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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余香

2024-10-06 00:47:35 作者: 西嶺雪

  釵黛一體

  庚辰本第四十二回開篇有一段非常特別的回前評:

  「釵玉名雖兩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

  寶釵和黛玉是書中最勢均力敵的兩個女主角,一個端莊守禮,一個才情橫溢,正是各擅勝場,難分軒輊,可說是「感性」與「理性」的兩大極端代表。然而脂硯齋卻偏偏說「名雖兩個,人卻一身」。

  這句話初看極其無理,細想卻並非空穴來風。《金陵十二釵》冊子中,正冊首頁上,便是兩株枯木懸一玉帶,旁邊雪下埋著股金簪,詩云:「可嘆停機德,應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將寶釵比樂羊子妻,極褒其德,而黛玉比謝道韞,仰重其才,卻將兩人命運繫於一詩,正是「德才兼備」;而寶玉夢中所溫存之可卿,又是「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的,果然「兼美」,可見其糾結難分,你中有我。

  世上果有如此兼美之人,堪稱典範;而若能娶此二人為妻,更是遂心如願,夢裡才有的好事兒了。然而此書要極力寫明的原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整個前八十回,寶釵與黛玉的關係,便正是鋪敘這「好事多魔」的過程,從對立到和諧,直至合二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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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回之前,黛玉對寶釵是一直含有妒意,認作第一假想敵的。她一再地試探寶玉,跟他鬧彆扭,哭一陣好一陣的,直到第三十二回「訴肺腑」之時,才終於確定了寶玉的真心,再無疑忌,卻對寶釵依然含酸,看到她哭紅了眼睛,忍不住出言譏諷:「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

  同時,寶玉捱打後,也的確是寶釵對寶玉的第一次真情流露,但她與黛玉的較量卻絕不是旗鼓鮮明分庭抗理的,而是一直暗中較勁兒。在寶釵,本以為德才兼備,萬口褒讚,品貌不輸黛玉,德行更足自誇,而且又有元妃賞賜的暗示,「金玉姻緣」的風聲,上有王夫人疼愛,下有襲人助力,中間還得到史湘雲等的極力支持,遠比黛玉人多勢眾,對於寶二奶奶之位原是穩操勝券的。

  種種心理暗示之下,薛寶釵漸漸已把自己看成了寶玉的「准未婚妻」,不但時時提點規勸,還不避嫌疑地替他繡起肚兜兒來,而且繡的是鴛鴦。偏偏寶玉不領情,這時候已經同黛玉互相傾心,誓同生死了,因此在夢中也叫出來:「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書中說,寶釵聽了這話,登時怔住了。顯然,不論寶釵有多少優勢,寶玉心中卻只認定黛玉一個,這一點,卻令寶釵情何以堪?

  現在,擺在寶釵面前的有三條路:

  第一是撇開寶玉,斬斷情根,別覓如意郎君。這顯然不太現實,一則有損家族利益,上哪裡再找賈府這樣的大靠山呢?二則寶釵此時已對寶玉情根深種,也實在放不下;

  第二條路是與黛玉斗到底,非爭出個你死我活不可。但是寶釵畢竟是溫厚守禮的閨秀淑媛,而不是潑辣狠毒的王熙鳳;且黛玉上有賈母疼愛,又得寶玉真情,絕非來歷不明出身低微的尤二姐,真箇斗下去,寶釵未必能贏。

  第三條路,則是化敵為友,接受黛玉跟寶玉的感情,二女同事一夫。

  顯然,寶釵選了第三條路。

  這選擇是被迫,但也是主動的,而且不只是對湘雲、對襲人那樣施以小恩小惠的收擾,不是幫忙做個針線活,贊助辦個螃蟹宴這麼簡單,而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大手筆,是「攻心之術」。

  第四十二回「蘭言解疑癖」,便是寶釵對黛玉的小試牛刀。

  這日在賈母處請安已畢,回園至分路處,寶釵叫住黛玉來至蘅蕪苑中,先是出其不意地笑著來了句:「你跪下,我要審你。」因黛玉不解,便又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說的是什麼?你只實說便罷。」誰知黛玉仍然不解,寶釵遂笑著說明:「你還裝憨兒。昨兒行酒令你說的是什麼?我竟不知那裡來的。」

  將「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與「昨兒行酒令你說的是什麼」聯繫起來,罪名已經很清楚——讀了邪書,移了性情,竟還公諸於人前——這在今天不算什麼,但在傳統禮教下,卻的的確確不是一個閨秀的所言所行。

  因此黛玉回想清楚,也自知「昨兒失於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主動說:「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竟然乖乖上鉤,主動受教了。

  於是寶釵安穩坐定,深入淺出,由己及人,說出了好長一番大道理來,「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應『是』的一字。」這是黛玉的第一次服軟兒。

  此回回目名曰「蘭言解疑癖」,「蘭言」指寶釵,典出《易經》:「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後來駱賓王《上樑明府啟》中有「挹蘭言於斷金」語,遂成固定名詞,喻指心意相投之言。

  「疑癖」則指黛玉。顰兒原是有疑心病的,而寶釵的一番大度剖白讓她徹底敞開了心扉,視寶釵如長姐,並在回末開玩笑時語帶雙關說:「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

  這是黛玉解除疑竇,心胸大暢,因信任而親熱,因親熱而戲謔。此前她與寶釵也常常互開玩笑,從未如此親昵,可見是盡情釋懷了。

  待寶釵放了她,顰兒又說:「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這是真心話,也是黛玉解疑的根本原因。正如她在四十五回中說過的:「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對我說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

  這是再三再四的道歉與剖白,傾心相與了。

  但凡釵黛之情,必由寶玉眼中鑑定,因此後寶釵為黛玉理鬢一節,「寶玉在旁看著,只覺更好,不覺後悔不該令他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叫他替他抿去。」

  到了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更是一語定評:「我只說『是何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嘴口沒遮攔』上來的。

  只可惜,「釵黛合一」終究只是理想,這兩人在《金陵十二釵》詩冊中原是一體,到了《紅樓夢仙曲十二支》中卻已分作兩支,各有歸源了。黛與釵,無論怎麼合契也好,到底不是一體。

  獄神廟在哪裡

  《紅樓夢》第四十二回開篇,因巧姐兒病了,劉姥姥提醒鳳姐查祟書本子,平兒拿出《玉匣記》來,查明八月二十五日東南遇花神,令燒五色紙錢送之。

  所謂《玉匣記》一書,相傳為東晉道人許真君所撰,記述各種邪祟異象以及教導趨吉避凶之法,與黃曆相似,民間流傳甚廣。

  鳳姐在大觀園燒紙作法,容易惹人閒話,故而說「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特地命人請兩分紙錢來分頭為賈母和大姐兒送祟。這是她的會做人處——拉扯上賈母健康大事,就沒人敢說閒話了。

  姐兒果然睡安穩了,鳳姐對劉姥姥的村言村語愈發信之不疑,遂又請姥姥為女兒取名。古人迷信貴子取賤名,才好瞞過各路神鬼勿加關注,讓姥姥這個村婦給取名字,「壓得住」,就好比很多人家喜歡把孩子喚作「狗剩兒」一個道理——狗都剩下了,神仙還喚他去做甚?

  劉姥姥也不推辭,因姐兒生於七月初七,遂道:「就叫他是巧哥兒。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名字,他必長命百歲。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鳳姐兒聽了,自是歡喜,忙道謝,又笑道:「只保佑他應了你的話就好了。」

  甲戌本在此有側批:

  「『應了這話就好』,批書人焉能不心傷?獄廟相逢之日,始知『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實伏線於千里,哀哉傷哉!此後文字不忍卒讀。辛卯冬日。」

  此「獄廟」,在書中又作「獄神廟」,雖然在正文中不曾出現,脂批里卻多次提及: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側批)

  「『獄神廟』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甲戌本第二十六回眉批)

  「且系本心本意,『獄神廟』回內方見。」(甲戌本第二十七回眉批)

  「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

  以上諸批,俱顯示在遺失的《紅樓夢》佚稿中,有關於獄神廟的重頭戲目,而在這回中出現過的人物應該有寶玉、紅玉、茜雪和劉姥姥、鳳姐、巧姐兒兩組人。

  那茜雪和紅玉曾經「獄神廟慰寶玉」,而劉姥姥則幫助巧姐兒在獄神廟演出了一幕「遇難成祥,逢凶化吉」。那麼,這「獄神廟」到底是個什麼所在呢?

  紅學家們議論紛紜,大致給出幾個答案:

  一是就字面解釋,說是座破廟,名字叫「獄神廟」;

  二是說供奉著獄神的廟,或曰臨時關押犯人的地方;

  三是說可能是通假字,通「岳神廟」……

  是否還有別的說法,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舊年往平遙古城遊玩時,在縣衙後院參觀十王廟和監獄,卻忽有所感,對獄神廟有了我自己的一點猜測。

  衙門是縣官審案的地方,獲罪之人當堂定案,直接就送到後院獄中關押了。

  衙中後院有十王廟,亦向普通縣民開放,距離關押犯人的監獄很近。可以想像,倘若有犯人家屬前來拜廟求神,若能疏通監管,或許可以准許犯人到廟中來與家屬見上一面。

  不過更為可信的還是直接探監。

  平遙縣衙大獄的建築格局完全維持前清舊貌,也就是說與《紅樓夢》成書是同一朝代的體制。獄中格局,乃是一面高牆,中有過道,另一邊則是縱向排列的許多大小房間。進門第一間供奉著神像,捱次過去是幾個單間,也就是「優等犯人」的住處,再往後才是通炕大房,群犯集聚之地。

  很明顯,進門單間供著的神就是獄神了,而家屬探監時,大概不會走過長長過道去監房見面,而是將犯人帶到進門處供奉獄神的單間會談,也就相當於今天監獄的接待室了。而如果作者要為這個場所起個特定的名字,那麼最恰當的稱呼莫過於「獄神廟」了。

  賈家「抄沒」之後,眾人關押入獄,劉姥姥、小紅、茜雪等先後來探監,那紅玉、茜雪想著的是「慰寶玉」,而劉姥姥探望的大概就是鳳姐了。而鳳姐或許就於此時託孤,請姥姥幫忙照顧自己的女兒巧姐。

  或許,此時巧姐兒也與鳳姐一同關在獄中,而由劉姥姥求情帶出甚至用青兒換出來,演了一出《趙氏孤兒》;又或許這時候巧姐兒已經賣入青樓,而鳳姐求劉姥姥代為尋訪;又或許僅僅就是幾句話,是鳳姐在臨終前自嘆薄命,將女兒終身許給劉姥姥,訂下了口頭姻緣,而劉姥姥一言九鼎,後來就為了這承諾不辭勞苦,走遍大江南北尋找巧姐兒下落,終將她搭救出火坑。

  無論上述哪一種,都可以稱得上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完成了一段取名之讖。

  惜春作畫

  熟讀《紅樓夢》最有趣的,不僅僅是領略寶黛愛情的幽微曲折,也不僅是猜謎探佚八十回後真相,又或是將群釵的心理手段引申到今天的世情職場,更還有那許許多多邊緣的知識與情趣。比如坊妙玉烹茶,看她講究茶器,茶水,與茶味,宛如分杯共飲,自得其樂;又如惜春作畫,聽寶釵高談闊論,從畫具到畫法娓娓道來,亦有無限丘壑。

  曹雪芹平生擅畫,中年潦倒之際,曾以繪畫為生,這就難怪書中為什麼會有那樣詳盡的繪畫理論描寫了,大抵是曹雪芹借惜春作畫澆胸中塊壘吧?

  其友張宜泉《題芹溪居士》中小序說「姓曹名霑,字夢阮,號芹溪居士,其人工詩善畫。」又有詩云:

  愛將筆墨逞風流,廬結西郊別樣幽。

  門外山川供繪畫,堂前花鳥入吟謳。

  羹調未羨青蓮寵,苑召難忘立本羞。

  借問古今誰得似,野心應被白雲留。

  這首詩首聯點明雪芹擅畫,別居西郊;頸聯鋪陳其畫技畫風,多寄情山水;頷聯用了事對,接連引用了李白奉召於沉香亭畔作《清平調》三首,和唐代大畫家閻立本奉召在春苑池作畫的典故,這讓我們不禁猜測,很可能雪芹曾有過承蒙當權召喚作畫的經歷。

  有人根據傅恆曾奉命主持繪製《皇清職貢圖》,又與曹家有親,懷疑是傅恆曾推薦曹雪芹任內廷供奉,參與繪畫。但也只是個猜測罷了,至於真偽始末,已經無從考據。

  但是此序此詩,已經足見曹雪芹擅畫且曾以畫為生。

  另外,敦誠詩《寄懷曹雪芹》亦云:

  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曰魏武之子孫。

  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

  將曹雪芹比作唐代大畫家曹霸之後,雖是溢美之辭,也可以看出曹雪芹畫藝之高。

  敦敏的《題芹圃畫石》詩更是最直接的證據: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

  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

  另有《贈芹圃》云:

  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

  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

  這些寶貴的資料不但告訴我們曹雪芹擅畫,而且喜歡畫石,醉酒後可以一揮而就,筆墨酣暢畫意嶙峋,最見雪芹傲視權貴的性格與抱負。然而同時也寫出曹雪芹在「舉家食粥酒常賒」之際,曾以賣畫抵債。

  賣畫,也是曹雪芹活命的營生之一。

  第四十二回中,惜春奉賈母命要請假畫園子,群釵開會,對於繪畫的工具、準備步驟,有過極詳細的描寫。

  寶釵道:「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裡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象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劃的。一點不留神,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於桌子擠到牆裡去,花盆放在帘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摺裙帶,手指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臉撕發倒是小事。」

  清人郭熙在《畫論 山水賦》中說:

  「凡畫山水,意在筆先。丈山尺樹,寸馬豆人,此其格也;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皴,高與雲齊,遠水無波,隱隱如眉,此其式也;山腰雲塞,石壁泉塞,樓台樹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兩蹊,樹看頂脖,水看岸基,此其法也。」

  這番議論與寶釵所言十分相應。

  寶釵認為作畫前先要分「地步遠近,分主分賓」,先起了稿子再畫樓台房舍,這就是定「格」;而後點明「樓台房會是必要用界劃的」,可見寶釵打算的「式」是「界畫」。

  界畫是一種畫技門類,作畫時使用界尺劃線,故名之。界畫適於畫建築,其它景物用工筆技法配合,通稱為「工筆界畫」。

  明代陶宗儀《輟耕錄》所載「畫家十三科」中有「界畫樓台」一科,指以宮室、樓台、屋宇等建築物為題材,間以游魚草蟲,各種雀鳥花鳥。從畫的形式或顏色上可分為:水墨、青綠、金碧、淺絳等。

  最後,寶釵提到了「法」:如何插人物,如何有疏密。且給了最具體實用的建議:

  「我教你一個法子。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緻圖樣,雖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錯的。你和太太要了出來,也比著那紙大小,和鳳丫頭要一塊重絹,叫相公礬了,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並泥金泥銀,也得叫他們配去。」

  古時做畫以白色絹素為畫布,比宣紙更加滋潤、細膩。而且絹比紙結實,可以反覆上色皴染,還可以清洗修改,更適合題材豐富的界畫。

  古時作畫講究「三礬九染,就是將白礬研成細面用溫水泡化再按比例調入膠水內,可使渲染後的色彩不混淆,有光澤。調配膠礬的比由於天氣季節的關係各不相同,夏季六膠四礬,冬日八膠二礬秋日三膠七礬。絹素在畫之前用薄薄的輕礬水刷一道,畫時就好落墨了,畫完後再刷一道輕礬水,裱後金箋就不會繃裂粘色。所以寶釵說「要一塊重絹,叫相公礬了」;又說「配這些青綠顏色並泥金泥銀,也得叫他們配去。」因為青綠金碧便是界畫的主要用色。

  關於《紅樓夢》圖繪中最著名的清代孫溫家族的繪畫,便全是界畫為主,翻開畫冊來,滿眼青碧,宛如叢林。

  寶釵教惜春省筆之法,是按照匠人的園子圖樣先立了稿子,也就是「粉稿」,保證「地步方向不錯」,可免樹傾屋斜,門窗倒豎等弊端。

  西方繪畫講的是焦點透視,而中國畫法則相對提出散點透視,就是在畫卷中設置多個透視點,最簡單的一條就是「近大遠小」,而最典型的代表作就是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

  相較於尋常國畫的潑墨山水,工筆仕女,花鳥人物而言,《清明上河圖》場景開闊,人物豐富,尤其整個畫面的山水樓台樹木人物的布局之細密,令人嘆為觀止。

  曹雪芹令惜春畫大觀園圖,很可能就是受到《清明上河圖》的啟發。倘若世上真有惜春其人,真有一幅完整的《大觀園行樂圖》,可真要惜春「慢慢兒地畫」上一年半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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