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能忘記嗎
2024-10-09 01:40:58
作者: 西嶺雪
來到箱根的第一站是平和公園,大門白玉牌坊上寫著「祈世界平和 祈國土安穩」。
看到這兩行字,忽然想起張愛玲與胡蘭成的結婚喜帖來,寫著「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後來胡蘭成負心,愛玲問他:「你給不給我安穩?」
此時看到平和公園這八個字,想起八年抗戰,我一邊感慨日本人民蒙受的災難,一邊又忍不住想質問日本當局:從前你發動侵華戰爭的時候,可想過給我們中國人平和與安穩?
我的家鄉是大連,媽媽小時候被迫讀的日語學校,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在路上遇到日本人就必須站住行禮,這使她經常要繞幾條街去上學,為的是躲開那些兵崗。母親的父母為了不使她忘本,白天讓她讀日語學校,晚上回到家還要再念私塾,請了位晚清秀才教她功課,「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張」,念得她直打瞌睡。但是心裡也約略知道,日語是異國的文字,古文才應該是學問的根。
好在姥爺在大連頗有些勢力,媽媽除了見到日本兵要別彆扭扭地行個禮之外,也並未受到別的衝擊。那時大連有很多妓院,日本人可以逛中國窯子,中國人不可以逛日本酒館,但姥爺是個例外,因為雄霸一方,日本人常常會請他去日本酒館談生意,召來歌舞伎佐酒陪笑。姥爺是個風月之人,但是這種事上卻不含糊,居然大搖大擺地帶著閨女逛窯子,擺明除了談生意決無別的打算。
媽媽對歌舞伎的印象很模糊,只有一個字:白。臉畫得白白的,舞著個扇子,打開了再合上,合上了再打開,哼哼呀呀地唱啊跳啊,唱得也不好聽,跳得也不好看。她呆了一會兒,嫌悶氣,自己跑到院子裡玩。院裡有個日本小女孩,不知是主家還是客人的孩子,穿著和服,圓圓臉兒很可愛,比媽媽略小一兩歲,只會幾句簡單的中文,而媽媽的日語也不靈光,但孩子的交流能力是與生俱來的,兩個人倒也玩得不亦樂乎。《櫻花之歌》就是那次跟日本小女孩學來的。
此時走在平和公園裡,沿著山路的石階盤旋而上,想起媽媽說起的這許多塵煙往事,忽然覺得悲哀。中日戰爭給中國人民帶來了無限的災難,但是日本人民也同樣是受害者,世界上最早的兩顆原子彈投放在了日本原本就不大的國土上,黑色噩夢籠罩了這島嶼多少年多少代人。所以日本最早的兩座平和公園就建在廣島和長崎,神戶大地震後又建了第三座,而日本政府正在謀建的的下一座則會在福島——平和,是因為這裡曾經發生過極不平和的事情,人們為了哀悼災難,祈禱平和而建。
每一座平和公園的背後,都掩埋著一個極其恐怖悲哀的故事。
一路向上的石階兩旁,豎著兩排白色的獻燈,燈柱上鐫著各種佛偈,是中文,看起來格外親切。有一首偈子是這樣寫的:「名字及言辭,欲說無窮盡。如風於空中,一切無窮盡。」
這使我想起自己寫過的一幅對子:「萬事無非名色法,一心只念菩提經。」
佛教起源於印度,但是日本的佛教卻是向我國大唐取的經。平安朝時期的空海法師隨第八任遣唐使前來長安,拜在青龍寺惠果法師門下,惠果傳授佛法「如水銀泄地」,在將平生所學傾囊相授後不久即圓寂。空海回國後,所傳之密法受到朝野上下的歡迎,並得到嵯峨天皇支持,敕准以高野山作為真言宗傳法修觀的道場,遂創立了「真言宗」龐大的教學體系,對日本文字與文化的發展都起了極大的推進作用。
日本文字明明就是向中國偷師的,後來卻數典忘祖,妄圖以日本文化倒戈中國,真也算背恩棄義了。
白色的獻燈,白色的石階,一直向上,通向白色的舍利子塔。有烏鴉在塔上盤旋。
日本平安朝才女清少納言在《四季風光》里說:「秋光最是薄暮。夕陽發出燦爛的光芒。當落日貼近山巔之時,恰是烏鴉歸巢之刻,不禁為之動情。」說的正是斯情斯景。
說起來,日本的烏鴉真是很多,凡是景區、神宮等地,一定會聽到清晰的烏鴉叫聲,頭上時時有鴉飛過。
日本人視烏鴉為神鳥。但是國人對於烏鴉總是心有忌諱,看到那麼多黑鳥從頭上飛過,我總是擔心會有鳥便便從天而降,好在沒有。
佛家主張「諸法空相」,要「放下」。可是建塔紀念,明明就是為了「不忘」。
日本人忘不了曾經受的災難,中國人也忘不了曾經歷的掠劫,兩國說著友好,說著平和,但,真的能忘記,能放下,能平和嗎?
在山頂一直徘徊至太陽下山,到底是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