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愛經》游印度
2024-10-09 01:38:19
作者: 西嶺雪
愛是身體、心靈與靈魂的喜悅,處於微妙的感官之中,清醒你的眼睛、鼻子、舌頭、耳朵與皮膚,而在感覺與被感覺之間,愛的本質將綻放開來。
愛是唇對唇的氣息,是在美妙的擁抱中對於乳房、臀部、大腿的愛撫,從其中孩童誕生了:從《愛經》和這個塵世中去學習愛吧。
——華希雅雅娜(印度)
早在兩千年前,印度已經有了一本規範女人行為準則的性愛教科書《愛經》(Kama Sutra),全書包括了《總論》、《性行為》、《男人》、《妻子》、《別人的妻子》等七篇35章。在講解了「求愛和結婚」,「妻子應有的行為」之外,還特地分析了如何吸引對方和怎樣對待情婦。
在書中,或者說,在成書的那個年代,男人垂涎別人的妻子是可以被理解的,《愛經》甚至抽出專門的一章來講述男人是怎樣對自己的妻子失去興趣的,以及應當如何引誘別人的妻子,還特地提醒不能貪多嚼不爛,不要同時對別人的兩個妻子下手,因為不利於保密。
與此同時,《愛經》又一再強調女人的貞潔,妻子與人通姦是不可原諒的。這讓我非常奇怪——如果女人都像書中規範的那樣三貞九烈,那些勾引別人妻子的男人,他們到底找到的是誰的妻子呢?
最奇特的是《愛經》還規定,在女子初嫁的前三夜,不得與新郎親熱。她可以給他跳舞,嬌聲軟語地與他款款情話,打扮得羞花閉月讓他心曠神怡,甚至彼此親吻、愛撫、容忍他碰觸自己的私處,但是她卻不可以讓他得到。總之,她要在結婚第四天早晨仍然保留處子之身,但同時不能令新郎誤會自己不解風情。
這進一步證明了《愛經》的撰寫者華希雅雅娜很可能是個女人,因為只有女人才會想當然地認為:如果她不讓男人輕易得到她的身體,讓他在等待中飽受煎熬,就會在圓房後格外珍惜。
然而事實上,那些新郎們都不會讓自己的洞房花燭夜虛度,在他們與新娘進行了全套的前戲之後,自然會向青春嬌好的新娘的侍女下手,完成全戲的最高潮,讓她們比新娘更早得到主人的灌溉。
有一部印度電影《愛經》,便很好地表現了這一點。
——事實上,以《KAMA》為名的影片系列一直是印度電影的重要分支,當然,主要是情色電影。其構成元素主要有古堡,紗麗,纏綿的歌舞與男歡女愛,以及歡愛中匪夷所思的肢體語言。
眾多以「愛經」為主題的影片中,我最愛的那一部,不僅有古堡和古堡里穿著艷麗的女人,有恆河和恆河中洗浴的僧侶,更重要的是它還有克朱拉霍,以及克朱拉霍巧奪天工的性愛雕塑群。
在我為電影《愛經》里的情景瞠目以及為《愛經》著作里的文字沉迷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真的來到恆河,來到克朱拉霍,親眼見識了那些曾經令我疑幻疑真的金色河流,石雕叢林。
這使我在印度遊走的時候,腦子裡時真時幻,不住想起電影《愛經》里的故事與鏡頭。
恆河水,流不盡的美麗與哀愁
纏綿的音樂像蛇一樣鑽進人的心裡。
影片的一開始,便是婆羅門的貴族小姐與她的侍女站在古堡上,偷聽老師向女弟子們講解華希雅雅娜的愛經——關於男女性愛之道的最高教義。老師說,處女在新婚之夜應保持貞操,接連三夜不可與男人交歡。
而片中的侍女雅瑪,便利用這三天先於小姐得到了新郎主公的撫愛——多年來,她一直默默地接受著主人剩餘物資的恩賜:穿過的舊衣,吃厭的食物,丟棄的玩具……她早已厭倦,心懷不甘,於是,這次怎麼都要贏回一局。
她把自己的勝利建立在男人的欲望和禮儀的空缺上,然而最終毀滅的只有自己。失去了處女之身的瑪雅備受唾棄,於是背井離鄉,孤身來到恆河,寄望於恆河的水滌盪身上的恥辱與內心的卑微。
恆河洗浴是印度教徒的一種禮拜儀式。他們相信赤身於清晨的恆河裡,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洗濯,可以使自己的靈魂澄淨,萬慮齊消;而死後可以葬身恆河則是他們的畢生追求,據說這樣,靈魂就可以直抵天堂。
恆河位於瓦拉納西,那是印度教的聖地,每天都有許多等死的教徒來自全國各地,帶著最後的金錢與力量跋涉來此,住不起旅館就直接睡在岸邊的出生石階上,晨浴暮禱,直至死去。公共墓場自然會為他們收屍,焚燒,而後將骨灰撒在恆河裡,滿足一個教徒最後的修行,至高的願望。
為了不錯過著名的恆河晨浴,我侵晨即起,趕到河邊時,已是東方初曦,幸好還來得及租到船位。清晨的恆河水想必是十分冰冷的,因此洗浴的情形並沒有想像中盛大,但也隨處可見。印度教徒三三兩兩地把自己浸在河水裡,或坐或立,清洗今生的罪孽,祈禱來世的輪迴,洗浴的人中以男性為多,也並沒有赤身裸體,多半在腰間還是圍著點什麼的。
影片中身穿單薄而鮮艷的紗麗浴日而拜的少女是淒艷而莊嚴的,然而現實中的印度女人非胖則瘦,少見有身材勻稱的。因此,她們淋濕的身體並不誘人,然而站在凝緩不透明的河水中,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和諧。
恆河水沉靜地流動,映著初升的太陽,金光粼粼。河的兩岸仿佛兩個世界,一邊是連綿的出生石階,林立的高塔,以及塔式的建築,朝拜的教徒與僧侶,熙攘的遊客,希望得到神明蔭庇的乞丐,兜攬生意的小販更是穿行於岸上與舟中,如履平地;另一邊,卻是荒涼無垠的蒼白沙灘,沉默地裸露地承受著千古的寂寞——那一片不毛之地,據說是因為印度人相信左側是不潔的。
小船順流緩行。沖天而起的白色煙霧告訴我,傳說中的火葬浴場到了。遠遠地便看見岸邊水湄堆滿了高高的柴垛,旁邊擔架上是白布包裹的屍體,上面蒙著黃色覆蓋物,周圍散落些黃色香花。聽說點燃薪垛的聖火是從神廟裡移來的,而焚燒一具屍體需要整整三個小時。
舉祭人念著梵文的經咒,或許便是印度教的聖經《吠陀經》吧。舉行祭祀儀式的是婆羅門,世襲的僧侶,印度種姓的最高階級;而誦讀經文是婆羅門世世代代口口相傳的技藝,非但一個字都不可以錯,而且連音調都必須完全一樣。因此今天的經語念誦,是與兩千年前一般無二的。
那誦經聲穿越了兩千年的時光,完全再現了一個公元前的印度教盛世。坐在船里看岸上,我不禁想,就在此刻,有多少教徒的靈魂正飛過我的頭頂,他們回望親人的同時,可也看到了我們這些異國的不速之客?
我請教一個當地人,沒有住在瓦拉納西的印度教徒死後該怎麼辦。他告訴我,印度教徒沒有墳墓,死後都要火葬,如果不能葬在恆河,那麼就葬在離自己最近的河裡。如果住在沒有河流的地方,就先以骨灰罈收存,其後設法撒進恆河。
我又問:沒有錢的窮人又怎麼樣呢?他說:不會的。印度的火車有很多種,最便宜的車票很少錢的,總會想到辦法來瓦拉納西的。
我想像印度教徒手捧骨灰罈來到恆河邊,將親人的骨灰開壇拋撒的情形,滿心愴然。
克朱拉霍性廟:怎能不對你目瞪口呆
瑪雅結識了雕塑神像的石匠賈古馬,他正為了不能塑造出最完美的女神而煩惱,而她晨浴的側影給了他靈感。他帶她來到自己工作的地方,那些在光天化日下抵死纏綿的男女石像令她由衷驚嘆:「真不敢相信是人手雕刻的。」
他又讓她看那些未完成的石像,溫柔地撫摸她,誘導她,揣摩她的線條。她有片刻的沉溺,卻突然震盪,像只受驚的兔子般在石林中奔走,而他追趕——那是所有愛情影片尤其寶萊塢電影中最泛濫的鏡頭,可是因了周邊的怪石林立,便具有了不可想像的魅惑。
那神秘之地,便是克朱拉霍。
克朱拉霍性廟久富盛名了。然而來了才知道,其實泛稱「性廟」是不準確的,多少有點譁眾取寵的招徠意味,算是克朱拉霍的GG吧——只要看看那些對準性愛雕塑狂拍細節的遊客就知道了(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印度沒有文字歷史,只有口頭傳說,幾乎所有的起源都和天神有關,凡有成就者都是人神之子。克朱拉霍也不例外:在大約兩千年前,月亮神有一天來到地球,下凡於克朱拉霍(Khajuraho,本意是「椰子樹之城」),看到了一個絕世美女Chandra Vati(意思是「月亮的女人」),立刻為之驚艷,於是做了天下男女都會做的那件事,生下了一個兒子叫Chandra Vagman。月亮神許諾他:你是人與神的兒子,生來就擁有與眾不同的力量,可以做凡人無法企及的事情,也可以擁有強大的國土。但是Vagman說,我不需要那樣多的土地或者權力,我只想做一件事。
這件事,就是在克朱拉霍這個地方興建了五十多座印度教的廟宇。而後一百年間,Vagman的兒子、孫子繼其遺志,從公元950至1050,共建築了一百多座宗廟——這樣龐大精緻的建築群,聽起來的確好像只有天神才能完成。
公元十世紀並不是印度教最鼎盛的時期,為什麼克朱拉霍這個地方會忽然大建性廟呢?其實這裡有一個更加嚴肅的理由——原來,在公元十世紀前後,佛教的不斷興起和蒙古人的侵入,使印度教的勢力一度式微。在這種情況下,占德拉王朝力倡印度教,並有意張揚其與異教的不同,這便是「愛」。印度教認為做愛與吃飯、睡覺是同樣自然而令人愉快的事,有點像中國的「食色性也」,並主張發掘人的最大潛能來滿足感官的享受,因此便有了瑜珈,有了《愛經》,同時大建廟宇,把這種主張發揚光大。這裡面多少有點「以愛興教」的意思,希望通過張揚性愛來招徠教眾,振興教義。
這部分雕塑主要集中在西廟群。但並非所有的西廟群建築都是性愛雕塑,更不是說廟上所有的雕刻都與性有關。西廟群的廟宇分為兩種:一種是供奉神祗讓人參拜的,其間的雕塑都關乎生活禮儀以及天神故事,相對嚴肅;而另一部分只是在宣揚教義而並無參拜關係的,才會有性愛內容,但也分為三層,性愛只在最下層,上層是貴族與文人的生活狀態,再上層則描述有關天神的傳說。這是因為他們認為做愛是人生的基本歡娛,只有在食色性得到滿足的基礎上,才談得到政治、軍事、文化這些上層建築。
不過那為數不多的性愛雕塑已經足夠驚世駭俗的了。歡愛的男女赤裸相擁,挽頸交臂,那麼坦然地沐浴在天地之間,陽光之下,仿佛今天已是世界末日,這是他們今生惟一的做愛,所以誓要將此刻定格,與天地永恆。
光風霽月中,那些窮盡歡愉的性愛雕塑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尤其那在《愛經》中稱之為「葡萄纏繞」的擁抱姿勢原該是柔媚嬌慵的,然而一旦用剛硬的石頭刻劃出來,表現出的竟然是一種驚心動魄的欲望之美。
我像影片中的雅瑪一般被震驚了,喃喃:「真不相信是人工的。」那栩栩如生的雕刻,女性的柔媚,憂傷的表情,瞳仁里幾乎會流出眼淚。那曲張有度的手臂真實得甚至讓人不敢觸摸,生怕它是有彈性有溫度的,一旦碰觸便會驚醒了千年前的古人,攪擾了他們沉醉的愛夢。
面對著那些驚世駭俗的雕塑,我才知道,原來國內出版的《愛經》是消過毒掃過黃的,虧我當初還覺得那些圖畫有多麼大膽狂放呢。如今看來,簡直太天真純潔了。
漫步在克朱拉霍的雕刻群里,一千年前的色情男女都化了石頭,卻依然活色生香地訴說著一個關於「愛」的古老傳說;一千年後的我卻如行屍走肉,早已被辦公室生活風化成一具會行走的時尚標本。
我不禁啞然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