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副總的愛與哀愁
2024-10-06 01:27:56
作者: 張躲躲
郭楠追問沈闊的身體情況,還拿了廁所的「物證」出來跟他對質。
他只說是「小毛病」、「沒關係」,讓她別再胡思亂想,好好辦公司,好好做設計。郭楠提出換一家醫院再做一次體檢,她要陪他一起去,要眼看著他一項一項檢查,然後她親自去拿體檢報告。沈闊撇著嘴裝可憐:「一次次體檢,一次次照X光,我就是沒毛病,也照出毛病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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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議歸抗議,沈闊還是遵照郭楠的要求,換了一家醫院去做全面檢查,郭楠親自跟著,還帶上了於賽鷗。郭楠想到了她最不願意去想的那件事:於賽鷗深愛沈闊。
她不相信,一個深愛沈闊的人可以在沈闊的病面前無動於衷。沈闊說過,醫生跟於賽鷗提及他的病情,於賽鷗嚇得「失態」了。郭楠決定一面盯著沈闊一面監督於賽鷗,一定要從這對「狼狽為奸」的傢伙身上查到些蛛絲馬跡。
可是體檢那天,郭楠沒有在他們身上發現任何問題。倒是她自己,進了醫院之後聞到那股來蘇水的味道就一陣噁心,直想吐。沈闊嚇得不輕,問她怎麼了。於賽鷗更敏感一些,問她是不是身體有情況。郭楠搖頭說:「沒事,我從小就對這個味道很敏感。」她在街邊買了兩串糖葫蘆吃,還是親自監督沈闊把體檢做完了。
於賽鷗小心地提醒她:「郭楠,我怎麼覺得,你也應該,做個檢查。」
郭楠連連搖頭:「不用,我身體好得很。沈闊這個傢伙老騙我,我就是被他氣的。」
醫生說體檢報告要三天以後取,郭楠像盯賊一樣盯住他問:「你確定要三天以後嗎?可不可以早一些?」
「不行。」醫生果斷搖頭。
這話反倒讓郭楠放心。她擔心沈闊早早取了體檢報告動些手腳,然後回去騙她。這樣的話,她就可以親自拿到結果,看到最真實的答案了。
這註定是不平靜的一天。郭楠陪沈闊檢查身體的時候,裴勇軍和董帥安置了他們的小「家」。那是兩居室的一間,朝南,寬敞明亮。
房子離公司不太遠,坐公交車幾站就可以到。裴勇軍從中介手裡整租下來,他們住大間,小的一間隔天就被董帥轉租給她的兩個女同學了。
裴勇軍沒有多少東西,一個拉杆箱就從公司拎過去。董帥的很多家當還在學校的宿舍里,老鼠搬家似的一點一點鼓搗過來。
他看著這第一個「家」在她的忙碌中逐漸填滿:雙人床上按照她的喜好鋪了碎花的棉布床單;窗戶前隨了她的意願掛了「地中海」風格窗簾;地板原是鴨蛋青的大理石方磚,她不喜歡,又鋪了一層卡通的泡沫拼圖。電腦桌上放著她的蘋果台式機,衣柜上貼了她的大頭貼,衣架上掛了她的衣服,床頭擺著她的陶瓷水杯,CD 架上插著無數她喜歡的CD,角落裡放著她的畫板畫具……
站在無數的「董帥」中間,裴勇軍腦子暈暈乎乎,不太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想,這都怪他,若不是他腦子暈暈乎乎,不會讓這些變成真的。可是,面對這些真實的東西,他又迫不及待想逃開。他掏出手機看著上面那個奇怪的「鑰匙」,琢磨怎樣才能拆下來。
董帥輕手輕腳進屋,趁他不備跳上他的後背大喊:「老公!」
裴勇軍嚇了一跳,甚至反應不過來這個稱呼是在叫自己。他讓董帥鬆開別鬧,董帥卻更使勁兒地摟著他的脖子嚷嚷:「不嘛,我要你背我,我要你背我。」他好脾氣地背著她在屋裡轉了個圈,放下她說:「鬧夠了吧?我抓緊把圖做完,下午還要去見個人。」
「你又無私加班了。加了班又不要加班費。」
董帥摟著他的脖子不撒手,擦了甜橙口味唇膏的嘴唇在他臉上一通狂親。裴勇軍有一米八多,董帥充其量一米六,每次她親他都踮著腳尖很費力的樣子,她卻樂此不疲。對於這種看漫畫入迷的女孩來說,比自己高半頭又帥氣又靦腆的男朋友簡直就是夢。董帥覺得,從進入「亦江設計」那天開始,自己距離夢想成真就越來越近。
裴勇軍實在不習慣這種親熱方式,不由自主就往後躲。董帥的「狂熱」稍稍減退一點,讓他親她。他只好像舉行儀式一樣,很小心很有分寸地在她臉上輕輕親了一下,說:「郭總最近太忙,我多做一點。你和孫啟航最好也多做一些,多學習多鍛鍊總是沒壞處的。」
「哈,她都不在,你還郭總郭總的。她在的時候你反倒叫郭楠!」董帥穿了裴勇軍的衣服就往外走。她人太小,衣服太大,整體看起來就像個沒有腿的晴天娃娃。
「你別穿我衣服呀,我下午還得出去呢。」他過去拉她。
「不,我就要穿你的衣服。你穿我給你買的那件!」董帥又踮起腳尖重複了一次「芭蕾親吻」,然後就飛出家門。
裴勇軍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做設計大賽的參賽作品圖。電腦是郭楠特意買給他的。有一次他只帶了U盤去見一個客戶,而對方電腦上卻沒有必需的看圖軟體,他上網下載費了半天時間不說,還差點把U盤染了病毒。郭楠就給他買了個本本隨身帶著。那段時間,公司帳面沒什麼錢,於賽鷗批評郭楠亂花錢,她第一次跟她公開頂撞了。
等待開機的那幾十秒時間裡,裴勇軍忽然很想大哭一場。他回想起公司宣布放假的前一天晚上。現在自己經歷的,就是「衝動的懲罰」吧。
那天下午,郭楠很早就離開辦公室。裴勇軍覺得她一連幾天情緒不對,臉色又難看,還躲在辦公室扎手指頭「自殘」,懷疑她跟沈闊之間出了嚴重的問題,就遠遠跟著她。他發現她去的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走了一段路,去了公司附近的商務酒店。他問前台,前台說郭楠在這兒住了好幾天了。
他在酒店門口給郭楠打電話,問她在哪兒。郭楠卻說回家了。他斷定,郭楠和沈闊肯定是吵架了,而且很嚴重,才會讓郭楠自己跑到酒店來住。
一股熱血湧上裴勇軍的腦門,他攔了計程車就去沈闊的公司,徑直去到沈闊的辦公室。沈闊、於賽鷗和兩個公司高管正在談事,裴勇軍推門進去就問:「沈闊,你把郭楠怎麼了?」
於賽鷗反應迅速,立刻讓兩個高管先走。待她轉身回來的時候,裴勇軍已經跟沈闊扭打在一起。準確說,是裴勇軍揪住沈闊要揍他,他露出從未顯現的怒相喊:「沈闊,你記不記得當初你是怎麼向我保證的!」
「裴勇軍,你聽我說。」沈闊試圖推開他的手。
他哪裡聽得進去,根本就不想給他解釋的機會。他比沈闊還要高一些,也更壯一些,再加上沈闊身體不太好,又沒心思跟他打架,兩個人拉扯在一起,沈闊一點便宜都占不到。於賽鷗急得喊:「裴勇軍,你再胡鬧我要叫保安了!」
他才顧不上這些,他只相信,郭楠肯定是受了很大委屈才一個人腫著眼睛去上班的,而且還躲在酒店裡不告訴他。他越想越氣,順手抄起辦公桌上的菸灰缸就朝沈闊的腦袋上砸了一下。菸頭、菸灰、血,頓時混成一片。於賽鷗嚇得尖叫,沈闊卻用手捂了頭上的傷口,沖她連連擺手說:「別吵吵,沒事。」
「兇手」並沒有放下「兇器」,手裡還拿著那個水晶煙缸,怒氣沖沖問沈闊:「你記不記得當初我們的約定?郭楠為什麼一個人去酒店住了?」
「裴勇軍,」沈闊晃晃頭,撣撣身上的菸灰,笑了兩聲,「行,你行,我沒看錯你。」他伸手從桌子上拽過兩張面紙,擦擦頭上的血,然後又拽了兩張捂住傷口,對於賽鷗說:「幫我叫兩個菜過來,拿幾瓶啤酒,我跟老裴在辦公室坐一會兒。」
沈闊就那樣,一隻手捂著頭上的傷,原原本本把郭楠誤會他和於賽鷗的事說了一遍。他用打小說慣了的雲南話說:「老裴,如果你信得過我,今天就留在這裡陪我喝酒。如果你信不過我,你就再打我幾下替郭楠出氣。我絕對不找你麻煩。」
裴勇軍血灌瞳仁瞪了他半天,沈闊也捂著頭瞪著他,由他選擇。於賽鷗打包帶了幾個菜過來,按沈闊的要求帶來啤酒,還帶了藥箱,簡單把他頭上的傷擦乾淨。因為沾了很多髒兮兮的菸灰,他額前那條血糊糊的傷口看上去很恐怖。
沈闊對於賽鷗說:「你走吧,讓外面的人都走吧,我和老裴坐一會兒。」於賽鷗很不放心,她沒想到看起來老實穩重的裴勇軍瘋狂起來會做這麼過激的事。沈闊卻很高興的樣子,笑著拉裴勇軍到一旁的沙發上喝酒。他又叮囑於賽鷗一句:「出去吧,把門關好,讓我們哥倆單獨待會兒。」
裴勇軍實在不願回憶起那個晚上的談話。他覺得,從那次談話開始,他的人生就完全改變了。為了追隨心愛的郭楠,他辭掉了安逸的教師工作做「北漂」,他覺得這沒什麼。為了幫郭楠創業,他推掉「鐘聲GG」的聘用合同,他覺得這沒什麼。甚至,平安夜的晚上,他看著郭楠和沈闊在自己眼前深情擁吻,他也可以忍住心痛。但是,那晚的談話卻讓他站在了一個錯綜複雜的路口上,有一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撕裂感。沈闊說:「裴勇軍,我很嫉妒你你知道麼?不是因為你比我痴情,也不因為你是郭楠的同學。憑這些,你做不了我沈闊的情敵。我嫉妒你是因為,你比我活得長。我一想到,我快死了,而你還有大把時間陪著郭楠,我就很嫉妒你。」
裴勇軍被他說蒙了,問他「快死了」是什麼意思。
他說:「哥們兒,我得了直腸癌是板上釘釘的事,治好是不可能了,下一步要擴散到什麼程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現在過一天就是賺一天,我只想在活著的時候,多幫郭楠做些事。她想繼續上學,就送她去上學。她想開公司,就幫她開公司。她想做什麼,我都幫她做。」
他說:「裴勇軍,我第一天見到你我就知道你喜歡郭楠,可是你不說。你有四年的機會你都不說,真不是男人。還算你有種,敢追到北京來。」
他說:「如果你真的喜歡郭楠,你就好好對她,兩個人好好過日子,高高興興的,平平安安的。別像我這樣把命混丟一大半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生活。幸福,多簡單,就是早上一起出被窩,晚上一起進被窩。冷的時候一起喝湯,熱的時候一起吃冰。這就夠了。」
裴勇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悶頭喝酒。他一直都把沈闊當情敵,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可是,郭楠喜歡沈闊,郭楠跟他在一起很快樂。他看到郭楠每天笑嘻嘻地做設計、跟客戶談判、催款,這些都是沈闊給她的。他想,既然郭楠和他在一起是幸福的,那麼自己就沒有必要跟這個「敵人」爭什麼。
可是,這個該死的「敵人」偏偏說自己要死了。他死了,郭楠怎麼辦呢?郭楠不是一個物件,不是今天擺在沈闊手裡、明天就可以擺在裴勇軍手裡。他不敢想像郭楠聽到沈闊得絕症時的樣子。他最怕看見郭楠哭了。
郭楠其實很愛動情很愛哭的。他印象最深的有三次。第一次是大一下學期末,郭楠參加了省里幾所高校聯合舉辦的大學生平面設計大獎賽。沒心沒肺的郭楠在提交作品之前跟外校的一個老鄉說了自己的創意,結果對方剽竊了她的點子,成績反倒好過她。郭楠看到結果之後就沒忍住,當著幾個好朋友的面哭了,她說:「我不哭別的,我哭她騙了我的感情,我很信任她的。」當時裴勇軍就想,要是那老鄉是個男的,肯定打殘了他。
第二次是在大三上學期,美術學院和理化學院踢足球賽。美術學院男生本來就少,能踢球的更是不多。但是裴勇軍說,不蒸饅頭爭口氣,不能讓他們看扁了,一定要接受「挑戰」。他自己上場了,結果很不幸地就踢斷了腿。郭楠和其他人一起去醫院,守著裴勇軍紅著鼻子說:「老裴你怎麼這麼不聽勸呢,不能踢就不要踢嘛,踢得自己受傷。」她還拿油性簽字筆在他的石膏上寫了一排字:「老裴是倔驢。」寫著寫著就哭了。第三次就是在他們的畢業旅行中,沈闊原本說好陪他們走一路,一同回昆明的,臨時被於賽鷗叫走。裴勇軍看到郭楠從背囊里拿出沈闊的一件外套,默默哭了。
裴勇軍不敢去想以後將要發生的一切。他只顧喝酒,菜也顧不得吃。他不是一個會講話的人,聽了沈闊這些「肺腑之言」,心裡滿是悲慟卻無法言說。他憋得沒法,借著酒力狠狠拍了一下眼前的茶几說:「沈闊你什麼意思?你想就這麼一走了之是麼?郭楠怎麼辦?你不是很有辦法麼?你要是真的有本事,你就好好活著。你跟我說,沒用。我代替不了你,郭楠喜歡的是你不是我。」
「我當然會好好活著。」沈闊摸了摸腦門兒上的傷口,血還沒凝固,「我會努力活著,多活一天算一天。我只是想,想找個信得過的人,說說話。哥們兒,我難受。我信得過你,裴勇軍。不管是公司,還是郭楠,交給你,我才放心。」
「你這個,老奸巨猾的東西。」
「老裴,我讓你向我保證,以後會好好照顧郭楠,你能保證麼?公司也好,錢也好,我都可以給你。如果你想跟別人結婚,也可以。但是,你要向我保證,郭楠需要你的時候,你必須幫助她,保護她。」
「沈闊,我向你保證。你的錢,你的公司,我都沒興趣。但是我會對郭楠好。在她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幫助她,保護她。」
裴勇軍和沈闊喝到半夜,才被一直守在門外的於賽鷗拉走。她先把裴勇軍送到公司樓下,又送沈闊去醫院清理頭上的傷口。
神志不清的裴勇軍跌跌撞撞回到辦公室,意外地發現董帥還在那裡。她的小黃毛揪成一個沖天小辮,歪著頭看他說:「我今天不回學校了,做個圖。」公司一直這樣,時間自由有彈性,頭天晚上加班做事的話,第二天可以在家睡覺。
裴勇軍心裡和胃裡都很難受,沒理她,衝進洗手間狂吐。
「老裴,你又去陪客戶喝酒啦?」董帥又是遞毛巾又是倒水,很體貼。
「老裴?」裴勇軍瞥她一眼,「老裴是你叫的麼?」
「那叫你什麼,裴勇軍?裴副?裴師兄?」她歪著頭,笑嘻嘻。
裴勇軍一直都沒細細打量過這個女孩。他們都說她像郭楠,哪裡像呢?他用濕毛巾擦了擦臉,眯起眼睛看她。不像,完全不像。
他記得,郭楠剪著男孩子一樣的短頭髮,個子高高的,穿著迷彩裝,站在操場上左顧右盼。她喊他:「哥們兒,咱們是同一個班的啊。」
好多個周末、晚上,他泡在工藝美術班的小實驗室里,用手心一點一點打磨紅黑相間的漆盤。郭楠纏著他要了很久:「好哥們兒,你就幫我做一個吧,我們這麼鐵,是吧是吧。」
其實他做了一對。一個背後寫著:「你走,我不送你。你來,我必定去接你。」另一個背後寫著:「我會守著你,一輩子都是。」但是他賣了一個。因為郭楠無意中說了一句:「現在流行玩單眼相機咯,等我掙了第一筆工資,一定去買一台過過癮!」
他把那個漆盤高價賣給一個老外,掙了一筆錢,買了在當時來說很不錯的EOS5D拿到班上,說是拍照取景都方便。郭楠果然毫不見外搶過去說:「老裴,你撿到狗頭金了?相機借我玩兩天,哥們兒謝過了啊!」他得逞了,心說,原本就是送你的,拿去吧。
後來,他在那台相機里看到沈闊。雖然只有一個背影,他還是輕易認出了他。他不是專業攝影師,但是他看得出,那張照片不是胡亂拍的,構圖角度和光線都是精心計算過的。郭楠給他看照片說:「哥們兒,我這張照片取景不錯吧,像不像一株木棉?」她歪著頭笑,很得意,很陶醉。他記得。
總有一些事,不管你醒著還是醉著,走著還是坐著,困了還是累了,敏感著還是麻木著,你都是忘不掉的。自己不過是故事的旁觀者,連男二號的資格都撈不到,卻因為心繫女主角而痴纏每一個細微的片段。
「哥們兒,你想什麼想得那麼出神?」
董帥拍了一下裴勇軍的肩膀,裴勇軍錯愕,還以為自己穿越回去了。他剛張嘴想說話,又一陣噁心湧上來。他趴到洗臉池前恨不得把心肝肺都吐出來。她輕輕拍著他的後背,遞過一杯水說:「你以後別這麼逞強了,不能喝就別喝嘛,把自己喝成這樣。真是夠倔的。」
他幾乎是帶著幾分驚恐,扭頭看她。
不,她不像郭楠。只是,碰巧,這句話像。
他不說話,喝水漱漱口,回屋睡覺。他發現,沙發床是鋪好的。董帥跟在他身後說:「我剛才幫你鋪的,你早點休息吧。我就在外面,你難受的話,叫我。」
裴勇軍坐在「床」上,給自己點了支煙。他頭疼欲裂,卻記得沈闊說的每一句話。以後,這個公司,他要像個主人一樣。公司不是他的。郭楠不是他的。但是他決意要像主人一樣,守好它,守好她。然後,他看到她進來。她遲疑了兩秒,紅色的匡威球鞋在地板上磨
蹭了幾下,就嗖的一下跳到他眼前說:「老裴,我喜歡你。」她俯下身吻住他,比平安夜那晚更認真,更火熱。
她一點都不像郭楠,他清楚,可他卻不想推開她。此時此刻,他迫切想做一件事,不管是什麼事,發泄一下心裡那份沉甸甸的悲慟就好。打架也可以,洗冷水澡也可以,繼續喝酒也可以,或者,和董帥在一起,也可以……
他把她拉到懷裡,用力回吻她。他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也聽見董帥不停在說:「老裴,我喜歡你。」他卻只想到郭楠皺著鼻子對他說:「老裴,小氣鬼。」「老裴,你這個倔驢。」「老裴,你是我的首席設計師。」「老裴,你能來幫我,我公司給你一半都行啊。」
裴勇軍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再次環顧這個「家」。
承諾的事要做到。他一直是這樣。
參賽作品是為主辦方做的企業LOGO,已經做了一個小樣,給郭楠看過了。郭楠說還不錯,但是還缺少畫龍點睛的東西,再想想,再琢磨琢磨。他了解郭楠的性格:天生的藝術家,寧缺毋濫,不要代替品。
裴勇軍在電腦上又把那個小樣重新整理了一下,相關的文字說明、設計理念以及「亦江設計」的公司簡介都放到一個文件夾里,在兩個U盤裡分別備份,關掉電腦。
董帥打來電話說:「我東西好多啊,你來接我吧。」
「讓同學幫你拿一下,打車過來吧,別怕花錢。我急著出去見個人。」裴勇軍匆匆掛了電話,去見這次設計大賽的主要評委之一——王梓健。
他最先看到王梓健的名字時以為是個重名的巧合。王梓健,不過大他兩屆而已,他們還一起打過牌、喝過酒,他怎麼可能混進這種級別的比賽中當評委呢。而且,王梓健的性格他多少了解一些,驕傲,甚至有些目中無人,又帶著浪子的散淡,做街頭藝術家搞點小創作還行,中規中矩地給企業做設計,夠嗆。
可是,他查了一通,發現此王梓健真的是彼王梓健,還有照片。他的生日和個人履歷都改了,學歷也高得多,成了「海歸」,而且名下有一家名為「遠山設計」的公司,規模不小。看來是改頭換面,魚躍龍門了。
不管怎樣,只要他是評委,事情就好辦。裴勇軍早就問了趙驍王梓健的聯繫方式,也提前跟他通了電話。他猶豫了一下,答應見他。
裴勇軍帶了電腦,為了保險起見,也帶了U盤,去約好的星巴克見面。
王梓健變化很大,從藝術青年變成商務人士,以前冬天常穿的美式軍裝外套換成了商務休閒款棉服,頭髮剃短了,看上去老成了七八歲。但是眼神沒有變,甚至越發散淡,不喜歡看人,就像盯著「遠山」發呆一樣。也許是見到舊日校友、師弟的關係,沒有刻意「裝」什麼,表現得比較隨意。
裴勇軍問他喝什麼,他搖頭說不,只吃了一顆薄荷糖。
「師兄,我開門見山了,你要確保我們得個獎。」
「嗯,」王梓健認真看了看裴勇軍帶來的小樣以及相關介紹,「還不錯。還需要再修改一下,回頭你發我郵箱裡一份,我仔細看看,給你一些建議。」
王梓健又盯著圖看了一會兒,說:「這次參賽的作品不少,而且名次也內定了幾個。你們想拿太好的名次恐怕有難度。」
「不用太好,有個獎盃,能給公司裝門面就行。」
「這公司是你跟郭楠一起辦的?」
「不是。是郭楠男朋友幫她辦起來的。」
「哦。」王梓健翻看著資料里的公司簡介,若有所思。
「郭楠怎麼沒跟你一起來?」
「她是老闆,又是首席設計師,有公司點名讓她做包裝設計,忙不過來。」
「真好。」王梓健沉默了半天,又問,「她是不是換手機號碼了?我
後來打電話給她,找不到她了。新號碼也沒有告訴我。」
裴勇軍沒有聽郭楠提起過王梓健的事,就說:「大概群發簡訊的時候漏掉了吧。她剛到北京的時候一直在趙驍師姐家睡沙發,上班很累,也很忙。」
王梓健沒再多說,只是盯著公司簡介看。
裴勇軍不是第一個跟他提起「得獎」的人了。
王梓健很排斥這類活動。但是他的「女朋友」堅持讓他以評委的身份參加此類活動,級別越高,越要參與。她努力把他從幕後推到台前,成為公眾人物。她說,只有這樣,他的身價才能成倍增長。
他已經淪為一個籌碼。他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卻可以影響別人的命運。他覺得「評委」的角色實在滑稽。
早在裴勇軍之前,就有人跟他提過「亦江設計」。那個人是主辦方的一位高管,年紀不大,一團和氣,戴副眼鏡,斯斯文文,手腕卻老練。他對王梓健自我介紹說:「王老師好,久仰久仰,我是邱志鵬。這次參賽的選手裡,有位新秀是『亦江設計』的老闆,年紀輕輕有膽有識,具有很大的潛力,希望王老師多提拔。」他口中的「新秀」就是郭楠。
王梓健不是善於應酬的人,沒有多問他們之間的關係。這樣看來,那位邱志鵬可能就是郭楠的男朋友吧,一般人誰會輕易砸錢給一個畢業不久的學生開設計公司呢?
他的思緒自然而然就拉回到郭楠初到北京的那個晚上。他要送她,她卻執意不肯,獨自打車去了趙驍家。他開車一直在後面跟著她,卻不讓她發現。他無法對她負責,於是不給她留下虛妄的幻想。有些事,她不知道或許更好。
畢業後,王梓健躊躇滿志地到了北京闖蕩,渴望在設計界有些成績,卻不如意。他先是進了一家設計公司做平面設計師,由於太過孤傲偏執,總是公開與上司衝突頂撞,被辭退。
他又去畫廊打工,做名畫贗品,臨摹梵谷或者畢卡索,薪水卻非常低,還要被粗俗的暴發戶買家說三道四,提一堆狗屁不如的意見。
他的自尊心屢次受挫,乾脆辭職閉門不出,每天喝酒,畫畫。模特女友終於挨不下去,責問他,難道要我再去給別人展示身體,換錢來養活你?然後決然而去,再無音信。
他躲在潮濕陰暗的地下室里瘋狂地畫畫,送到畫廊寄賣。畫廊抽取很高的費用,畫卻賣得不好。他貧困潦倒,又不甘心襤褸還鄉。走投無路之時,他的畫意外被一個富婆看中,高價買走。一筆生意就這樣成交。人前,他是新銳設計師;人後,他是她隱匿的情人。他的一切都是她給的,她當然也可以輕而易舉拿走一切,讓他再沒有出頭的機會。
那晚,王梓健遠遠看著郭楠一個人抹著眼淚走進趙驍家的單元,他痛恨自己做了一個自私的邀請。他原本可以對她的郵件置之不理的,卻給她回了電話。他原本可以不去車站接她的,卻一念成錯。她是他大學時代為數不多的「美好」之一,卻親手破壞。他很想找機會對郭楠說,去深造吧,出國留個學,簡簡單單做個設計師。或者去個舒適安逸的小城市做個美術老師,過簡單安穩的日子。但是,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跟她說這些。一拖再拖,終於鼓起勇氣給她打電話的時候,他找不到她了。而他寫給她的電子郵件,同樣沒有得到回覆。
他的錢包里,一直放著郭楠寫給他的「情書」。男孩一樣脆生生的筆調,與以往收到的那些都不同:「梓健師兄,在北京打拼一定很難很苦,但是我對你有信心。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守得雲開見月明,建立一番屬於自己的事業。你等著我,我馬上就去北京跟你做伴!」面對這份遲到的美好,他渴望擁有,卻已無能為力。
他記得她在畫室里痴呆呆的神情,也記得打牌時她留著短短的蘑菇頭兩隻大眼溜溜轉像蟈蟈一樣可愛的樣子。但是他把她傷了。貪戀北京讓他失去了自由,貪戀她,卻讓他永遠失去了她。
裴勇軍和王梓健都不是善於閒聊的人。兩個人說了正事,又說了幾句學校的往事,就沒有多餘的話了,於是說了再見。王梓健叮囑了兩遍:「小樣發我郵箱裡。不要跟郭楠提你找我的事。讓她安心做設計,確保作品質量。」
早就立過春了,天氣乍暖還寒,晚上還是很冷。他們一個打車往南走,一個開車往北去,心裡想著同一個名字:郭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