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的越南浮村

2024-10-09 01:40:31 作者: 西嶺雪

  每個國家都有一條可以稱之為母親河的水源,比如中國的黃河,埃及的尼羅河,印度的恆河,法國的塞納河,而柬埔寨的母親河就是洞里薩湖。這同時也是整個東南亞最大的淡水湖。

  然而居住在暹粒郊區洞里薩湖上的村民,卻大多是越南人。尤其是在暹粒以南十多公里的湖區,有個被稱為越南浮村(Vietnamese;Folating Village)的水上村莊,已經成為了柬埔寨旅遊的一個重要景點。

  我之前做過功課,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早就定了計劃要去一次。可是問了很多人,卻都沒有聽說「越南浮村」這個詞,我翻來覆去中文夾英語解釋了很久,最後還是飯店老闆告訴我:不要說越南浮村,就跟司機說洞里薩湖就好了。到了洞里薩,船夫自然會帶你去看那些地方的。

  從暹粒到洞里薩湖需要兩小時,但是因為沿途風景怡人,跟ALAN一路說說笑笑,便也不覺得時間長。來到碼頭時已是下午三點多,正熱的時候,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讓人一刻也站不住。匆匆租了一條船,講定兩小時三十美元,便趕緊跳上船了。

  好在船一開起來便清涼了,沿途經過無數篷船與船屋,裡面偶現女人身影,洗洗涮涮,或是看顧小孩。此時正是旱季,洞里薩湖的水向下流入湄公河,湖水面積縮小,水面降低,間或露出一小片陸地,總是見縫插針地搭蓋了草棚。時而見到載滿樹枝秸杆的小船經過,讓人想起築巢的小鳥;有一小塊空地上,還看到有兩個男人正在搭草棚;幾處景象連起來,就仿佛看到一幅連環畫,形象地描繪出越南難民們擇處建屋的生活情景。

  越戰連綿,以至於大量難民四散流亡,他們在東南亞各國的生活狀況要視各國對待難民的政策而定。而在洞里薩湖上的這一小塊陸地,便是他們在柬埔寨的世外桃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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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唏噓,有小船靠攏來,一個最多六七歲的小女孩提著籃子上來兜售汽水,一瓶可樂一美元。我同她談價,問可不可以兩瓶一美元,小孩子說什麼也不同意。喊了她的媽媽來,也是不同意。

  我有些奇怪,這種罐裝可樂在國內超市不足兩元人民幣一罐,在暹粒市場賣給我們這些外國人時會抬高價格,但也不過是2000瑞爾(相當於半美元,三塊四毛錢人民幣)。而這些難民拿到的批發價一定會更便宜,怎麼反而要翻出四五倍的價格來呢?這裡不是貧民窟嗎,如何這些女人和孩子有錢都不肯賺,有生意也不做?薄利多銷的理論在這裡完全行不通,她們的概念似乎是少賺一分就算賠,略低一點的利潤都入不了他們的法眼。

  不過後來陸續有小孩子劃著名小船或水盆靠攏來,筆直地攤平手掌唱歌般重複著「ONE DOLLER」的時候,我就突然明白了——既然乞討就可以白賺一美金,那麼拿可樂換一美金,他們當然會覺得已經是很折本錢的一回事了,還想討價還價?在他們眼中簡直覺得是你搶了他們。

  這時候船夫同我們說前邊有個水上學校,問我們要不要去看看?我們說好。他便又說那些孩子來自越南,很窮很可憐,連本子和筆也沒有,如果我們去探訪的話,最好買些紙筆送給他們。

  這自然是義不容辭。雖然我猜想那些筆和本子大概也是會翻倍要價的,但也欣然答應。

  船靠上一個賣紙筆的船屋小店,進去,都是些最廉價的本子和筆,本子封皮連彩色都沒有,每四本裝在一個塑料封套里;鉛筆是原木夾著筆芯,三五一組,用根橡皮筋捆著。

  我拿起一摞本子,看看那質量,估計在國內加起來最多兩三塊錢。但是在他們這裡,大概總要獅子大開口要我一美元的吧?已經打定主意認宰,先買他十摞再說。總得保證小孩子們每人一本吧?

  誰想到一問價,竟然要賣一本十美元,我幾乎是嚇了一跳。這種價格,他們還真是敢要啊!

  另一邊,ALAN正在討價還價,問兩枝鉛筆一美元賣不賣。三塊多錢一枝鉛筆,這在國內好算天價了,簡易原子筆都可以買三五隻了。然而人家硬是不動心,鐵著臉一直說「NO」,每枝一美元,五枝起賣,絕無二價。十倍利潤都看不上,他們到底是太窮還是太富?

  最終我們什麼也沒買就出來了。面對這樣的高昂消費,我們簡直要自卑了——分明貧困的人是我們嘛!

  隨後還是去了那家水上學校,不大的一間教室,男女小學生分成兩排坐著,雖然打打鬧鬧,倒都是老實地呆在自己的座位上。一位年輕的男教師謙和地接待了我們,會說流利英語,他說這裡共有27個學生,他已經來了三年,也是越南移民。

  我打量了一下教室,看到牆上有告示牌用各國語言寫著希望捐贈的請求,當然也有中文。其實不需要告示也說得很明白了,因為下邊那麼大一個捐款箱明明白白擺在那裡,沒人會看不見。我隨手抽了幾張美鈔一骨腦兒塞進捐款箱裡,ALAN問:「用那麼多嗎?整把塞?」

  我說:「那也好過剛才被賣紙筆的硬搶了去。」心裡著實慶幸,好在剛才沒在那個黑心的小店裡亂花錢,與其讓他們從中盤剝,還不如來這裡直接捐贈,也好為孩子們將來的建校獻一分力。

  施比受有福。直到走出教室我的心情仍是愉快的,衷心祝願他們早日建成自己的學校。然而ALAN的一句話提醒了我:「唉,居然都成了景點了。」

  我一驚,忽然滿不是滋味。回想起來,孩子們桌面上並無書本,黑板上也沒有板書教義,年輕男教師英文嫻熟,怡然地接待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自如地指揮孩子們同我們拍照、道謝、揮手再見,似乎很有禮貌。

  可是,會不會,這些就是他們的功課?就是坐在這裡等遊客上船、參觀、捐款、拍照?

  我並不反對他們用這種方式募捐,這至少比小孩子理直氣壯地走過來攔住你大大咧咧吆喝「ONE DOLLER」來得文明。然而,我懼怕的是,那些錢並沒有拿去買紙筆或是建校,也根本沒打算用來建學校。這些孩子坐在這裡也並不是上課,而只是一種工作——這工作就是扮演學生,請遊客捐贈。

  甚至,這裡也根本不是學校。或者說,這學校,這教師,這些學生,還有旁邊賣紙筆的小店,連同那些船夫和那些固定的路線、台詞,都是一場演就的套路戲目。所有人各就各位,共同上演一出楚門秀。

  難怪那些本子不是一本一本地賣,而都是三五本封在一個塑料封套里,為的就是可以這邊捐出去,那邊再原封不動地送回來,賣給下一批遊客。這些不是用來寫字的紙筆,只是道具,是以物易錢的一種說辭而已,所以他們甚至都懶怠買些包裝稍微精緻好看點的本子,就只肯用最低廉的價格進些最粗劣的貨色,再向客人討要一個最昂貴的價格。

  以最低成本博取最大利潤,誰說他們沒有經營天賦?遊客的同情心,便是他們最大的砝碼。既然自命理智型的遊客如我,可以用物質理論躲開他們的第一道鉤,不去碰那些天價紙筆;但也絕躲不過第二鉤,在孩子們的眼神前敗下陣來,乖乖捐贈,而且是心甘情願。

  我真的希望我沒有做錯。我真的祝願那些錢,哪怕那些錢里的十分之一用來建了學校。洞里薩湖上的越南移民啊,請為你們的孩子想一想,乞討,絕不該是他們人生的第一課。

  而後我們來到一座水上超市,規模不大,倒是貨品齊全,又是鱷魚池又是服裝店的,當然也少不了旅遊紀念品與簡單的飲料食品。

  我要了一碗蔬菜湯麵,三美元。明知價格過高,但也只好認宰,心裡說好歹嘗一碗地道的越南湯麵。之前在巴黎時跟表哥去唐人街吃過一次越南「佛」,便一直很心儀越南小吃,現在有機會吃到正宗越南人親手煮的湯麵了,豈肯錯過?

  誰知道端上來才發現,竟然就是兩片菜葉蓋著一袋方便麵,連水都是溫的,他們連把方便麵泡開攪一下的心思都懶得操,連騙我一下都嫌麻煩,這簡直就是赤裸裸地欺負人:愛吃不吃,拿錢來!

  這已經不是宰客,根本就是明刀明槍地砍你。這個地帶的人們,對於「錢」的攫取坦誠得可怕,連包裝都不屑。正如同沿著超市甲板兜來串去的那些孩子們,時不三五地就沖你嚷嚷一聲:「ONE DOLLER!」他們這樣說著的時候,眼睛甚至都不看著你,就像那些心不在焉等著打卡下班的小白領般,一邊東張西望地跑神,一邊懶洋洋地擺著POSE扮上班,反正坐足了時間就會有工資拿,何必太認真。那明擺著的態度就是:我窮,我懶,你趕緊給我錢吧。

  也難怪,乞討,便是他們的工作吧?或者,也是一門手藝?

  我一邊躲著那些小手和臉蛋,一邊欲哭無淚地吃著我半生冷的昂貴方便麵,ALAN拍了一圈照片走過來,忽然自言自語似地說了一句:「他們洗碗可真方便,就在河裡那麼涮一下就行了。」而這時,正有一個小男孩站在甲板上對著河裡撒尿,另一個則「撲通」一聲跳下了河……

  在甲板上消磨了一個多小時,神經近乎失常。以至於我對著一隻狗拍照的時候,忽然很擔心地回頭問ALAN:「你說,它會不會忽然抬頭跟我說『ONE DOLLER』?」ALAN居然很認真地回答我:「沒關係,你可以假裝不懂英文。」

  這不是笑話。只有當你身處其境,每走一步路甚至每飄過一個眼神,都會觸動到那些「窮人」的神經,走過來向你要錢的時候,你就會理解我的神經質,無時無刻不想到一個「錢」字。

  事實上,直到此刻想起那個下午,我耳邊還會迴響起「ONE DOLLER,ONE DOLLER」的聲音。剛開始我還慷慨解囊,但很快就意識到,我沒有那麼多ONE DOLLER,而且,ONE DOLLER對我來說也並非一個少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數目。我在柬埔寨住的旅館是七美元一晚,早餐ONE DOLLER,午餐和晚餐各是兩個ONE DOLLER,喝一杯咖啡,常常要在ONE DOLLER和75美分間猶豫一小會兒。而這一下午,水上學校的捐贈加上一個接一個的ONE DOLLER很快就消費掉了我差不多一個星期的生活費。

  這樣想著,我簡直恨不得反過來向他們伸出手說:可憐可憐,給我一杯水吧,或者,ONE DOLLER?

  我終於意識到,他們真正的貧窮,不在於物質,而是意識上的。習慣了伸手的人群,早已失去了正常的價值觀。他們最大的願望已經不是溫飽與和平,而只有不勞而獲。滿腦子裝了這些概念,使他們甚至失去了努力和認真的欲望,就只想這麼混著,等餡餅從天上掉下來。

  洞里薩湖既是他們的避難所,也是他們的聚錢藪,如此,哪裡才是彼岸?

  五點多鐘了,超市裡的遊客漸漸多起來,越來越多的遊船靠攏過來,等著登上閣樓看日落。

  而我和ALAN商量了一下後,決定離開市場,在水上看日落。於是喚來船夫,將船開至水中央,四望無涯,遂請船夫停下,任小船隨波飄蕩。

  由於時近黃昏,遊客已稀,所以洞里薩湖上的乞討兒童們都收工了。水面空空蕩蕩,遠望去,太陽已經接近水平線,前方偶有船隻經過,映著夕陽形成一道娟媚的剪影。涼風拂面,人聲遠去,這時候的洞里薩湖溫柔而沉靜,暫時拋去了所有的猙獰與虛浮,變得柔美起來。

  其實這不是一個特別好的晴天,雲層略厚,使人看不清夕陽全貌,一會兒露出半臉,一會兒露出一點,直至漸漸沉入水面,然而滿天晚霞也是夠炫爛的了。

  能在洞里薩湖上看一場日落,也算不虛此行了。也許,正是這一下午的擾攘,才見得這一幕的日落格外動人吧?

  回國後在網上與ALAN相遇,說起泰柬行,發現彼此最難忘的一幕,都是這個黃昏的日落。

  事實上,那也是我迄今為止看過的,最美的一次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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