個小時,一大早又趕去公司寫匯報材料。在私企工作這兩年多,他已經習慣了這樣隨時待命、衝鋒陷陣的節奏,似乎只有忙一點才能填滿心裡那個涼颼颼的黑洞。可是只要稍微一閒下來,他就能聽到心裡近似嗚咽的風聲。那個地方曾經滾燙過,孕育著他最美好最火熱的夢,一磚一瓦都是他和周止諾一起搭建起來的,可是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所有夢想都坍塌了。他還以為這次重逢能夠有機會把這個夢打撈回來,今晚她再次離開,看樣子是把最後的希望都打碎了。他覺得自己沒錯,他只是想把道理說清楚——也許,他就錯在想跟瘋子講道理,尤其那是一個愛他的瘋子。

  最初的裂痕似乎就是從「講道理」開始的。大學裡,周止諾的專業是四年制,而陸坤的是五年,所以周止諾先他一年進入職場。她性子直,脾氣躁,做事又粗枝大葉,所以剛剛參加工作時遇到各種不如意,每天負能量滿溢,看什麼都不順眼,動不動就想跟人吵架。陸坤自然是懂得她的性子的,只得好言相勸,掰開揉碎給她講道理。雖然他跟她一樣的年紀,沒有什麼社會閱歷,但是大學四年裡他經常給設計公司做兼職,職場上的事情見了不少,就顯得情商比她高許多。再加上他一貫不緊不慢的性格,做事穩健牢靠,同學、老師以及兼職單位的老闆對他都是有口皆碑的,周止諾對他的話是服氣的。

  可是到了後來,陸坤也參加了工作,兩個人開始合租房子,每天朝夕相處,職場上的不如意加上生活中雞毛蒜皮的磕磕絆絆,各種摩擦越來越多,感情上的裂痕就逐漸出現了。周止諾是典型的外向型性格,想做什麼事就要馬上做,想說什麼話就必須照直說;而陸坤偏內向,說話做事之前都要深思熟慮,情緒輕易不外露。周止諾開始覺得他有事瞞著她。陸坤說沒有,我只是很累。周止諾說你可以告訴我呀。陸坤就不明白,告訴她有什麼用呢。周止諾就說,你不愛我,如果你愛我就應該把心事告訴我。陸坤不解,這兩件事之間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嗎?男人習慣去解決問題,而女人只喜歡探尋問題,思維方式不一樣,只怪當時他們都年輕,誰都悟不出這樣深奧的道理,輕而易舉就讓對方背上「不講理」的大罪名。

  歡樂的日子是有的,美妙似童話,下班後一起買菜、做飯、看肥皂劇,周末時到附近的大學裡逛書攤、看露天電影。就算實在沒有娛樂項目,關門關燈窩在床上也是如膠似漆甜膩得如同化掉的蜜糖。年輕的身體,火熱的糾纏,彼此就是整個世界。居住的環境雖然簡陋,但畢竟是剛剛湊在一起的「小夫妻」,有情真的可以飲水飽——更何況他們的經濟狀況比起其他同學來要好得多。陸坤的運氣不錯,進了職場之後稍稍「潛伏」了一陣子就得到了部門領導的賞識,薪水漲得快,跟領導出去拋頭露面的機會也多。周止諾的工作也算是磕磕絆絆地走上了正軌,往日裡風風火火的「拳至閒」終於能安安穩穩地坐下來平心靜氣研究一部書稿的好壞,這是編輯部的老編輯給予她的最中肯的評價。

  好像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陸坤沒有輕易許諾什麼,但是他覺得,如果按照那樣的軌跡前行,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能在這個城市裡買一套屬於自己的小房子,然後養一個小孩子,再養一隻小狗,過上更美滿的生活。只是,事情沒有他計劃的那麼簡單。

  他覺得周止諾變了。從前她只是任性,耍耍小姑娘的脾氣,給她買顆糖或者做頓好吃的飯菜她就會轉怒為喜。可是漸漸地,她沒有那麼好哄了,她對他越來越挑剔,嫌他下班晚,嫌他不陪她逛街,嫌他不會甜言蜜語。他試著解釋,工作實在太忙,應酬又多,領導和客戶都得罪不起,他只能犧牲休息時間。她就是不聽,她說他在找藉口,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薪水漲了、職位高了就想換女朋友了。起初,看到她因為吃醋而撒潑耍賴的樣子,他還覺得蠻有趣的,故意逗她說:「你再這麼鬧下去,我真要換個『白玫瑰』女友了。」她就瘋狂了,咬他,撓他,最後兩個人的「肉搏戰」總要到床上結束。可是時間一長,陸坤覺得不好玩了,這個遊戲太耗神,而且周止諾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陸坤想哄她高興,就說:「一一,我們搬家吧,換一個更好的居住環境,房租不是問題。」周止諾並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露出興奮的表情,而是反問他:「好好的為什麼要搬家?你嫌棄這個家了嗎?你嫌棄我了嗎?」陸坤就很無奈,只好說:「你喜歡住這裡,我們就繼續住這裡。」周止諾就又追問:「難道你不喜歡嗎?」陸坤覺得頭痛。

  那個時候,甄誠剛剛從美國留學回來,到設計院工作,與陸坤在同一個辦公室。陸坤並不知道她是副院長的女兒,只知道她知性、大方、有魅力,自從她到辦公室,很多沒有工作往來的其他部門的人都找各種理由往他們辦公室跑。後來,部門承接了一個大項目,陸坤和甄誠雖然工作時間不長,卻都有機會參加到項目中來。接觸得多了,陸坤才知道甄誠有那樣的家世和背景,不過,他並沒有想太多,他更願意承認這個女孩子有能力、有想法,即使沒有父親幫襯,也能把工作幹得漂漂亮亮。

  由於趕工,陸坤經常加班,周止諾開始來「探班」。有漂亮的女朋友來探班是一件幸福的事,雖然周止諾帶來的水果和零食多半會被陸坤的同事們分而食之,但陸坤是高興的。看到她嘰嘰呱呱地跟他的同事們打成一片,看到她在他的領導面前為他掙足面子,他那樣低調的人,也掩飾不住地虛榮驕傲起來,甚至做出在辦公室當眾親吻女朋友的事。以至於很久之後,甄誠對他說:「陸坤,帥氣而有才華的男孩子我見過不少,你並沒有比他們優秀太多,但是我看到你看周止諾時眼睛裡寵溺的光芒,突然覺得嫉妒,繼而渴望。我想,你可能會把她寵壞。如果她被你寵壞了,你覺得她不再可愛了,讓我取代她,好嗎?」

  可是後來,周止諾和陸坤之間的爭吵並沒有減少,而是升級了。人前越是秀恩愛,人後就越顯得無奈。回到兩個人的小家裡,周止諾越來越多地問起:「你真的愛我嗎?會變嗎?」「你們單位有那麼優秀美麗的女海歸,你會變心嗎?」「我什麼都做不好,你會不會不要我了?」「我是不是很沒用?」「有時候我好討厭我自己,你是不是也討厭我?」陸坤一遍遍解釋,一遍遍保證,一遍遍承諾,最後實在是不想再多說一個字。項目進展到後期,所有人都加班加點,疲憊不堪,陸坤工作的時候累,回到家裡更累,實在熬不住了,就對周止諾說:「我去單位職工宿舍住一段時間,項目結束再搬回來。」她不同意,把他所有衣服都藏了起來,甚至拆下了他的手機卡,把他反鎖在家裡。他說一一你別鬧了,你怎麼能不信任我呢。周止諾就哭著說,你不許離開我,你說過要一輩子對我好的。

  那些爭吵,那些哭鬧,那些完全沒有道理的吃醋和猜疑,現在想起來都要發高燒。陸坤已經很久沒有去回想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了,他怕稍微一想,就把兩人最初相愛時的甜蜜和浪漫都毀滅掉。如果可以,他巴不得把自己一顆滾燙的心剖出來獻給周止諾,讓她知道自己真的沒有任何越軌的想法,偶爾的逢場作戲和插科打諢無非是所有職場男士用來消遣解悶兒的方式罷了。工作已經很累了,他不希望回到家裡還那麼累。他可以對她好,也不要求她做什麼賢妻良母,他只希望她懂事。但是周止諾不懂,或者說,她不接受。她要一個純粹的陸坤,一個純粹的戀人,一丁點兒缺陷和瑕疵都會讓她無法忍受,一丁點兒風吹草動都能讓她草木皆兵。有個哥們兒酒後調侃陸坤說:「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誰他媽倒霉到底。」陸坤借著酒勁兒仰頭大笑,可不是嗎,面對敏感症發作時的周止諾,他真的有一種預先殺之而後快的衝動。

  大吵大鬧之後,陸坤還是拎著簡易的行李搬出了筒子樓的小房間,去了單位的集體宿舍。他指天發誓,真的只是想靜一靜。可是他靜不下來。周止諾每天無數個連環奪命call,恨不得要分分秒秒掌握他的行蹤。誇張的時候,她竟然在上班時間溜出來,打車跑到他的辦公室,看他究竟在做什麼。還有一次也很驚悚,他加班到很晚,需要去隔壁辦公室找一位同事,過去的時候才發現,周止諾竟然在那裡吃瓜子上網看電影,他根本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來的。她睜大眼睛很無辜地說:「我想來看看你,但是又不想打擾你工作,所以就在這兒。」他是怎麼答的?他說:「你是想監視我吧?」現在想來,他很混蛋,可在當時,他真的要被她逼瘋了,說出那樣的話再正常不過。他不知道那天她什麼時候離開的,因為他再不想看到她。

  與大項目同時到來的,還有一個公費去美國培訓的機會。陸坤一邊忙工作,一邊準備考核參加選拔。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一天,自己迫切想要逃離的,是那個自己曾經深深迷戀、無限寵愛、渴望呵護一輩子的姑娘。他很想繼續愛她、呵護她,可是她又全身利刺,親近不得。在她一次又一次的追問中,他甚至真的有點兒懷疑,自己還愛她嗎,她還可愛嗎?他不是一個遇到問題就逃避的人,可是人世間偏偏有很多問題,不是你迎難而上就可以解決得掉的,如果所有精神疾病都可以針對痛點對症下藥,世上就不會有那麼多割捨不掉的牽絆、斬不斷的情絲和癒合不了的情殤。再難的技術難關他都有信心攻克,女友的猜疑和敏感卻讓他充滿無力感。

  那年冬天特別冷,那個晚上下了大雪,很多人都早早回家、回宿舍了,陸坤一個人在辦公室看英文資料看到很晚,抬頭松一松僵硬的頸椎,發現甄誠就靜靜坐在不遠處的一個工位上拿著手機玩遊戲,嘴角帶著沉醉的微笑,好像玩得很投入。

  「這麼晚了還不回家,在這兒玩遊戲,有癮啊?」陸坤問了一句。

  「對啊,真的有癮!」甄誠擎著手機朝他晃了晃,「我就是這麼無聊,喜歡『推箱子』這種老氣橫秋的遊戲。」

  陸坤揉著頸椎笑了。他以為甄誠在嘲笑他,因為他就喜歡玩「推箱子」,玩了很多年都沒覺得厭倦。好多同事都笑他不夠與時俱進,可他就是喜歡。沒想到甄誠也喜歡。

  「怎麼樣,是不是有種知音難覓、相見恨晚的感覺?」甄誠站到他辦公位前面,嘴角帶笑,低頭看他。

  陸坤笑了笑,沒有接她的話。院長的女兒喜歡陸坤,幾乎已經成為他們這個部門眾人皆知的事,連院長本人都會在得閒的時候到辦公室來跟陸坤下棋,誰都不傻,院長就算再喜歡下棋,也不差這麼一個搭檔吧。有哥們兒甚至酒後挑明了說:「陸坤,別不識抬舉,這麼好的機會,趕緊抓住吧。學校里的愛情有幾對能修成正果的,眼前大好的事業愛情雙豐收的機會,何必跟前途較勁呢。」陸坤只是笑,不想解釋。他不想像酸腐文人那樣矯情地說周止諾是他胸口的一顆硃砂痣因為前世有緣所以今生再見之類的鬼話,但是他知道,無論她是玫瑰花還是玫瑰刺,她都是他心裡的一部分,分開的時候撕心裂肺,分開之後心裡就空了,靈魂不知道放在哪兒。這樣的感受,單身漢不會懂。

  「陸坤,你最近憔悴多了,工作夠忙的了,出國培訓的事你不用急,我讓爸爸幫你想想辦法。」甄誠絲毫不掩飾身為院長女兒的優越感。

  「謝謝,我還扛得住。」陸坤還不夠老練,不知道要怎樣婉拒這太過明顯的好意。

  「還扛呢,照照鏡子,你都快變成山頂洞人了!」甄誠笑著湊到他跟前,把手機里的鏡面功能打開,遞到他面前。鏡子裡的陸坤頭髮長了,亂糟糟的,鬍子也很久沒刮,很邋遢的樣子。陸坤很尷尬地笑著說:「哎喲,我把自己都給嚇著了。」

  偌大的辦公室里,天花板上的大部分日光燈已經熄滅了,其他工位上的檯燈也都已經關閉,只剩陸坤頭頂的燈和他辦公桌上的檯燈以及顯示器是亮的。這樣曖昧不明的光線里,陸坤的臉格外英俊,哪怕是頭髮鬍子亂成一團,也帶著幾分落拓不羈的滄桑美。甄誠看得心動,忍不住伸出手去,疼愛地揉了揉他的頭髮,笑著說:「你怎麼那麼可愛呢。」

  陸坤一下子就懵了,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雖說當年也是周止諾死纏爛打倒追他,他卻是帶著幾分享受故意放任她的,可是甄誠完全不同於當年的「拳至閒」,她是他的同事,他把她當朋友,她還有一個更讓人頭疼的身份:院長的女兒。他才不願意被貼上「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標籤,況且,他從來也沒把甄誠往別的方面想過。

  「你別逗我了。」陸坤不知所措地往後躲了一下,揮開甄誠的手。

  「我就那麼讓人討厭嗎?」甄誠並不灰心,「如果我追求你,一點兒勝券都沒有嗎?」

  「我有女朋友,好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陸坤覺得喉嚨冒火。

  「陸坤,帥氣而有才華的男孩子我見過不少,你並沒有比他們優秀太多,但是我看到你看周止諾時眼睛裡寵溺的光芒,突然覺得嫉妒,繼而渴望。我想,你可能會把她寵壞。如果她被你寵壞了,你覺得她不再可愛了,讓我取代她,好嗎?」甄誠坦然地直視他的眼睛,陸坤被這居高臨下的姿勢以及太過直白的表達壓得身子往後退。

  「可能我的表白並不動聽,對不起,我不擅長抒情,只是習慣有話直說。陸坤,希望你考慮我的建議。」

  陸坤不再抬頭看她,胡亂捋了兩把頭髮,悶聲悶氣地說:「謝謝你,甄誠。我和一一已經在一起好多年了,我答應過她會一直對她好的。」

  「但這並不表示你會一直愛她,對嗎?責任和愛是不一樣的。你是個懂責任的男孩子,這是我最喜歡的。」

  陸坤的手機就在那時候瘋狂地響起來,是周止諾打來的。陸坤像做了什麼錯事似的,飛快地接聽。他聽到她在那邊一邊哭一邊說:「陸坤,你馬上搬回家住,好不好?」換作平時,聽到這句話,陸坤有會責備她無理取鬧,可是剛剛聽過甄誠的一番表白,陸坤雖然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卻隱隱覺得對不起周止諾。他好言安慰她:「別哭了,聽話,我忙完這幾天就搬回去住。」

  「不,我要你現在就回來,立刻,馬上,搬回家住。如果你不回來,就是不愛我。」

  「我過幾天就搬回去。」

  「不,現在就搬。」

  「好好好,我搬。」

  「我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你用最快的速度回來。」

  「好,我很快就回去。」

  「你要是做不到,我就離開,讓你再也見不到我。」周止諾越說越傷心,在電話那邊大哭起來。陸坤已經聽怕了她的哭聲,不斷安慰,終於掛了電話,然後看到甄誠在一旁看戲的表情。

  「做個被寵壞的女孩真幸福,隨時可以找人大哭發泄情緒。」

  「哎,頭疼。」陸坤真的沒有誇張。他關了電腦和檯燈,準備離開。甄誠又問了一句:「真的回家了?我原本想約你一起夜宵的,看樣子我只能自己去吃了。」

  「抱歉,改天吧。我送你去門口打車吧。」

  兩個人一起到了設計院的大門口,陸坤先攔了一輛計程車把甄誠送上車,看著車子走遠,他才鬆了一口氣,感覺剛才的一幕像是做夢。手機鈴聲響,周止諾又打來電話。

  「你回來了沒有?要到了嗎?」

  陸坤深深吸了一口氣,極不情願地說:「我剛剛處理完手頭的事,現在上車回去。」

  家裡的情形讓陸坤大吃一驚。周止諾穿戴整齊,拖著一個行李箱,一副要離家出走的模樣,站在他們的小屋門口。

  「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只要你一句話,」周止諾眼睛又紅又腫,「你到底還愛不愛我,還要不要這個家。」

  「太晚了,別站在樓道里吵行不行?」陸坤拉她進屋,周止諾用力甩開他的胳膊,抽噎了一聲,繼續問他:「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還愛不愛我,還要不要這個家?」

  「一一,我們能不能別再吵架了?你讓我回來,我回來了。你還想怎樣?你到底希望我怎樣?」

  「我要你明確告訴我,你是不是嫌我不夠好?我的工資不高,人不夠聰明,我沒有有錢的爸爸,也不能幫你出國深造、升官發財。」

  「哪兒跟哪兒啊這是?你又發什麼神經?」

  「對,我發神經!」周止諾突然吼了一句,筒子樓樓道里的聲控燈都亮了起來。

  「你到底要幹嗎?」陸坤也突然喪失了耐心。

  「你在申請出國,為什麼都不告訴我?我問了你同事才知道你要出國了。」

  「那不過是單位的培訓機會,所有人都可以申請,誰最後能去還不一定。」

  「可是他們說機會是內定的,肯定會給你。」

  「你信他們還是信我?」

  「我很想信你,可是……」周止諾又忍不住哭起來,「你學會騙我了。」

  陸坤被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厭倦感包圍起來,他覺得又困又累,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他把聲音降到最低,輕輕說了一句:「進屋說行嗎,太晚了,別人都睡了。」然後自己進了屋子,連衣服都沒脫,很隨意地倒在了床上。

  以前他們也這樣吵過、鬧過,她故意在外面玩離家出走的把戲,就是為了讓他著急,他急著去找她,她就樂顛顛地回來。或者,他假裝不著急,自己在家吃好吃的、睡覺,她鬧累了也會厚著臉皮回來。他決定今天採取第二種方式,任她自己在外面站一會兒。他躺在床上裝睡,沒想到太累了,竟然真的睡了過去。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突然醒了,周止諾還沒進屋。他猛地坐起來,看看手機時間,已經快四點鐘了。他立刻打開門,周止諾還跟之前一樣,拖著行李箱,穿戴整齊地站在門口,臉上凍得紅彤彤的,映襯著清晰的淚痕。

  「傻孩子,你怎麼就這麼站著啊?」陸坤一把把她拉進屋裡。

  周止諾不哭也不笑,什麼表情也沒有。陸坤重重嘆了口氣,問:「一一,你說,你到底想怎麼樣?我做錯了什麼,還是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你直接說。你要是覺得我不好,沒資格做你男朋友,也直接說。」

  面無表情的周止諾突然抬起頭來盯著他,喃喃地說:「你不愛我了,還用這種方式給我栽贓,是嗎?我恨你,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陸坤的最後一道防線終於被擊潰,不禁笑了出來。他一屁股坐在床上,臉埋在手心裡,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輕聲說:「一一,我們分手吧。趁著還沒有把彼此折磨死,分手也許是件好事。」

  陸坤再次用手揉了揉臉,倦意稍稍減退,記憶卻越來越清晰。那天周止諾匆匆忙忙就走了,他沒有攔她,甚至也沒有找她。他並不後悔說出那句話,因為彼時的他的確是恨透了那樣的周止諾和那樣的自己。他弄不明白,為什麼好端端的兩個人要被猜忌弄得心力交瘁,好好的生活一定要變得劍拔弩張、毒舌相向。如果一定要捆綁在一起被折磨得遍體鱗傷,那麼不如放手給彼此一條活路。他不知道最好的解脫方法是什麼,但是當時的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解脫方法。

  分手之後,沒過多久,出國培訓的機會果然到了陸坤手裡。大家都認定陸坤是院長的准女婿,把陸坤看成是為了名利背棄女友的勢利小人,背後說三道四是自然而然的事,表面卻依舊一團和氣。可是,陸坤做了一個誰都沒有想到的決定:辭職。他不想被流言淹沒,也不想在裙帶關係錯綜複雜的事業單位里繼續耗下去。他不顧各級領導的好言相勸,離開了前景一片大好的設計院,跳槽去了現在這家公司。從頭做起,他不怕,忙碌讓他更充實,沒有時間去想別的。就這樣,三年。

  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還是能把小小的房間看得清清楚楚。角落裡擺著簡易衣架,是他們一起買的,裡面有他的衣服,卻不再有她收衣服;床上的被子是他們一起買的,他還在蓋,卻不再有她晾曬;柜子里的電飯鍋和碗筷是他們一起買的,他還在用,卻不再有她搶著添飯盛菜;小小的房間裡再沒有煮過火鍋,衣服和頭髮再不會有濃重的火鍋底料味,可是每當下班回來走進筒子樓,別人在做飯的時候,他會忍不住留戀那煙火氣。那時候,他指責她是地獄是牢籠,可是她真的走了,他發現自己走不出這個牢籠,甘願把地獄當成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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