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
2024-10-06 00:46:30
作者: 西嶺雪
元宵燈謎伏了哪些讖語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是非常重要的一回,不僅是因為寶玉在此回第一次覺悟,埋下了懸崖撒手的伏筆;更因為借著賈政猜燈謎,將諸釵結局揭了一道簾兒,再次透露天機,其作用幾乎有著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同樣的警示意義。
與這兩回遙相呼應的,是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占花名與猜燈謎一樣,都暗伏了群釵的歸宿,相映對看,不難推出八十回後各人的結局。
清代小說評論家哈斯寶在《新譯紅樓夢》中說:「我讀《金瓶梅》,讀到給眾人相面,鑑定終身的那一回,總是讚賞不已。現在一讀本回,才知道那種讚賞委實過分了。《金瓶梅》中預言結局,是一人歷數眾人,而《紅樓夢》中則是各自道出自己的結局。教他人道出,哪如自己說出?《金瓶梅》中的預言,浮淺;《紅樓夢》中的預言,深邃;所以此工彼拙。」
可謂評價中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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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大觀園之興建是因元春而設一樣,這場燈謎會也是由元春引起的。寶釵生日次日,也就是正月二十二日,元春差人送出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來,專為燈謎而制,讓眾人猜了封進宮去,又讓眾人也都做一個。
這燈謎乃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顯然說是剛剛得勢迅即消散,不能永壽之兆。「回首」為佛教用語,特指「臨終」,如書中襲人說「我也想不到能夠看著父母回首」。元宵燈謎寫爆竹,本是十分應景,詩文也合乎元春身份,然而此物不吉,卻是暗透天機了。
就詩謎本身而言,並不難猜,無論是詩還是物都無甚新意。以寶釵等人之智,都是一猜即中,卻「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然後才各自寫了答案,又各做一首新詩,恭楷寫了,掛在燈上。
當晚太監傳諭:「前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眾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正如庚辰本脂批所評「二物極微極雅」。
脂批對於詩筒的解釋是明白的:「詩筒,身邊所佩之物,以待偶成之句草錄暫收之,其歸至窗前不致有忘也。或茜牙成,或琢香屑,或以綾素為之不一,想來奇特事,從不知也。」
但在茶筅旁批語:「破竹如帚,以淨茶具之積也。」卻是大謬不然。宋徽宗《大觀茶論》中註:「茶筅,以觔竹老者為之。」宋代以點茶為盛事,宋徽宗猶精此道,茶筅的確形如破帚,但卻從來都不是為了清潔茶具的,而是如今天的打蛋器一般,是用來攪拌茶末用的。以老竹劈成百餘細枝,使茶末細膩均勻。日本人向宋人習得此道,迄今猶用於抹茶之中。
不過茶飲之道,講究「唐煮宋點明泡」,在清朝時喝茶已是以沖泡為主,所以批書之人亦不識茶筅為何物,是可以理解的。
這兩件賞賜,惟迎春與賈環不得。迎春自謂玩笑小事,並不介意,可見立心淳厚。且看後面她自己的謎語,清通深沉,可知雖不及釵黛聰慧,卻不失千金本體;但賈環向來就是有受害狂想症的,便覺得沒趣,大概心裡還想著「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罷。
太監且說賈環這個做的不通,娘娘讓問問是什麼,眾人看時,卻是: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賈環自稱答案是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古時枕頭通常為長方型,勉強可以說是八隻角;但獸頭指的是舊時建築屋檐上裝飾的兩角獸,此處之角又變成實指,完全不符合謎語規則,所以非但文字粗俗,而且不通之至。
且說賈母因見元春這般,便也興致起來,命速作一架小巧精緻圍屏燈來,設下香茶細果各色頑物,召了眾人來猜謎作樂。賈政聞知,便也湊趣備了彩禮酒席來參會。賈母便命他:「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因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
謎底倒是簡單,不過是「荔枝」(立枝)而已,寓意卻大,乃暗指將來「樹倒猢猻散」之家亡人散各奔騰之預兆。當家人竟作此語,令人唏噓。而且賈母最愛之兩人:寶玉與鳳姐,都是一再被形容成猴兒的,就更加不言自喻了。
而賈政的謎語則是硯台: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
這謎語原妙,也符合賈政端方身份,但是庚辰本夾批說「包藏賈府祖宗自身」卻讓索隱派們又考據了起來,遂有種說法是暗指曹璽與孫氏夫妻。故而此謎底其實應該是玉璽。而賈母之謎語中的「猢猻」則暗射孫氏之姓。此說雖無呼應,卻也有趣,故記於此,姑妄聽之。
另外,迎春的謎底也是有爭議的: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
賈政猜是算盤,迎春也應了。但有人以為這只是迎春的禮貌所致,其實賈政猜錯了,但迎春不好駁辯。正如此前元春猜謎,書中說「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都胡說亂猜著了。」很可能迎春詩謎的真正答案是「圍棋」。因為圍棋的黑白子,比算盤更合「陰陽數不同」之語,算盤雖然也可謂之「鎮日紛紛亂」,但又哪裡扯得到什麼陰陽呢?
細想之下,確有道理——琴棋書畫四丫鬟的名字,原是對應了主人的癖好的。最明顯的就是惜春的丫頭名「入畫」,其原因一目了然;探春的丫鬟名「侍書」(又作「待書」),雖然探春喜好書法的描寫也很含蓄,但是從寶玉贈送她的顏真卿墨跡及她房中布置可以看出來;元春帶進宮的丫鬟叫「抱琴」,雖然關於彈琴之事沒有正面描寫,但那賈元春乃是「才選鳳藻宮」的人物,琴棋書畫必然都是有所涉獵的,文中看出詩技平平,大約琴藝是很高明的了。
剩下一個迎春,丫鬟叫「司棋」,而周瑞家的送宮花時,文中借周氏眼光一一寫出諸女兒情態,寫到迎春時,正遇上她與探春姐妹兩個在下棋,可見迎春是頗好此道的。
迎春的屋中擺設雖然沒有正面描寫,但寶玉在第七十九回徘徊紫菱洲時寫的那首傷懷詩中倒是提過兩句:「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可以想見迎春的屋子裡必是設著一副棋枰,而且從早到晚地可以聽到下棋聲。
可見迎春的詩謎若作「圍棋」解,似乎更加合理。
探春的詩謎與其判詞是緊密相關的。
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時翻至探春一頁,畫的是兩個小孩子放風箏;而這一回中探春的謎底便是「風箏」: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這與冊子中說的「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如出一轍,都點明了「清明」這個時間,謎語旁還有一句夾批:「此探春遠適之讖也。」可見探春嫁信有期,當在清明無誤。
但關於她嫁給了什麼人,卻一直遠至第六十三回占花名時才有所暗示。探春抽中的乃是一枝杏花,寫著「瑤池仙品」,詩云:「日邊紅杏倚雲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
眾都笑道:「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於是一齊來賀。——言明探春嫁的乃是「貴婿」,將來可能要做「王妃」的。
但是對於探春來說,如果嫁了王爺為妃,即使是庶妃,也算不得薄命,除非跟元春一樣早夭了。但那樣的話,兩個人的故事就太重複了,不是曹雪芹的筆法。除非她像王昭君一樣,遠嫁海外僻鄉,做和親之王妃,才算得上薄命。
這在現在人的眼中有些難於理解,嫁到外國做王妃,巴不得的事兒,怎麼能算薄命呢?然而在當時人的心目中,背井離鄉,遠離爹娘,一輩子再難回故土,就是女兒家最大的悲哀。所以《漢宮秋》才是十個古典悲劇之一。雖然可以如探春所願,成就一番事業,然而「一番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畢竟是傷懷的。
賈府四艷中,惜春的結局通常是最無爭議的,即出家為尼。在太虛幻境的冊子中,關於惜春的那一頁,畫著「一所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云:
「堪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而惜春在全書中第一次開口說話是在第七回《送宮花樣璉戲熙鳳》中,周瑞家的走去惜春處送宮花,只見惜春正與水月庵姑子智能兒一處頑笑,開口說的第一句台詞就是「明兒也剃了頭作姑子去」。
接著,第二十二回「制燈謎」一段,寫明惜春的謎語: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庚辰本在此有雙行夾批:「此惜春為尼之讖也。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寧不悲夫!」
可見,惜春出家為尼的結局無可質疑。至於她是在什麼情況下出家的,又為什麼會落得個「緇衣乞食」的慘狀,我們後文詳說。
對於元宵燈謎,早期脂本的內容多半到這裡就為止了,庚辰本有硃筆眉批說:「此後破失,佚再補。」
其後又於下面空頁上墨筆批道:「暫記寶釵制謎云:(詩暫略,見後文)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首先,這三條批語告訴我們抄書人與曹雪芹確實是一直有著互動的,但同時又讓我們知道其交往並不密切,因為抄書時發現詩謎部分因書稿破失而有所缺,要特別備註「俟雪芹」來提醒自己,可見與雪芹相見並不頻密;而且最終也沒有等到,「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
但是空白處又附錄了這麼一首寶釵詩謎,在程高本里且把這謎移與黛玉,而給寶釵和寶玉另增加了兩首詩,可見都是後人續補的。
將此詩疑作黛玉的人,大約是讚嘆此詩之工整傷感,以為最合黛玉身份性情;豈不知「琴邊衾里總無緣」對黛玉而言近乎褻瀆,因其「質本潔來還潔去」,既然未嫁而夭,根本不會發出衾里無緣之嘆;倒是寶釵雖然得嫁寶玉為妻,但那寶玉「空對著山中大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最終更是出家為僧,只怕和寶釵是水月夫妻,「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寶釵這才會感慨光陰虛度,空房獨守,焦首朝朝暮暮,煎心日日年年。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作變遷。」
所有之謎,盡皆不祥,這就難怪賈政傷悲感慨,心內自忖:「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淨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
值得思索的是,此段賈政自忖之語過於直白,竟然把蘊含之意盡皆說出,大不像全書作風,或者同所補詩謎一樣,是由抄書人在整理之際補寫而成,也未可知。
至於高續所補寶玉詩「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憂亦憂,象喜亦喜。」單純作為詩謎來看是相當不錯的,卻不符合寶玉的性格,這裡引經據典,且是寶玉最不擅長的《孟子》下部,倒更像是賈政做的。而且補續之文說賈政讚嘆「好,好!如猜鏡子,妙極!」這與賈政悲讖語之情境頗不相符,更與後文鳳姐所說「適才我忘了,為什麼不當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相悖,顯然是續書人自鳴得意之作硬塞入原文的,卻顧不得前後呼應與各人身心性。
而為寶釵做的《竹夫人》詩謎更是粗俗淺陋,有失身份。
因此,雖只是幾首燈謎,也已經看出狗尾續貂之不可取了。
寶玉的第一次覺悟
賈寶玉將來「懸崖撒手」、出家為僧的命運早已註定,然而他的第一次覺悟竟從十二三歲開始,卻不能不稱之為「早慧」。
第五回寶玉夢遊太虛境時,警幻仙子曾說,所以引他來此,就是為了讓他歷些幻界風月,從此打破情關,證道覺悟。
然而事與願違,寶玉卻偏由此生感,因見了一幅對聯:「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心下尋思:「不知何為『古今之情』,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只因這一個念頭,便招些邪魔入了膏肓,再與可卿一番兒女情長,如膠似漆,從此墮入迷津,深陷於此。
夢醒之後,他與襲人云雨一回,愈加纏綿,這是他的初夜。襲人,既是給了他第一次真實性體驗的女子,也同時是第一次觸動他見空棄世之覺悟的人。這真是一個絕妙的安排。
那一日,因寶玉大早起來即往黛玉房中去看湘雲、黛玉梳洗,惹得襲人嬌嗔大發,賭氣不與他說話,也不理他。寶玉無聊,只得自己看了回《南華經》抒悶,「說不得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
這天下第一情人賭起氣來,竟然「權當他們死了」,真是無情之至!難怪庚辰本會有雙行夾批:
「此意卻好,但襲卿輩不應如此棄也。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三大病也。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此寶玉一生偏僻處。」
顯然,寶玉這一回賭氣,已經埋下了將來「懸崖撒手」的伏筆。
莊子主張「天道無為」,認為人們自做聰明,為了防小偷而給箱子加上鎖匙,可是大盜來了會直接連箱扛走,所以聰明人做的一切豈不是為了大盜而準備並守護財物嗎?正如那些鼓吹聖人之治的人,也根本無法抵禦竊國大盜。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的名言就是出自這篇文章的。
因此莊子呼籲回復原始面貌,使世無法治,人無妍丑,拋棄一切虛言道理。而寶玉在受到襲人的擠兌之後,深覺無趣,觸機見文,便生出一大篇感慨來。且第一次以續莊子的形式寫出了悟道的感想: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這只是他的初次覺悟,所以還停留在「因空見色」的初級階段,只能領會到天下美女都是迷障纏陷之塵網這個皮毛道理,尚不能從心底里完全醒覺。而且第二天醒來也就忘了,所以文中也沒有做過多的答辯,只用黛玉的一首小詩作為結論: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
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
這一回的回目叫作《花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玉兒軟語救賈璉》,襲人的這次賭氣,原本是為了「箴」寶玉的,卻種下了兩個惡果:一是讓寶玉由此觸動了悟禪的那根神經,二是就在這次鬥氣里,寶玉提拔了四兒——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後來四兒被攆,寶玉向襲人感慨:「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占了地位,故有今日。」
如果襲人早知道會有今日,還會同寶玉拌嘴麼?
更悲哀的是,這件事還沒完。隔了幾天,正月二十一是寶釵生日,因寶釵迎合賈母心理,點了一出《西遊記》,又點《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說她「只好點這些戲。」又說「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為了自辯,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又舉出《山門》中一段《寄生草》來: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這是魯智深入山門的一段唱,蒼涼空靈,詞曲盡美,且深含禪意,是北曲中難得的佳品,怎不讓寶玉這樣夙慧根重的人深有感觸。
因為看戲,眾人打趣那小旦相貌酷似黛玉,又引出寶玉、黛玉、湘雲三個人的一場口角來,那寶玉左右為難,這一番委屈自然比受襲人氣更來得深重,想起前日所看《南華經》,再想到今日戲文里唱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不禁大哭起來,提筆立占一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這一回,他已經不是在續莊子作文,而是認真在寫偈子了。這明明是入了禪道,有些虛無看破的意味了。
難怪寶釵自責:「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隻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
到底寶釵和襲人不同,看得深遠,悟得周全。然而真真讓人感慨的是:襲人是寶玉的第一個性夥伴,卻偏偏是她第一次觸動寶玉的禪機;寶釵是寶玉未來的妻子,丈夫最終的走入空門竟然由她而起,這真是天下最大的悲劇。
寶玉的這一次覺悟,又是由黛玉來做結論的——前一次是她自己來找寶玉,翻見那段續文,留下一首詩離去;這次卻是襲人將偈子與她看,而她找了寶釵、湘雲同看,又不當一回事地笑道:「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邪話。」真是「特犯不犯」。
那黛玉見了寶玉,劈面問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啞口無言。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
這裡已經明明白白地點出了「參禪」二字。可見寶玉確實有此心,有此悟。卻倚仗黛玉的當頭棒喝給喚醒了,寶釵又比出「菩提本無樹」的語錄典故來一番苦口婆心,終於讓他收了悟道的心。
「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說著,四人仍復如舊。」
這一回,寶玉「由空見色」的一番體悟,終於又在黛玉談笑風生的趣語巧問間被打消洗滅了。可嘆的是,將來黛玉香消玉殞之際,寶玉再次參禪棄世,卻有誰會妙語解頤,令其回頭呢?
後文寶玉同鳳姐被五鬼所魘,癩僧跛道趕來相救,曾手執通靈玉念了一首偈子: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庚本於此有批:三次鍛鍊,焉得不成佛作祖?
好一個「三次鍛鍊」,真真觸目驚心,不能不讓我們想起癩僧跛道在開篇第一回向甄士隱說的那番話:三劫後,於北邙山相會。
後來甄士隱歷經失女、火災、倚仗岳父生活又飽經白眼等三劫,終於大徹大悟,跟隨道士離去。
那麼,寶玉的懸崖撒手,也自當經歷類似的「失愛、失家、失意」之「三次鍛鍊」吧?
而第一劫,自然是痛失所愛——顰卿不再,寶玉只能「懸崖撒手」了。
三春過後大觀園
大觀園為省親而建,元春因不忍花柳無顏,佳人落魄,遂使眾姊妹搬進去住,又怕冷清了寶玉,使賈母王夫人愁慮,遂命他也進園居住。這就已經註定了大觀園的不能久長——即使沒有抄家,隨著眾姐妹的長大、出嫁,總會先後搬走的;而寶玉如今尚未戴冠,尚可與姐妹廝混,但終究住不了多久,年紀稍長時,就須顧慮男女大防,遷出園子的。
因此,最美大觀園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劇,是註定了的青春藩籬。
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寫明,群芳入園之期擇於二月二十二日,時為省親後一個月,「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接著書中抄錄了寶玉的四時即景詩來形容其遂心如意之志, 文字極盡香艷鋪陳之能事。但這四首詩從細推來,很明顯是一個文字遊戲,作者自珍筆墨的炫技之作,其實當不得真。
寶玉二月二十二才遷入大觀園,即景詩後方有三月中浣讀《西廂》之事,不過一月之間,哪裡倒過了四季呢?此其一;
「絳芸軒」本是他小時候的住處,此時倒又出現在詩中;而琥珀和玻璃都是賈母的丫鬟,亦不住在大觀園中,可見這寫的原是從前的生活。此其二;
「掃雪烹茶」之事在後文中是妙玉的一幕重頭戲,詩中侍女倒已經深諳此道了,那妙玉又有何絕技可炫?可見這寫的並不是寶玉的生活,而只是詩人自度而已。此其三;
從這三點看來,這首詩並不是在創作本書時為寶玉而寫,或者是作者自己從前遊戲筆墨的文字,因其香奩體風甚合寶玉,遂移於此;要麼是作者此前某書稿如《金陵十二釵》或《情僧錄》中的詩作,不舍丟棄,便又塞於此處,其實不合本回文意。
倒是詩後的一段文字頗為重要:
「因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一等輕浮子弟,愛上那風騷妖艷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讚。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寶玉亦發得了意,鎮日家作這些外務。」
這段文字,一則清楚交代了寶玉在這一年的年齡是十二三歲,二則直射下文中他在薛蟠壽宴上說自己所能唯有一詩一畫之緣故,更重要的是,詩社建成後,他將諸釵文字流傳出去,曾遭釵黛正色反對,但是想來不過亡羊補牢,已是遲了,早已被那等輕浮子弟題於扇頭壁上,吟哦賞讚。說不定,正是黛玉遭禍之緣。此為後話。
如今且說寶玉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進來進去的只是發悶,所謂少年維特之煩惱,原本無名。茗煙因此弄了許多傳奇角本與他解悶。
那一日三月中浣,寶玉便攜了套《會真記》往沁芳橋邊桃花樹下細玩,因見桃花飛落,便想著要兜了桃花投入水中,誰知正遇著黛玉掮著花鋤手執花帚而來——這是黛玉進大觀園後的第一次亮相,竟然就是葬花。
這兩個人的表現可謂大相逕庭,卻偏偏又心有靈犀,不但同為花憐,而且共看西廂。這是書中最美的畫面之一,但正在情濃意洽時,寶玉被襲人叫走了,黛玉獨自回房時,正聽見梨香院小戲子在演練《牡丹亭》,遂起傷春之嘆。為葬花而來,因嘆曲而歸,黛玉多愁善感如此,大觀園豈不成了她眼淚的源泉,悲劇的舞台?
所以脂硯齋說:「觀者則為大觀園費盡精神,余則為若筆墨卻只因一個葬花塚。」
書中有一段關於寶黛性情的分辨說明極妙: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之時,他反以為悲。那寶玉的情性只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
這形容得最妙,在寶玉眼中,大觀園萬事皆好,四時相宜,宛如神仙生涯;然而借黛玉的眼看去,卻只見落花滿地,只聽哀曲動人,所有之良辰美景,不日便將作斷壁頹垣,又何喜之有呢?
是所謂大觀園之於林黛玉,恰如一個葬花冢矣。然而於寶玉,又何嘗不是處處陷阱,危機四伏呢?
他於二月二十二遷入園子,三月中旬才和黛玉一同葬花,三月下旬就遭了趙姨娘和馬道婆的魘魔法,養了一個多月方好。誰知剛過端陽節,又被賈環進讒言,因為琪官與金釧兒的事情被父親毒打。
悲哀的是,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是他與黛玉第一次借戲言情,融洽之時卻被襲人叫走;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更是寶黛情感最真誠的一次表白,又被襲人偷聽了去。而襲人更是當夜就向王夫人進言,建議讓寶玉搬出大觀園。
可憐寶玉二十三回才搬進來,通共住了不到三個月,三十四回時襲人就已經惦記著怎麼想法兒讓寶玉搬出來了。寶玉捱了父親的打不算,如今又被母親與愛妾合夥算計著,還蒙在鼓裡一絲不知,只想著讓晴雯給黛玉送帕子拭淚呢。在最快樂無憂的溫柔鄉里被親人與愛人出賣,世間不幸事莫過於此。
大觀園既然是寶玉的青蘋果樂園,那麼遷出樂園即意味著貶落紅塵,從這個意義上說,大觀園無疑成了一道藩籬,隔開青春與世故。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當喜劇與悲劇有了明顯的分界線的時候,那道界線,也就成了最大的悲劇。
寶玉住進大觀園三個月,就已在面臨著搬出的潛在威脅。但事實上,我們知道他是住了三年。
可卿夢托鳳姐時曾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這個「三春」,很多紅學家解釋作「元、迎、探」三春,說的是元春和迎春死後,探春遠嫁,不久賈府被抄,然後才是惜春的出家。至於為什麼惜春不算春,而要歸在「諸芳」里,則全無解釋。
然而,元春判詞中也有「三春爭及初春景」的句子,這裡的「三春」又該做何解釋呢?難道是「迎、探、惜」三春?
惜春的判曲中又有「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這「三春」,又指的哪三位呢?莫非又重新變成了「元、迎、探」?難道可以這樣隨心所欲地解釋與應用嗎?
可見將「三春」解釋作「四春」中的任何三位都是行不通的。所以我偏重「三春」為「三年」之說——這個三年,指的是大觀園紀元,也就是以第十八回元春省親為元年,這是第一個元宵節;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為第二年始,也是第二個元宵節;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是第三年,上來就寫初春,略過了元宵,卻重點寫了仲秋節。到八十回末時,已經是臘月。
如果有後文,那麼從八十一回開始,也就進入了第四年,正是「三春過後」的第一個元宵節,可以想見第一個悲劇就是香菱之死,「好防元宵佳節後,便是煙消火滅時」。而其餘諸芳的終局也都會踵次而來,面臨「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慘境。
大觀園不會有機會好好度過第四個春天,所以大收場就在這一年了。想令諸芳一時去盡,或死或嫁是來不及的,所以「抄家」之事亦迫在眉睫。悲劇一個接著一個,後文的節奏相當緊湊而悽慘,難怪連上蒼也不忍遽看,竟令後四十回佚失了。