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貝與占巴
2024-10-09 01:40:28
作者: 西嶺雪
我抵達吳哥當晚即訂了三天的TUKTUK包車,但是ALAN說阿曼薩拉酒店提供車子和司機,還配備當地導遊,我可以跟他一起去吳哥的,於是我便把車子退掉了。
第二天早晨那戴著白手套的酒店司機將ALAN送到興安客棧跟我會合的時候,車上車下的人都吃了一驚。客棧的人自然搞不清我朋友的來頭,而白手套也想不到貴賓的朋友怎麼住得這樣寒酸。阿曼薩拉一晚七百美元,而興安客棧一晚七美元,這一比一百的距離都快趕上種姓制度中的婆羅門與首陀羅的差距了。也難怪他們會好奇境遇如此不同的兩個人如何做朋友。
ALAN在酒店裡有開不完的會,每天下午我們從吳哥一回來,即分道揚鑣各行其是了。我最愛的就是街頭漫步,無目的地逛遍了暹粒的新老集市,和許許多多不知名的廟宇。
老市場附近,有一間WAT BO TEMPLE,有很大的花園,從院牆外隱見廟宇儼然,金塔巍峨。進了院子,看到從門口往正殿一路鋪設瓷磚,十分潔淨可喜。信步進來,看到長椅上坐著兩個歐洲遊客,我問了好,打聽清楚這裡是不收門票的,這才脫下鞋子登上台階,先在佛前行了禮,便去隨喜四邊迴廊的佛經繪畫了。
整座廟堂都靜靜的,有僧人端坐在木榻上看書,有女工在一旁默默地拖著地,有遊客跟我一樣沿著迴廊漫步,擦肩而過時會彼此點頭微笑,卻無言語。一切都是無聲的,仿佛是部無聲電影。
瓷磚被陽光烤得很熱,燙得腳心暖暖地很舒服。轉了兩圈後,我重新走回正殿,在佛像前跪下。我不是信女,不知道該祈禱什麼,我只想這樣跪著,請佛指引我。
跪了許久,布施後走出大殿,來在花園漫步。四周都是神像與佛塔,我走在花樹間,雖然赤日炎炎,心底卻是清涼微喜。有風吹過,高大樹上落下白色香花,沉甸甸「撲」一聲砸在腳邊,花開五瓣,如手掌微微合攏,嗅之有微香,很美。我撿了好多,放在隨身手袋裡。
後來向當地人請教,方知道這花叫占貝(音譯),只開在佛堂里。如果有人家拿了種子去花園裡種,開出來的花就不再是占貝,而是占巴,要更大,更香,女人插在鬢上,香氣三日不散。
如此神奇!只知桔生淮南謂之桔,桔生淮北謂之枳。卻沒想到在同一片土地上,只是一牆之隔,一朵花便也會有兩種相貌,兩個名稱,兩樣型格,莫不是梵音天香使之移形換影?
我在樹下走過,聽到梵鈴輕吟,心裡充滿了靜默的祈望。求佛度我,不願成佛成仙,只願無憂無慮做一朵應聲而開隨風而落的廟堂占貝花,於願足矣。
忽然覺得內心震盪,思緒天馬行空不受控制,或許我的前世便是一朵開在佛堂的占貝花,因為眷戀紅塵而飛落在香客的衣襟上,被帶出了佛門。我妄圖去體會無邊風月,活色生香,開成一朵異樣的占巴。然而三天之後,香消形散,我卻不能再選擇自己的歸宿。被擲於路邊,任人踩踏,零落成泥。此時,在鈴聲梵韻下,焉能不悔?
修心養性的參佛禮拜,摒棄紅塵俗麗,收斂地開放,含蓄地吐香,靜默地做一朵低調的占貝,或許就是眾比丘修煉一生的真諦吧?
為歸宿,為彼岸,為內心。
有趣的是,桔子從淮南移往淮北變成了枳,占貝花從牆內移到牆外就變成了占巴,而ALAN,在結束會議後,從阿曼薩拉搬來興安客棧,竟然也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忽然謙和了好多。在他身上,讓我清楚地看到了一個人的舉止態度,隨著環境的變化會在最短時間內發生多麼大的改變。
這也難怪,比如我此前雖然是「蹭車」的,可是給司機的小費都要高於自己包車三天的費用,因為那可是阿曼薩拉的司機啊。雖然都是TUKTUK,可是酒店的司機,怎麼能和街上的司機一樣呢?一輛車的價值,都要取決於它的出發地,何況於人。
有一個很好玩的插曲是,ALAN在阿曼薩拉酒店的招待期限是三天。期滿的前一天下午,趁他有三個小時會議,我決定抓緊時間狠狠享受一把富豪生活,於是跟他一同回了酒店。
真的太奢華了,房間大到要分前後區,進門靠牆是一張巨大的軟床,然後是榻,再然後是沙發,沙發後面放著一個灑著花瓣的大浴缸,正對著落地玻璃門,推開門走出去,是柚木地板的休息區和橢圓型的藍色游泳池。
好吧,這是我第一次住在有獨立泳池的房間,也是第一次看到擺在屋子正中的浴缸,並且除了這浴缸外,房間兩側還有兩個獨立衛浴間——這房間到底預備著要住多少人啊,需要這麼多洗浴設備嗎?
除此之外,房間裡當然少不了酒櫃,上面擺著紅酒與各色乾果,小點心。
我知道這些都是免費享用的,於是決定每樣嘗試一下,包括兩個淋浴房和按摩浴缸,通通不能放過。沒游泳衣?沒關係,反正整個泳池四周都用高牆圍起,這一小片天地此刻是完全屬於我一個人的了。
於是,我仔細地鎖好了門,開始嘗試人生的第一次裸泳,但這畢竟不是海水,只相當於一個巨大的澡盆而已,因此游得並不暢快。游累了,就從這個大澡盆換到了室內的小澡盆,泡了回花瓣浴。看看時間還早,想想又下水遊了一會兒,上來沖了個淋浴;然後再游一會兒,換個淋浴房又洗了個澡。實在折騰得筋疲力盡了,然後穿上酒店提供的浴袍,躺在長沙發上喝酒,吃點心,上網,看電視。
後來ALAN跟我說,他每天除了睡覺很少呆在房間裡,所以我這三小時享用得比他在這兒住三天都徹底。我且算了一筆帳,一天24小時是700美金,那麼三小時就是將近90美金——我等於憑空撿了五百多塊錢呢!
ALAN在離開阿曼薩拉搬到興安客棧的那天早晨,曾環顧著簡陋的房間感嘆說:「真是一夜天堂,一夜地獄啊。」但整個人顯然放鬆了很多。他說此前每天早晨來找我時都有種犯罪感,因為覺得我們的住處差距太大了,生怕我會因此而心理不平衡;我驚訝,這個想法太奇怪了,就因為他有這樣一個好機會,才可以帶契我見識那麼豪華的酒店享受啊,明明是我賺大了麼,怎麼會不開心?
這件小事讓我若有所悟,其實很多事是喜是憂,完全在於當事人的視角與心態。如果心態不好,哪怕好事也會變成壞事,而態度正確了,生活中處處都是驚喜。
我終於不再為伊琳騙我的事而糾結了,有時得到就是失去,有時吃虧才是便宜,就當生活的又一次教育饋贈吧。同時,我悄悄告誡自己:占貝有占貝的芳香,占巴有占巴的優美。今後無論何時何境,為桔為枳,都要讓自己儘量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