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海,沙漠上的玫瑰
2024-10-09 01:38:57
作者: 西嶺雪
有一天在整理自己的旅行筆記的時候,我發現一個規律:我的第一次出國是2006年2月去印度;隔年去埃及是2007年11月;2009年12月去了泰國和柬埔寨;2010年12月去了南非……為什麼我總是喜歡在冬天出門?而且大多去的是炎熱的地方?是我怕冷嗎?還是我想要再多一個夏天?
這之前我從沒有問過自己,也從沒提前計劃過每次出遊的時間和路線,總是因為某段時間瘋狂地想出去,於是臨時起意,開始打聽路線與機票,著手計劃把工作周期提前或押後,提交報告申請假期——等到成行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十二月了。
想來,是天氣越冷的時候,人越容易厭倦吧。脫下單衫穿棉衣,不再出汗,動作幅度與節奏都開始慢半拍,室外活動越來越少,就像一隻蛹蜷縮在它的繭里,扭來扭去地等待春天。
難怪有些動物需要冬眠,睡著了,就不用捱過寂寞長冬。可惜我不是熊,也不是蛾,我是只不安分的松鼠,渴望著出來撒歡兒;是破繭的蝶,要早一天去到花叢——有什麼能比在大冬天裡穿上裙子去沙灘更愜意的呢?
當我在聖誕節換上無袖紗衫與紅綢薄裙,光了腳走在紅海邊踩沙灘的時候,我覺得心裡就像有隻小鳥——不,不是手機上那隻憤怒的小鳥,而是一隻傻飛傻樂的自由的小鳥,快樂變得那麼充實而又簡單,什麼都不用做,就是這樣踩踩沙,踢踢水,曬會兒太陽,發會兒呆,就足夠開心了。
這個地方叫Hurghada,我為它中文音譯作「紅鴿台」。而我入住的酒店名字更浪漫,叫作DEZERT ROSE,沙漠玫瑰,讓人不由得再次想起小王子和他的玫瑰花。
抵達Hurghada已經是下午六點鐘,換了衣裳去餐廳。自選食物在大廳里,不同的餐室坐著不同國籍的人,我因為咖啡機離「白人屋」最近,便端著托盤逕自走了進去。侍者走過來,向我解釋這是歐洲人用餐的地方,黃皮膚的中國人在另外一間餐室里。我懶得換座,而且也不想一趟一趟走那麼遠來添咖啡,便瞪大眼睛做出茫然的樣子,裝作聽不懂英文。他問我:Do you speak Einglish?(你會說英文嗎?)我點點頭,很艱難地說:Oh, little, Do you speak Chinese?(哦,一點點,你會說中文嗎?)他很無奈地放棄了,做了一個「算了,請坐吧」的手勢走開了。
離開餐廳時,經過侍應身邊,我每人送了兩盒清涼油做小費,心裡說:中國人不懂英語,可是懂禮貌。那兩個侍者眉開眼笑,滿口道謝,於是我隨口打聽:紅海離這裡有多遠?該怎麼走?他們一邊指點一邊面露驚愕,我忽然反應過來:我不是不懂英文嗎?忙重新做出茫然的表情後,轉身跑掉了。
此前原本想當然地以為要出了酒店大門,過一條街再走一段路才會看到紅海的,現在知道大名鼎鼎的紅海就在酒店後花園,倒有點不可置信起來。於是等不及明早起來再尋海,便連夜探起險來。
出了酒店後門,經過幾個圍起的碧藍游泳池,便看到一片水和一座橋。上了橋,憑欄望去,夜裡的紅海只好算一個大水灣,不由有點失望,甚至委屈——這就是紅海?沙漠人真是沒見過水。我一個大連濱城長大的女子,飛了十幾個小時,就為了來看這個洗澡盆大小的水灣,豈不笑話?真真捨近求遠,捨本逐末了。
然而坐在橋中間的竹椅上,看漫天月光灑遍水面,海風清涼地吹拂著,遠遠的音樂伴著濤聲綿綿而來,似有還無,仿佛是從星光上流泄下來的,讓人的心一點點沉靜下來,便漸漸在沉靜中覺得滿足。畢竟是異國的海啊,沙漠上的玫瑰,何其珍貴?
閉著眼睛吹著風,我的文字糾結症發作,開始一心琢磨著怎麼給Hurghada取個更好聽的譯名,是叫「鴻鴿台」呢,還是「紅閣榻」?最後我決定叫它「胡歌踏」,豈不聞「李白乘舟將欲行,聞郎岸上踏歌聲」?
第二天早晨六點多便醒了,吃過早飯,便又來到酒店後花園散步,看到椰樹沙灘,一步一景,簡直不能相信這是在埃及。麥兜形容馬爾地夫的話老是在耳邊響起:「椰林樹影,水幼沙滑。」的確是這樣。
游泳池邊,觀景橋下,沙灘上,紅海邊,到處都是游泳曬太陽的異國遊客。登上堤壩放眼望去,這才發現紅海還真是很大的,一望無垠,昨晚看到的只是被堤壩攔起來的一小部分。陽光熾烈,微風清冷,但兩樣合在一起就是不冷也不熱恰恰好。
沙漠上的海到底不同於家鄉大連的海,那是浩瀚雄渾如交響樂的,而紅海則沉靜雅致如梵婀鈴。海水很藍,很清澈,從高高的壩上望下去,水下的砂石粒粒可數。
水天一色,白色的沙灘狹長而袖珍,布滿更加袖珍的人工景點。這樣的海灘其實不算珍稀,比起馬爾地夫、芭堤雅來說,可謂小巫見大巫。但是對於在沙漠中行進了多日的旅客來說,這一小片沙灘無疑是桃源了。
此處的遊樂項目有一項是乘玻璃船游紅海,所謂「Boat Trip」一日游,可以看到水下美麗的珊瑚礁和五彩魚。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報名,一則費用很高,二則那情形大抵是可以想像的,就跟在大連海洋館裡散步差不多吧。我是個懶人,來到這樣的度假勝地,就只想靜靜地呆著,走路時動作也是懶懶的,從早到晚趿著拖鞋。
坐在沙堤上,聽濤聲一撥一撥地拍打著,遠望去除了沙便是海,顏色單一而清亮。風挾著海水吹在胳膊上,讓人昏然欲睡。這是埃及的初冬,海水有些涼,然而冬泳的人不在少數,踩著風帆的少年倏然來去,沙灘不時傳來孩童嬉戲的聲音,令人很難想像埃及曾經一度籠罩在恐怖分子的槍口之下,甚至讓全世界的遊客為之顫慄。不過這十年來,的確再沒聽說過什麼槍殺案,總算是戒備森嚴起了作用。
沙灘上坦然而臥的泳裝健兒多是歐美遊客,似乎俄羅斯人居多數,都不怕冷,大概是脂肪多的緣故。我本來想偷拍幾張比基尼照片,也因為模特兒們大多身材臃腫而放棄。但看到一對很美麗的金髮小女孩,圓圓臉孔好像兩個小小安琪兒,於是走上前邀請她們合影,說了半天才發現她們不懂英語,大概是俄羅斯人,不過幸好手語是全世界通用的,比劃一陣,再指指照相機,她們也就明白了,點頭答應。於是我和天使合了影。
在海邊盤桓了整日,在太陽傘下的藤椅上躺一會兒,又到景觀區的象棋雕塑群拍幾張照片,又一一拍下花園裡能見到的所有的植物種類,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麼可做的了,於是決定穿過酒店到街上走走。
酒店對面是一整條賣旅遊商品的小街,小小門面一間挨著一間,突然而始,突然而終,與荒漠地帶毫無過渡,就像影棚里搭起來的一截布景,只要不出鏡頭,就沒必要修得完整。而導演隨時的一聲「CUT」,幕後就會衝出無數彪形大漢三下五除二把布景卸了搬走。
走在這樣倉促搭起的小街上,總有一種不真實感,像是穿進時光隧道,又仿佛走在海市蜃樓里。如果在這條街上買了禮物,只怕也是帶不走的吧?
然而阿拉伯小販可是真實聒噪得讓人起膩,很容易就把你的夢幻驚破。而且他們對中國女人似乎有特別的興趣,一路上不住有人猛衝出來對我說「你好」,這大概是他們惟一會說的中文,另一句便是「我愛你」。
來之前看各種攻略書,都說埃及人對中國人很友好。但一路上時時被阿拉伯小販張開雙臂攔著路高喊「我愛你」,卻讓我深覺騷擾,而且這樣子穿過一條街也太過辛苦,不禁有點怯步。於是隨便進了一家店,小販更加熱情了,一隻黑白分明的手直伸到你眼皮底下等著相握。還是攻略書上說的,如果阿拉伯人要跟你握手而你拒絕,是很不禮貌的。於是我便也伸出手來,然而他們一旦握住了就要送到嘴邊去吻。如此三番,逼得我只好中斷遊覽早早回酒店了。
好在酒店一樓大廳里也有一間小超市,商品同對街差不多,但價格要貴上幾倍。我沒有購物的興致,但是喜歡逛,看到豐富流麗的色彩便有種鄉童過年般的盲目開心。
琳琅的架上到處都是絲巾、手鐲、金字塔模型、紙莎草紙畫、以及各種香精油。埃及香水非常聞名,雖然包裝粗劣,工藝簡單,在鏽跡斑斑的玻璃瓶上貼著KENZO、CHANNEL、CUCCI的標誌,造假造得毫不敬業,然而香味卻幾可以亂真。據埃及人介紹說,這些精油是百分百的正宗貨,正是那些名牌廠家加工香水的原精油,只不過品牌商們買了去,按配方另加了些別的什麼,就賣出百倍以上的高價來罷了。
酒店服務的阿拉伯人比街邊的小販要衣冠整齊,樣子清爽,沒那麼熱情過度,但也是熱衷於同亞洲女人聊天的。這兩天在酒店出出進進,他們大概也認出我是店裡的住客,明知沒生意做,卻還是圍攏來聊天,看到我停在香水架前,便搭訕說:沙漠上的人成年都不洗澡,食物味道又重,才要用香油來遮掩體味。歐洲人體味重,發明了香水。可是你們亞洲人,你們為什麼那麼偏愛香水、花那麼多的錢來買名牌呢?真搞不懂。
我無話可答,反問:沙漠上的水這麼珍貴,為什麼你們守著紅海,卻幾乎沒有一個阿拉伯人游泳,卻讓給世界各地的遊客來享受呢?他們明明又不缺水。
他們沒有答我,只是嘻嘻笑,好像很不喜歡思想和辯論的樣子。於是我拿起一樽金字塔模型,嘗試和他們討論埃及的歷史,一個店員很不以為然地說:「那是以前的東西,沒什麼意思,不是我們的歷史。」
「可你們是埃及人啊。你們不關心自己的歷史嗎?」
「那是以前的埃及人,不是我們的祖先。」那店員浮皮潦草地總結,不願意就這個話題再談下去,卻很認真地對我說:「我會說中國話的。」
我有點驚訝,問:「哦?是什麼?」他於是用很標準的中文說:「我愛你。」周圍的人全都笑了。我愣了一下,也只好笑了笑,回了句:「我愛埃及。」
他們笑得更大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