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人人都很平安

  「緋聞」事件就這樣不了了之，他們都沒有再提起。郭楠覺得自己忽的一下就成熟了很多似的。邁過「過去」這道坎，就推開了一扇嶄新的大門。

  設計公司有很多零散的事，郭楠忙忙忙，每天很晚回家。她很生氣，那些客戶明明有很多設計的活要做，平時卻都不做，通通堆到年底一起趕工。郭楠恨他們做事沒章法沒條理，他們說，年底一起做就是他們的章法和條理。

  沒有辦法。客戶是上帝——儘管上帝害得他們四個人人仰馬翻，每天盯著電腦改來改去。有兩家公司要設計新網頁，每天都像催命一樣問進度，郭楠慣於「慢工出細活」，被他們這樣心急火燎地一催，迷迷糊糊差點兒給弄混了。

  沈闊也在忙。學校到了期末要牽扯很多精力去監考、改試卷、年終測評。他的公司到了年末也有很多財務和人事上的安排，每天一早就過去開會，下了班還要參加各種團拜、聚會。公司併購的事他一直壓著，他說，這是談判的技巧，拖一陣吊吊胃口，對方會多給一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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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人只有晚上睡覺前才見一面。帶著冬夜的一身寒氣回家，縮在暖暖的被窩裡，倒也親密。天一冷，郭楠就有手腳冰涼的毛病，沈闊說她「神經末梢不發達」，她就把自己冰涼的手腳往熱乎乎的沈闊身上放，他笑著躲，然後又把她塞進懷裡抱著。

  郭楠問：「結婚的話就是這種感覺吧？」

  沈闊說：「我哪知道啊，要不我們結婚試試？」

  郭楠說：「等我公司進入正軌之後吧。」

  沈闊說：「好。」

  大概是因為睡前說了這樣的話，郭楠在那天晚上就做了相關的夢。她夢見自己和沈闊結婚了，生了男男女女一大堆孩子，一大家子就在街邊的公園草地上曬太陽。他脖子上騎著一個孩子，兩隻手各抱一個，還有一個小小子纏著要他抱。她自己則坐在一邊悠閒地看著這幅畫面，嘴裡嗑著瓜子。

  可是，沈闊突然就摔倒了，所有的孩子都不見了。她飛奔過去看到底怎麼回事，沈闊只看了她一眼，就變成了一隻大雁，瞬間飛得不見蹤影。郭楠一個人呆呆癱坐在草地上，望著湛藍的天絕望地哭起來。她越哭越傷心，最後就哇哇大哭。

  哭著哭著，她就醒過來。枕頭濕了一片。

  幸好，只是個夢。

  沈闊沒有走遠，就睡在她身邊。

  她摸索著去抱他。他竟然不在。

  她慌忙坐起來，叫了一聲：「你在哪兒呢？」

  沒有回答。

  她跑出臥室，看見書房的門虛掩著，透出燈光。她推開門，看見沈闊正坐在書桌後面，一隻手用力抵著肚子，另一隻手翻看常守芳那本日記。看到她進來，他合上日記本問：「是不是我吵著你了。怎麼醒了？」

  「你怎麼醒了？」

  「沒事，半夜拉肚子睡不著，在這坐一會兒。」

  她紅著鼻子坐到他懷裡，摟住他的脖子說：「老公，我剛才夢見你變成一隻鳥越飛越遠，我拼命喊你回來，你頭也不回就飛走了。」

  「我變的鳥大麼？」

  郭楠被他逗笑，撒嬌讓他抱自己回臥室。

  「你先回去，我肚子很難受，我坐一會兒。」

  「老公你是不是病了？去醫院看看吧。」

  「我是饞的。老婆，你很久沒給我做飯吃了，我今天在公司外面小店吃了一份回鍋肉蓋飯，可能是吃壞肚子了。」

  郭楠無限愧疚，捧著他的臉說：「是我不好，淨顧著忙公司的事了。我明天給你做飯吃。」

  只是，到了第二天，郭楠被網頁設計的事拖住，一直在公司加班，待到對方點頭說好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了。

  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中國也流行過聖誕節、平安夜。以前在昆明讀書，郭楠還以為是南方人的慵懶生活習慣讓他們變矯情了，喜歡過

  「洋節」，到了北方她才明白，原來大家都「全球一體化」了，對傳統節日越來越平淡，對洋節日越來越重視。

  北京城早早就有了過聖誕節的氣氛，西單、國貿等各個「洋味」十足的地方更是無比重視，高大的聖誕樹早早就立了起來，笑呵呵的聖誕老人背著沉重的包袱，等著到日子了就派送禮物。郭楠每天坐公交上班去，路上總能看到有店鋪在櫥窗上掛雪花裝飾。聖誕老人真的能給人最想要的東西麼？她沒有太大奢望，只希望公司運營順利，大家都平安。

  平安夜那天，沈闊問她想不想出去玩，她說裴勇軍、孫啟航、董帥都在辦公室趕著做設計沒有出去玩的計劃，自己也不好意思出去了。他笑說，要是所有員工都像他們這樣，做老闆的真是要樂翻天了。

  於是，沈闊就帶著禮物和消夜到「亦江設計」探班。他給三個「員工」買了新的播放器，給郭楠買了一部新手機。郭楠責備他亂花錢，他笑呵呵說：「放心，不走你公司帳面的錢，算我自己掏腰包。」

  孫啟航和董帥笑說：「郭總，沈總可是比你大方多了！」

  沈闊故作嚴肅狀：「我老婆是給我省錢呢！」

  沈闊打包帶來日式壽司和生魚片，還有紅泥花生、土豆片等等若干零食。裴勇軍跑到樓下24小時營業的超市買來一箱啤酒，「加班」乾脆

  改成了聖誕派對，吃吃喝喝，倒也熱鬧。

  讓大家驚訝的是，於賽鷗不請自到地來了。於賽鷗也驚訝，問沈闊：「你怎麼在這兒？今天不去參加青年企業家協會的團拜嗎？」

  「我推掉了。我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討好郭總，我後半生指望她養我呢。」沈闊笑，其他人也笑。

  郭楠發現，於賽鷗是精心打扮過的。她平日都是化裸妝的，穿的也是褲裝。今天卻化了淡淡的彩妝，還穿了蘇格蘭格子呢裙，看上去親和了不少。她奇怪，大好的節日，她為什麼不去跟男朋友約會呢。沈闊也

  問：「賽鷗，今天平安夜，怎麼沒出去玩？跟男朋友找個地方輕鬆輕鬆嘛，這段時間你又要忙公司的事又要幫郭楠，太辛苦了。」

  於賽鷗草草應付了一句：「他有應酬，我可以不參加。」

  郭楠便不再多問，熱情招呼於賽鷗說：「於總監，從公司註冊到今天，最辛苦最費神的就是你。我代表本公司全體員工感謝你！」塞給她

  一罐啤酒。

  於賽鷗露出往日難得一見的笑臉說：「今天過節，本財務總監宣布，所有開銷都由公司報銷，大家使勁兒喝使勁兒吃！」

  這下董帥和孫啟航高興了，嚷嚷著要去多買一些零食，沈闊手一揮，說：「去吧，把超市搬回來都沒關係！」

  就這樣，六個人擠在初創公司的簡易辦公室里，度過這個「沒大沒小」的聖誕節。於賽鷗喝得滿面桃紅，一隻手搭著沈闊的肩膀說：「年

  輕多好，做什麼都有激情，有動力。我懷念我大學畢業那一年。」

  沈闊也有一點點醉，跟她碰杯說：「你不老啊，在我眼裡你永遠年輕。你是我這輩子最成功的一筆投資。」

  她笑。她不過是，一筆投資。

  恍惚間，於賽鷗回想起自己大學畢業那一年。她是名牌大學學金融的高才生，早就做好了理智的規劃。她認定了兩家大型國企，如果它們不聘用她，她就出國。她不知道自己的簡歷怎麼會落到沈闊的手裡，沈闊給她打電話通知她去面試的時候，她滿臉不屑。

  什麼「憶江科技」，剛剛創業的小公司，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兩歲的小老闆，憑什麼要用她這個重點大學的高才生做助理？她坐在沈闊對面，看著他英氣逼人的臉，暗想：華而不實，華而不實，帥氣不能當飯吃。

  年輕的沈總說：「我特意向你們系主任要了班上最好學生的簡歷，一個個打電話聯繫。有兩個沒有來，有一個不願意留下，現在輪到你選擇了。」

  「讓我留下不是不可以，你給個理由？」她的目光大膽迎著他的目光，仿佛是她在面試他。

  「找老闆跟找老公很像，你可以選擇一個有錢但是很老很醜的老頭，但是他並不重視你。你也可以選擇一個沒錢但是很年輕很有潛力的帥哥，他一心一意對你好，傾其所有對你好。你會怎麼選？」沈總問。

  「我堅信有一個有錢又年輕又專一的帥哥在等我。」這就是22歲的於賽鷗堅定不移的信念。

  「你是不是要考慮到時間成本？在你尋找這個人的過程中，你在慢慢變老變笨，而那個人可能已經找到很合適的人了。你已經花費了22年，還沒有遇到這個人，怎樣保證接下來的22年裡會遇到他？你的風險回報率有多高？」

  「這個……」於賽鷗確實沒有算過。這不怪她，還沒有人這樣問過她。股票也好，期貨也罷，她只看到數字，沒有這樣抽象地想過自己的「投資」問題。

  「選老闆也是這樣。你可以去一個有錢的大國企，從基層小員工做起，慢慢熬到中層，然後結婚生子，頂著天花板過日子。你還可以在我這樣的初創小企業，雖然沒有什麼錢，但是你從金字塔尖開始做，你要多大的平台，我都給你。你看怎麼樣？」

  「我需要想想。」於賽鷗動心了。她儘量不去看沈總的眼睛，不讓他眼裡的光芒迷亂自己的心智。她相信數字，相信合同，相信條款。她問：「你敢不敢給我看公司更詳細的信息，至少，去年的財務報表給我看看。」

  「我有什麼不敢的。」沈總遞給她一份文件，「你隨便看，我希望你能看出問題。看出多少問題，我給你多少獎金，就算你不留下也沒關係。」

  當天，於賽鷗就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不去國企了，也不出國了，跟著這個創業不久的「小老闆」混一混。她想，自己還年輕，有的是時間，賭一局又何妨？

  很快她就發現，自己賭贏了。

  這個年輕的老闆很有激情，很有活力，很有幹勁，重要的是，很有頭腦。他明白，做生意要豁出去，才能賺進來。她看著他，每天都是第一個進公司，最後一個離開。客戶關係都是由他一手梳理出來，一點點紮實基礎，夯實人脈。

  他自己不拿工資，儘量節儉，出差到外地永遠都是火車硬座住最便宜的旅館，除非特別重要的場合他會穿考究的衣服裝門面，其他時候都是衣著樸素。他不談戀愛，不沉浸風月。除了參與與生意相關的應酬，就是悶在房間裡啃各種各樣的理論書籍，遇到不懂的專業問題會在半夜打電話向她請教。相對於他的企業規模來說，他付給於賽鷗的薪資非常之高。

  他一邊做生意一邊考研究生，公司利潤逐漸增長，他慢慢就拿到了博士學位。他說過，家裡兩代教授，三代博士，他做了生意之後才明白，還是在學校教書好。他笑稱，把公司做到上市，自己就「退休」當教授。

  她無可救藥地迷戀上這個認真、執著的男人。起初，她恨做他的助理，一天24小時要待命，大事小情都要衝在第一線。後來，她渴望接到他的電話，她接到工作命令比接到約會電話還高興，收到他留下的任務口信比收到情書還開心。她覺得自己離不開他了。

  他身邊來來往往有過一些嫵媚妖嬈的女人。她假裝視而不見，醋意卻越來越重。她鼓足勇氣丟下自尊向他表白，他很客氣地說：「我們是工作搭檔，你在我眼裡就是助理，沒有別的，如果越界，工作就不好做了。」她嘴上雖說沒關係，但是心裡想，我不光要做你的工作搭檔，還要當你的生活伴侶。

  為了他，一向嬌生慣養的她學著下廚做飯，可惜沒有學會，還把手燙傷了。但是他房子裝修的時候，她幫他布置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廚房，希望有一天可以一心一意為他做頓飯。她留心他的穿戴，幫他買四季衣服，他竟然很滿意，於是，這項光榮的任務她就勇敢擔待下來。

  一轉眼，五年多了，她看著他的公司從一株小樹苗長成參天大樹，又要被人連根拔起。她看著他從一個高大陽光的大男孩被耗成酒鬼、煙槍、病人……他有了一個會做飯的女朋友，對她愛如珍寶，呵護備至。

  可是，他還能愛她多久呢，他原本可以提前退休輕輕鬆鬆養身體的，現在卻為了她的創業夢想繼續折騰自己。她心疼他，卻攔不住他。

  今晚，她原本要和自己的「青年才俊」男友邱志鵬去參加他公司的平安夜派對的。他是大型集團公司最年輕的高管之一，不到40歲就登上那樣的位置實屬不易。若不是因為沈闊牢牢抓著她的心，她必定對他死心塌地。

  這樣重要的節日，她精心打扮，是為給邱志鵬撐門面長臉面的，可是她開車經過郭楠的公司，忽然就想到了最初跟沈闊在一起加班加點的日子。她很想重溫一下，於是就停車過來，剛好趕上幾個「創業者」在聚餐，這就是命運安排的巧合。她還是跟他心有靈犀的。她的心都在他身上。邱志鵬再優秀也取代不了他的位置。就算他能買走沈闊的公司，也買不到她的心……想到這裡，她覺得自己眼淚快要掉下來，迅速跑到洗手間去。

  郭楠自然不會知道於賽鷗心中所想，她滿心只有歡喜，為著沈闊的相伴。槲寄生下，她被他擁吻著，收到他最霸道又是最溫柔的一句耳語：「郭楠，你是我的，一輩子都是。」

  那是他們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平安夜，也是唯一一個。沒有雪花翔舞，沒有月影朦朧，沒有麋鹿，沒有聖誕老人。只有年輕的笑顏明朗，愛情甜蜜。仿佛人人都很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