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對我微笑

2024-10-06 01:28:00 作者: 張躲躲

  於賽鷗猜對了。

  當郭楠親眼見到驗孕紙上的那條紅線的時候,驚呆了。她一個人在衛生間裡喜極而泣,轉瞬又恐懼而哀傷。一種巨大的悲愴在她心裡慢慢升起,填滿胸腔,就要溢出來。這個孩子究竟是最幸福的,還是最不幸的?郭楠堅信,有沈闊這樣的爸爸,他會是最幸福的。可是她又怕這個孩子一出生就看不到自己的親生爸爸,就像,沈闊一樣……

  她在書上讀到過,處於孕期的女人荷爾蒙分泌旺盛會導致情緒不穩定。她努力說服自己,不要去想糟糕的結果,不要亂方寸,不要糾纏那個噩夢。

  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也告訴肚子裡的寶寶,再過三天,不,兩天,她就能看到沈闊的體檢結果。不管那結果是什麼,她都會和寶寶一起勇敢面對。沈闊一直想要孩子,她一定要滿足他這個心愿。她決定忍兩天再告訴沈闊懷孕的事。她想,一旦沈闊知道,又要想辦法哄她瞞她讓她安心休息了。她要裝得若無其事,從從容容去拿他的體檢報告。

  正想著,她聽到沈闊在外面叫她:「郭楠,趙驍電話!」

  

  哦,對了,趙驍說了春節回來要來公司上班了,是不是來「報到」的,太好了太好了。郭楠迅速收拾好情緒,出去接電話。

  「新娘子,婚禮還熱鬧吧?」郭楠逗她。可是,她聽到趙驍抽泣著說:「郭楠,你手頭有沒有錢,能不能借我一些?」

  「啊?趙驍,你別哭,出什麼事了?」

  聽到「別哭」兩個字,趙驍反倒更厲害地哭了出來,抽噎著說:「我媽,她,病了,必須開刀做手術,我的錢不夠了。」

  趙驍和龐翔宇都是北方農村出來的孩子,家境都不是太好。當初趙驍學美術就遭到了家裡的極力反對,認為「不實用」。可是趙驍的老師說,這個孩子有天賦,也有興趣,不學多可惜。父母拗不過她,就聽從她的意願去學國畫。後來趙驍自己也顧及到了就業問題,就在大學選專業的時候學了GG設計。

  美術專業的學費是昂貴的,相關的書籍、工具、培訓等都更貴一些,家裡花了很大的本錢總算是盼到趙驍畢業、工作、嫁人。母親身體一直不太好,趙驍很自責,說自己小時候不懂事,讓家裡太操心了。郭楠當時還安慰她:「付出總是有回報的,現在你和龐翔宇也算是在北京紮根了,以後把老人接過來享清福。」誰能料到,清福還沒享成,趙驍的母親卻得了乳腺癌,手術費用都湊不齊。

  郭楠好不容易才平復下去的情緒輕而易舉就被趙驍撩撥起來了。她強忍著傷心對趙驍說:「你別著急啊,別著急。我這裡有些錢,明天拿給你。」

  掛了電話,郭楠就撲到沈闊懷裡哭出來。沈闊忙問出了什麼事。她哭得幾乎窒息,喘了半天氣,才把趙驍的事說清楚。沈闊安慰她說:「別哭,趙驍差多少錢,拿給她就是了。我這兒有。別哭。」

  他當然懂得趙驍那份傷心。他自己的母親就是得癌症去世的。那時她才三十多歲,一朵女人花最佳的綻放時機。

  常守芳罹患直腸癌,受病痛折磨很長時間,不能進食,疼得睡不著。她病重到神志不清的時候指著大兒子沈闊罵:「你為什麼還活著?

  我當初就不應該生下你,你怎麼就不死呢?」待到神志清醒過來,她又抱著他哭:「孩子,媽媽對不起你。」

  16歲的少年沈闊跪在母親床邊給她削蘋果,一片一片餵她吃。她從來沒有這樣餵過他,他卻不能責怪她。老人們說,她受了很多苦。

  她離開的時候,又瘦又小,像個嬰兒一樣。長輩說,抱抱你媽,送她一程吧。他拒絕了。兩個弟弟都抱著媽媽哭,他也哭,但只是默默流淚,哭不出聲來。她遙遠而陌生。他無法理解她的情感,直到後來無意間聽人說起那些往事。

  他獨自跑到母親墳前酣暢淋漓地大哭了一場,喊了無數聲「媽」,仿佛要把她喊回來。他究竟是該愛她,還是恨她?他很想她,卻再也見不到她了,他連孝敬她、保護她的機會都沒有了。他想被她罵、被她打,也不能夠了。

  他的存在是她恥辱的印記,他渴望做出一番成就光耀她的門楣。他一直把她的日記帶在身邊,半夜失眠的時候翻一下。她的浪漫,她的多情,她的固執和叛逆,他都有。他在每年生日的時候去石牌坊那裡站一會兒,看著「忠義」兩個字,想媽,想家。

  現在,他總算是離她很近了。他和她有一樣的基因,一樣的血脈,一樣的病症,甚至是在差不多的年紀。如果真有一扇門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他已經一條腿邁進去了。可是,門這一邊偏偏又有一個「她」讓他割捨不下,放心不下。

  「楠楠,別哭了,我這襯衣很貴的,全是你的鼻涕眼淚。」沈闊抓著紙巾給她擦臉,總算哄得她破涕為笑。

  「明天你去見趙驍麼?」

  「嗯,她把她媽接到北京來了,準備住院動手術。」

  「你帶著卡去,多留些錢給她。我們比那兩口子寬裕些,先給老人治病。」他去書房抽屜里拿了張銀行卡塞給她,「我明天去公司開個會,不長,散會給你打電話。有急事的話就打我手機。」

  郭楠幾乎是做了一夜的噩夢,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沒睡著,恍恍惚惚就滿頭滿身的汗。她知道身邊的沈闊也沒睡好,他一直守著她,給她擦汗。她想跟他說話,可她就是睜不開眼睛張不開嘴,連伸手抓住他的力氣都沒有。身上的睡衣濕乎乎的,特別難受。她把被子掀開,他又給她蓋上。總算是挨到了天亮。

  按照約定,郭楠直接和趙驍在Z醫院門口見了面。趙驍在公司請了假到醫院陪母親,龐翔宇到學校上課去了,說是中午過來。

  距離上次見面不過一個月,趙驍卻瘦了好幾圈。她年底剛剛在老家辦了喜事,還沉浸在幸福的眩暈中,一下子又被母親的病擊中,大喜大悲的顛簸讓她脆弱又敏感,見到郭楠就又哭出來。郭楠安慰她別著急,帶她去銀行取錢,她拉著她說:「郭楠,大恩不言謝,你和沈闊借我的是救命錢……」

  「趙驍,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呢?能夠救命就好呀!」郭楠安慰她,也是在為自己打氣。她只害怕,有了錢也救不了命。

  她們一起去病房看了趙驍的媽媽。好在,老人家並沒有太傷感,反倒比她們小輩想得開,她感謝郭楠借錢,又自責了一番:「照我的意思,乾脆就不治了,你們在外面打拼不容易,攢點錢……」

  「阿姨,我們掙錢就是為了孝敬長輩、養活小輩嘛。替您治病是應該的,您就不要說這些了。高高興興接受治療,等著趙驍給您生個大外孫!」

  安慰了幾句,剛巧趙母的主治醫師來查房,郭楠就在門外走廊上等。兩個小護士在一旁聊天。

  「現在得癌症的可真多,只要一查出來,很快就沒命了。」

  「多半都是嚇死的。」

  「是啊,所以很多家屬都瞞著,不讓病人知道。」

  「還是心理素質問題吧。我告訴你,還有病人瞞著家屬的呢。我一同學就遇到這麼一個。他查了兩次,都確診了是癌症晚期。他怕老婆知道,求醫生不要告訴她。要是我男朋友這麼貼心就好了。」

  「快呸呸呸!你希望你男朋友得癌症呀?」

  這幾句話就像一記悶棍打在郭楠後腦勺上。她清清楚楚聽到了,卻沒及時反應過來。當她反應過來聯想到沈闊的時候,就覺得頭部胸口一陣鈍痛,踉蹌了一下就跳到那兩個人面前,把她們嚇了一跳。她扯住那個同學在醫院的護士問:「請問,你那個同學,在哪家醫院?那個病人叫什麼名字?拜託你幫我問問!」

  「是B醫院。」小護士輕聲說了一句。不過,她大概是看到了郭楠慘白的臉和驚恐的神色,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意中說了不該說的事,就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連連說「不知道不知道」,拉著另外一個人疾步走開。

  「你別走!」

  郭楠急匆匆過去追她。沈闊前一次體檢就是在B醫院做的。她一定要讓那個護士說清楚,那個「貼心老公」的名字是什麼。可是她剛走了兩步,忽然覺得小腹一熱,有一股熱乎乎的血流出來,然後就是疼。像是有一隻手扯住了裡面的臟器,硬要把它們拽出去一樣疼。她登時就動彈不得,整個人僵在那裡。她想,這不是痛經,難道是……

  趙驍正送了母親的主治醫師出來,說著感謝照顧的話。看到郭楠那樣驚恐絕望地釘在地上,趕緊抓住她的手問:「郭楠,你怎麼了?」

  郭楠只感覺自己在不斷流血。冬天穿的衣服厚,可能這時還沒有浸透衣褲。可是,她分明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一絲一毫從軀體裡溜走。趙驍抓住她對她說話的時候,她努力做了幾個深呼吸才喊出來:「趙驍,我在流血。」

  郭楠只覺得腿軟,再也站立不住,她不想讓自己倒下去,身體卻完全不聽她使喚。來自小腹的劇痛讓她幾乎喪失理智,她想媽媽,想沈闊,她顧不得形象大哭出來:「趙驍,你快給沈闊打電話,快來,救我!」

  她多麼希望沈闊是齊天大聖,只要她大喊一聲,他就駕著五彩祥雲飛到她身邊。不需要他有火眼金睛,也不用七十二般變化,他只要金剛不壞即可,長生不死即可。可惜他終究不是。她看不到他,也看不到祥雲,只是覺得越來越多的血幾乎把她淹沒。她覺得自己已經掉進了一汪血海,紅的,然後是黑的……

  她好像聽到沈闊的聲音了,卻見不著他。她的眼皮抬不起來。她一直飄,不知道要飄往哪裡去。唯願那裡有沈闊等她。

  當郭楠從紅色的夢魘中醒過來,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於賽鷗,第二個人是裴勇軍,第三個人是趙驍,她身邊站著龐翔宇。趙驍兩隻眼睛腫著,問:「郭楠,你感覺怎麼樣?」

  藍色窗簾外面是黑洞洞的夜。郭楠聞到來蘇水的味道,看到身上蓋的白色被子,知道自己是在醫院病房裡。她不回答,只問:「沈闊呢?」

  又追問一句:「孩子呢?」

  她想,孩子好像更重要。

  「對不起,郭楠,孩子沒保住。」於賽鷗的眼睛也是紅的。

  「那,沈闊呢?他怎麼不在?」

  「他在。他去給你買吃的。他馬上就來。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我讓他一起帶過來。」於賽鷗說著,就給沈闊撥了一個電話。

  「我什麼都不想吃。我要他。」

  「我來了。」沈闊拎了好幾個一次性餐盒分開眾人鑽到郭楠面前,「看看,給你買了你愛喝的紅豆粥、八寶粥、皮蛋瘦肉粥,還有蛋黃焗南瓜,想吃哪個?甜的,還是鹹的?」他把一堆吃食舉到她面前。

  「先喝皮蛋瘦肉粥,再吃蛋黃焗南瓜。」

  「好,我餵你。」

  他把她的枕頭稍微墊高一點,然後拉把椅子坐在床邊一勺一勺餵她喝粥。他不說話,她也沒說。他們只看到對方,其他人仿佛都不存在。他一邊餵她,一邊幫她擦蹭到嘴邊的粥,還是沒說話。病房裡很安靜,走廊也沒有聲音。

  凌晨了,趙驍第一個站不住了,拉著龐翔宇出去,抱住他在走廊上哭出來。走廊里不能大聲喧譁,即便是哭也不行。她只能把頭使勁兒埋在龐翔宇的胸前,憋著不讓自己出聲。

  於賽鷗也很快衝出去,她為了給沈闊保守秘密已經接近崩潰,現在好了,終於不用再藏了,可以痛痛快快哭出來了。

  一個人偷偷哭和在人前哭是不一樣的。一個人哭過之後,心還是酸的。而在人前哭,哪怕那個人並不是自己最心愛的人,甚至不是朋友,卻也有一種分擔。

  上午郭楠出事之後很快昏迷過去,趙驍急忙給沈闊打了電話,也通知了裴勇軍。把郭楠安頓好,她發誓「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兩個小護士找到問個清楚。可是,真當她問清楚了,卻好似被雷劈到:沈闊真的得了絕症。

  那麼精力充沛神仙一樣的人,怎麼可能死期將近呢?她揪住匆忙趕來的沈闊想當面問真假,還沒問出口,卻已經知道真假。因為太過緊張,他的疼痛發作,吃了大把止疼藥也止不住。他面無血色,滿臉是汗,腰彎得直不起來,整個人突然就老了十歲似的。要不是裴勇軍死死拉著他,他幾乎站不住。

  而且,他顯然已經是這家醫院的「常客」。他趁著郭楠昏迷,迅速找到了自己的醫生,打了一針最高級別的止疼藥,他讓醫生無論如何用什麼方法都要讓他看起來精神一些。他擔心郭楠醒過來看到自己這個樣子會難受,躲在外面焦急擔心卻不敢進來。

  裴勇軍最後一個從病房出來。他強力忍著不哭,手劇烈哆嗦想點支煙。早有值夜班的護士過來告訴他禁止吸菸。他只好飛快衝到走廊盡頭的廁所去,很久不露面。

  病房只剩下郭楠和沈闊。看到他的臉色,她什麼都明白了。答案揭曉,她只覺得抱歉:「對不起,我把我們的孩子弄丟了。我應該相信你的話,老老實實等體檢報告的。」

  「老婆,是我不好。我不該瞞你,老老實實告訴你就好了。」

  「以後有事不許瞞我了。」

  「嗯。」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她伸出小手指。他緊緊勾住,像是怕她溜掉,又像是拉住一根救命稻草,渴望攀住她,留在這個世界上。

  真相大白後的幾天,郭楠就像水泡做的一樣,稍稍一觸動就淚流滿面。她的雙眼腫成一條縫,角膜發炎,直到流出淡淡紅色的血淚。鼻子也被紙巾擦破了,人中上腫起兩個大包。沈闊一直陪在她身邊,極力勸她放寬心好好休息,可是她覺得自己挺不過去了。她想自己乾脆哭死算了,孩子沒了,沈闊也會走的,留她一個人在世界上做什麼呢。想到這些,她就問沈闊:「你看過渡邊淳一的《失樂園》嗎?」

  「沒有。講什麼?」沈闊正低頭削蘋果。

  「講一對戀人,愛到無望,一起赴死。」

  「真蠢。」他的手沒有停,繼續削蘋果。

  他拎起一個完整的蘋果皮,長長一串,舉到她面前,問:「看我削得好嗎?我媽去世之前,什麼都吃不下,只能喝水,稍微吃一點水果。我每天放學回家就跪在床邊給她削蘋果。那時候,很捨不得她,卻又親近不起來。」

  這話對郭楠來說又是一顆催淚彈。

  「後來,我媽沒了,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跑到她墳前差點兒哭死。我想去找害她的人,殺了他,然後自殺。我又想直接自殺死了算了,跟我媽我姥姥姥爺團聚去。可是我舅舅對我說,我媽小時候很想考Q大學的,這是她未了的心愿,」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得好好活著,努力,幫她圓一個夢。」

  「你是想安慰我。」

  「楠楠,你好好活著,就是我的夢。你每天這樣哭,我很難受。我想過在你知道真相之前躲起來,但是我又捨不得你。我甚至想過讓沈寬代替我來愛你,這又太荒唐。就算我自私一次,請求你陪我走完這一程,好麼?我們就當沒事一樣,你把設計公司做好,我把學校的課上好。我希望每天都看到你的笑臉,每天都吃到你做的飯。你能滿足我麼?」

  「對了,你的公司呢?」郭楠猛地想到,這些日子好像只顧著哭了,

  竟然都沒有跟他說說話,自己真是昏頭了。

  「賣了。」他把蘋果切開兩半,塞給郭楠一半,自己吃一半,一臉輕鬆地說,「賣之前總是不情願,一旦決定簽字,頓時就輕鬆了。那天,你去找趙驍,我就是去公司辦這個事。以前我跟於賽鷗開過玩笑,說是把公司做到『上市』就退休不干,回學校一門心思當老師。還真說著了,果然『上市』了,賣了。」

  他抹了抹她臉上的淚痕:「以後我就是傻博士沈老師了,除了講課,就是陪你,好吧?」

  「好。」她又紅又腫的金魚眼看著他。

  「笑一個,」他把半個蘋果插在水果刀上,故意在她眼前晃,「笑一個,沈老師給你蘋果吃。」

  她忍著臉上各種腫痛,笑出來。她決定以後都不再哭了。不管發生什麼,她都不在他面前哭了,要讓他看到她的笑臉,記得她的笑臉。幾年後,《功夫熊貓》上映,郭楠一個人抱著爆米花坐在電影院裡,看到浣熊師傅用筷子夾著包子引誘熊貓練武術,笑得眼淚又出來。

  她想,要是「沈老師」看了這一幕,定會揚揚自得說:「這一招我早在郭楠這個吃貨身上用過了。」還會說:「郭楠那不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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