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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是夜巴黎冷掉的眼淚

2024-10-09 01:41:29 作者: 西嶺雪

  在享用了一頓鵝肝醬配勃艮第的晚餐後,我們在黃昏時分一同登上蒙馬特高地,站在聖心大教堂前俯瞰巴黎的夜景。

  夕陽一點點收起餘暉,星星點點的燈光次第亮起。塞納河宛如絲帶,柔軟閃爍地貫穿整個城市,逶迤而去。

  我在鐘聲里默默念誦祈禱文,卻不知該為自己祈求些什麼。

  他在我身邊深深嘆息:「每次看到夜晚的塞納河都令我心醉。這河上的每一座橋都是一個傳奇,我常常想,有多少浪漫的故事發生在這些橋上啊。」

  也包括我們兩個嗎?我在心裡悲傷地想,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讓我決定選擇巴黎做我們分手的地方吧。

  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我願同他一起穿過塞納河上每一座橋,細細尋訪那些傳奇,同時也完成我們的續集。但我沒有時間了,24小時,我能做些什麼?

  而就是這24小時,我也已經籌謀了太久,遠隔兩地似有若無的情緣堅持到最後就只剩下糾結與厭倦,現在,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如果一定要給愛情故事——哪怕是悲劇的愛情一個浪漫的結尾,大概沒有什麼地方是比巴黎更合適的吧?

  我們租了一條小船,遊蕩在塞納河上,穿過一座又一座拱橋,看兩岸燈火和河水一同緩緩流過。有一座橋的欄杆網上系滿了各種各樣的鎖,每一把鎖都封閉著一個願望,不知道這些心愿有多少已經成真,又不知道其中多少早已改變初衷,消逝在風中?

  

  塞納河可以一直流入大海,可惜我們卻必須上岸。無論左岸還是右岸,都不是我最終的碼頭。

  他在搖盪的船艙里睡熟了,我沒有叫醒他,獨自悄悄上了岸,巴黎的早晨微風清涼,我從手袋裡取出長圍巾繞在頸上,耐心地等了好一會兒,才召到一輛計程車,看看手錶,是凌晨三點——我們到底沒有共同度過完整的24小時,因為,我還要趕早晨七點鐘的班機。

  坐在車裡,看窗外的夜巴黎依然車水馬龍,香榭里舍,凱旋門,蓬皮杜廣場,巴黎聖母院,巧克力煎餅,吉普賽人的旋轉木馬,地鐵站的歌手,會眨眼的石膏人,還有下雪的紙鎮……這一天是美好的,無論此前我曾經流過多少眼淚,今後又將如何心碎,然而今天,我是快樂的。

  我說過,想和他共同擁有巴黎的24小時,如果做到了,我就繼續等他;如果不,就分手。

  但事實上,從我給他展示早晨七點鐘的機票時,已經註定我們不可能共處24小時。

  因為,我已經不想再給自己等他的理由。

  這個在巴黎相會24小時後說分手的故事在雜誌上發表後,我們接到了眾多的讀者來信,而這個欄目也大受歡迎。於是我發現,在一個愛情故事的框架下,更感性地介紹一座城市一處風景,實在是一種絕美的組合。

  這使我在此後的遊歷中多了一個接近強迫症的習慣,就是每到一個城市,都會為我的故事主人公選擇一個最佳的分手地點。比如威尼斯的嘆息橋,就是一個絕佳的選擇。

  將愛埋在嘆息橋

  彼德要同我分手,他問我:房子?車子?你有什麼要求,請提出來。這樣,我的心會好過一些。

  我想了又想,最後說:陪我去一次威尼斯。我們在那裡分手。

  此前,我看過許多關於威尼斯的介紹,一直都很想去那裡小住。每當彼德開始接洽一宗新的生意,就對我許諾:賺了錢,就陪你去威尼斯。

  然而年復一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錢越賺越多,關於威尼斯的許諾卻一直沒有成行。而我們,卻要分手了。

  威尼斯不許任何車輛通行。從外島乘輪渡過運河上島是惟一途徑。

  坐在輪船上,隔著碧波遠遠看到島上林立的教堂塔尖,我已經激動起來。彼德在念說明書上的介紹:「威尼斯城市面積不到7.8平方公里,遍布著110多座小島,卻有120多間教堂,是一座神聖的島嶼。」

  我回應他:「傳說在極盛時期,威尼斯群島上最多的時候擁有兩百多座教堂呢。其中最著名的要屬聖馬可教堂,因為在公元829年迎接了聖馬可的遺骸而修建,在全世界的著名教堂中也是名列前茅的。」

  遊輪在聖馬可渡口靠岸,步行五分鐘就到了聖馬可廣場。這裡被喻為「威尼斯的心臟」,場地極其開闊,建築相當雄偉。

  一組完整的教堂建築群要分為三部分:主教堂,鐘樓,和洗禮堂。聖馬可主教堂是典型的拜占庭式建築,五個華美的圓頂上有形狀各異的枝狀裝飾,大概是避雷針。馬塞克牆面上燒制著聖經故事的繪畫,據說永不褪色。旁邊的鐘樓由紅、白、綠三色組成。紅色主體,綠色尖頂,仿佛一柄插向天空的劍。我猜,大概鐘樓建得越高,鐘聲就越容易上達天庭吧?

  馬場上擁滿了拍照的遊客,穿溜冰鞋的少年呼嘯來去,鴿子毫不畏人,隨意地停歇在遊客的頭上、肩上,甚至從遊客手中搶鴿食。

  「要祈禱嗎?」彼德問我。

  「不在這裡,人太多了。我寧可找一所普通點的教堂。」

  威尼斯島上的教堂實在是太多了,幾乎每走幾步路就會看到一座風格迥異的教堂。我特地找了一間牆面駁落,渾無裝飾,看上去很古老的教堂進去,果然空無一人。在捐款箱裡放下一張鈔票,取了一隻蠟燭點燃,來到祈禱台前跪下。卻忽然語遲了。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想祈禱什麼?

  讓彼德不要離開我?讓我儘快尋找到新的愛情?讓我的未來比他更好,使他後悔今天的決定?

  不,我不知道。我的心裡充滿了哀傷,空蕩蕩像是狹長的雨巷裡有風吹過,挾裹著清涼陰濕的雨意。上帝在這一刻離我那樣遠,使我連祈禱文都忘記,只是木然地跪著,直到淚流滿面。

  這天下午,彼德一共陪我走了六間教堂。我們參觀教堂里的壁畫,同牧師閒聊島上風情,還趕上了一場彌撒。

  也許是決定分手了的緣故,彼德對我很遷就,然而這只會使我更加難過,在上帝的面前益發無言。我不知道該祈禱什麼,隨著愛情遠去,我仿佛失掉了一部分的自己。我想把它找回來,卻不知道它藏在哪裡。那種陰涼的感覺如影隨形,都說愛情是女人的陽光,失愛的我,仿佛被拋棄在無人的曠野,獨自承擔風雨。

  因為水氣的滋潤,島上的花草似乎比外面的世界要清香宜人,風一吹就更加馥郁。我們買了一點啤酒坐在教堂外的小廣場石凳上喝著,看鴿子在腳下啄食。彼德說:「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多住幾天,拜訪這島上所有的120座教堂,然後永不回來。」

  這句話使我益感悲傷——他在延遲分手的時間,然而卻仍未改變分手的決定。愛情如同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呼吸維艱,卻仍在垂死掙扎。但它終將死去。

  他的手機響起來,他走開去接,我看著他的背影越走越遠,一直到看不見。我知道,那是一個女人打給他的,我並不想問她是誰,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這世界到處充滿誘惑,新鮮的刺激永遠好過一成不變。我們是文明人,連分手亦是文明,又何必刨根問底使人難堪?

  然而,就因為沒有爭吵,我才更加確定愛入膏肓。也許這時候分手是可慶幸的,因為時間還不至於使對方面目可憎。這樣,記憶里的舊愛便仍有可回味的地方。

  我輕輕嘆息,一聲又一聲。

  然後,我聽到身後彼德的腳步聲。即使在千萬人中,我也可以準確分辨出他的足音,同時不自禁地心跳加快。

  這種感覺至今猶在,讓我知道我仍然愛他。這真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春天已經遠了,我還像一隻不肯面對現實的蝴蝶,眷戀著萎謝的花。

  腳步聲停下來。我沒有回頭。我知道他在遠處打量我,此刻他眼中的我是美麗的吧?古老的教堂,教堂前虬結蒼蔥的老樹,坐在老樹下獨自喝酒的白衣女子——簡直就是一幅題名為《失戀》的義大利油畫。

  失戀也許是種罪過,然而罪孽適合威尼斯,這裡有那麼多教堂,不用來懺悔又做什麼呢?

  如果我們是兩個陌生的人,那麼他看見這時候的我,可能會走過來搭訕,示愛,而後一夕風流。然而此時,我卻只能用背影感受他眼中愛的餘溫。

  愛未冷又如何?敵得過一個新人嬌媚的笑和挑逗的眼神嗎?我仍然愛他,但並不想再挽救這漸行漸遠的愛情。我只想在最後的相聚中,留給他一個尚算美麗的我。那麼,多年之後,當他面對夕陽,偶爾想起我們一起在威尼斯的時光,會茫然地微笑,有一絲後悔,會忍不住想:如果時光倒轉,也許他會希望我仍然留在他身邊。

  是的,我只祈禱這個。祈禱他,不要忘記,我們曾經相愛。

  第二天,我們租了一條貢多拉在水道穿梭。

  不知怎的,每次在電視或畫冊中看到這種兩頭尖尖中間窄窄的小船,就仿佛有一根刺直插心臟,有種隱隱的疼。它通體黑得發亮,髹飾著金色的花紋,典雅都麗,總像是隱藏著一個極大的宮廷秘密,讓人又愛又怕。而當今天終於親身踏上小船,坐在那金色的椅墊上時,我幾乎覺得,自己是在夢中承受炮烙極刑,又痛苦,又迷茫。

  貢多拉穿過一座又一座的橋,經過一座又一座的門。那些門的底部浸在水裡,讓我覺得詫異,如果開了門,水會漫進屋子裡去嗎?難道這些人在家裡是穿著高統雨靴走來走去的?還有那些水上咖啡館,服裝店,顧客們是乘著船來光顧的嗎?

  這城市太古老,太幽深,曾經輝煌,又浸在水中幾世紀,有種近乎憔悴的美。都說再過一百年,整個威尼斯都將沉入水中,從此湮沒——倘或如此,該是怎樣的悲劇?

  彼德興奮地指著一座空中建築說:「嘆息橋到了。」

  我抬起頭,猛然覺得心裡又是一陣刺痛。這就是傳說中的嘆息橋了麼?這悲傷的憂鬱的廊橋。

  嘆息橋橫架半空,連接著左右兩邊的高層建築,左邊是總督宮殿,右邊是地牢,關押死刑犯的地方。為了防止犯人逃跑,嘆息橋是四面閉合的,有頂,有窗,封鎖嚴密,只有雕花槅扇里可以透出一絲光來。從前,罪犯在總督宮殿接受裁判,而後經過廊橋走向右邊的地牢,從此不見天日。於是,從橋上窗槅里看出去的這一角風景,就是大千世界在他眼中最後的投影了。

  彼德感慨地說:「我一直覺得,嘆息橋是一個關於『自由』的故事。那些罪犯最後一眼看到威尼斯的水光瀲灩,想到就此失去自由,該有多麼悲哀。難怪威尼斯流傳著那麼多關于越獄的傳說。」

  我說:「我倒覺得,這是一個關於『背叛』的故事。據說,嘆息橋之所以得名,是因為有個罪犯經過廊橋時,正看見自己的女友與自己最好的朋友在橋下接吻,忍不住發出嘆息。」

  我們向船夫徵求答案。船夫為難地說:「這兩種說法,都有的,很難說哪個對。不過,都說是如果戀人在橋下接吻,就會天長地久。我要不要在這裡停船,讓你們……」

  船夫向我們眨眨眼,做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我忙搖手說:「不必停,照直開好了。我們已經分手了。」

  「啊?不可以在威尼斯分手的。」船夫吃驚地說,「如果戀人在嘆息橋下分手,愛情就會被打入地牢,萬劫不復,永生永世都沒有再相愛再複合的機會了。」

  這個說法我倒是第一次聽說,不由得心驚意動。也許,冥冥中自有主宰,天意註定我們直到分手才有機會同游威尼斯,註定我們會在嘆息橋下分手,永葬我愛。一切,都是註定的吧?

  我忍不住嘆息了。

  彼德有點拿不定主意地說:「也許,我們應該接個吻?」

  我的眼淚流下來,然而心意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清明,有風穿過,在教堂祈禱時的那種陰涼感忽然又來了。原來,這就是上帝給我的啟示,是他要告訴我:分手,才是我們最好的抉擇。

  我知道分分合合本是最常見的人間喜劇,然而那並不是因為分開了才知道可貴,而只是因為沒有找到更好的,更合心意的,迫不得已,於是只得重走回頭路,繼續湊和過下半生。

  我不願意成為別人的迫不得已。要麼不要,要就要最好。現在,即使他願意留在我身邊,我也是不肯的了。

  「跟我說分手吧,彼德。」我盯著他的眼睛,「說吧,說你要跟我分手。」

  如果愛情已老,我寧願,在嘆息橋下分手,將我的愛與威尼斯一同沉埋,永不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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